张执浩作品选

2018-11-15 01:59张执浩
中国诗歌 2018年1期
关键词:瓜棚晨雾雷声

张执浩

平原上的瓜棚

从动车上看江汉平原

沔阳和潜江是一样的

江陵和天门也是

荷塘大多呈长方形

莲花开了一半,另外一半

在等候更美好的人

我看整齐的禾苗

棉田一垄垄通往过去

花生地与红薯藤纠缠在一起

再过一个月它们就面目全非了

不断提速的路上能够看清的东西

已经越来越少

如果能在茂盛中看见一片空地

那兴许是一块瓜田

如果你见过这世上最简陋的屋子

那一定是一间瓜棚

若干年前我假装走投无路的样子

经过那里,看见阳光的大巴掌

拍打在瓜皮上

瓜瓤内部的嗡嗡声

是夏日里最美妙的声音

所有走投无路的人

都像瓜籽一样挤在一起

又闷热又清凉

敲 击

一个人拿着一把铁锤

沿着铁轨 边走边敲击

轻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夜色中

传递:一声 “咣当”刚刚消逝

另外一声 “咣当”马上跟了过来

而另外一个人在晨雾中

将渔网撒在了河道上

划着船儿 一遍遍敲击船舷——

我曾为这两种声音而痴迷

在铁轨与河道之间来回走

在夜色和晨雾之中

侧耳倾听 像声音的接收器感知着

远方和身边的混沌

我现在仍然保持着敲击的惯性

指头在键盘上走走停停

当我停下来的时候

似乎看见了浓雾中的火车头

当我噼里啪啦地往前走时

一条鱼粘在了渔网上

它挣扎着 在网眼中看见了巨型鱼篓

落日为什么那么好看

因为喜欢的人明天还会见到

因为是一个人在夜色中吹口哨

必然有另外一个人应和;因为我

那一年鼓足勇气在背后叫了你的名字

你回头时我装作认错了人

因为殊路同归,我们在此交汇

曾经以为遥不可及的事物

此刻伸手可触;曾经远大的梦

不过是四目相对时的惊惶和踌躇

因为我已经足够老了,却仍然

还没有明白老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意味着我应该这样

怔怔地望着你,以为活着的

每一天都是在黑暗中相逢

在烈日下想象一场暴雨

我父亲蹲在烟叶地里想象着

一场雨,最好是一场暴雨

我的母亲坐在槐树下剥豆子

每剥几个豆荚就朝池塘方向望一下

我的两个姐姐正手持钩镰

一个在采莲花,一个在摘莲蓬

我哥哥正在柳树下擦拭

公家的手扶拖拉机

我见他拿起摇把,又放下摇把

我的狗,两条狗都趴在屋檐下

我的鸡,一群鸡都在竹园里打盹

穿堂风穿过凉席的时候

我正要瞌睡,门前晾衣绳上

的衣裤突然活蹦乱跳起来

乌云从西南角飞奔而至

乌云之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有几滴鼓点落在了我身边

那只倒扣着的洋瓷盆底

红糖与油条

再过一座松林就到外婆家了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

堰塘,菜地和一树梨花

再坚持一会儿夕阳就落山了

湿透的衣服就能被风晾干

好像从来没有怕过鬼

再小跑几步就会听见狗叫

一条花狗堵在三岔路口

再让它嗅一嗅五岁的你吧

你身上有红糖和油条的气味

再让这气味在遥远的年代

多飘荡一会儿

我陪过江水

黄昏时分,我陪江水走了一程

上游下过雨了,江面上

飘过上游的气息

多年前,也是在类似的夏日的黄昏

我陪父亲进城探望他的养母

他一言不发的模样有点像

此刻我身边的这段江水——

你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开始浑浊的

就像你不清楚它什么时候清澈过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落日

将在不久后被晚风吹熄

而当夜色真正降临,我的父亲

还会坚持在黑暗中摇曳一会儿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当我们谈论爱情时

雷声越来越近了

当我们的争论被雷声打断

爱情凭空淌下泪水

我们老了,依然对爱情

着迷,至少还有兴趣探究

雷声提醒我们

泥塑之身终有归于尘埃之时

风吹走一部分 雨拿走一部分

余下的将被和成稀泥

涂抹在外墙上

我们坐在窗前看雨夜

闪电慌乱,眼神迷离

说到曾经爱过的人

最好的结局是一场瓢泼大雨

那些能当作引火的事物

松针是最好的引火

读过的报纸,看过的书

写给暗恋者的信以及

那些活死人的讣告都是易燃物

当我意识到这个世界的贫乏后

生活竟然变得丰富起来

无用之物即将将我活埋

焚毁的冲动时刻都存在

尤其是雨后,在我惊讶地发现

我已经活到了欲哭无泪之年

不远处的烟囱在冒烟

手持吹筒蹲在灶膛门前的人

从前是一个少年,现在什么也不是

现在我身边再无可燃之物

唯有写下这首诗

折断身体里的一根根枯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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