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李白的名声,大多来自他第二次去长安的时候,皇帝降辇步迎,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此后“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这段非凡的履历,被记载在唐代李阳冰的《草堂集序》。李阳冰是李白的族叔,也是唐朝著名的文学家和书法家,有同时代见证者在,我想李阳冰也不敢太忽悠吧。
李白的天性是喜欢吹牛,或者说,那不叫吹牛而叫狂。吹牛是夸大,至少在李白看来,不是他自己虚张声势,而是他确实身手了得。比如在那篇写给韩朝宗的“求职信”《与韩荆州书》里,他就声言自己:“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假如韩朝宗不信,他欢迎考查,口气依旧大得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
李白的朋友,也曾帮助李白吹嘘,人们常说的“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就是杜甫《饮中八仙歌》中的句子,至于“天子呼来不上船”这事是否真的发生过,已经没有人追问了。
其实,当皇帝的旨意到来时,李白有点找不着北,他写:“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等于告诫人们,不要狗眼看人低,拿窝头不当干粮。
李白的到来,确实给唐玄宗带来过兴奋。这两位艺术造诣深厚的唐代美男子,的确容易一拍即合,彼此激赏。唐玄宗看见李白“神气高朗,轩轩然若霞举”,一时间看傻了眼。李白写《出师诏》,醉得不成样子,却一挥而就,思逸神飞,浑然天成,无须修改,唐玄宗想必都在内心里叫好。所以,当兴庆宫里、沉香亭畔,牡丹花盛开,唐玄宗与杨贵妃在深夜里赏花,这良辰美景,独少了几曲新歌,唐玄宗幽幽叹道:“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焉!”于是让李龟年拿着金花笺急召李白进园,即兴填写新辞。那时的李白,照例是宿醉未解,却挥洒笔墨,文不加点,一蹴而就,文学史上于是有了那首著名的《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园林的最深处,贵妃微醉,翩然起舞,玄宗吹笛伴奏,那新歌又是出自李白的手笔。这样的豪华阵容,中国历史上再也排不出来了吧。
这三人或许都不会想到,后来安史乱起、生灵涂炭,此情此景,终将成为“绝唱”。
曲终人散,李白被赶走了,唐玄宗逃跑了,杨贵妃死了。
说到底,唐玄宗无论多么欣赏李白,也只是将他当作文艺人才看待的。假如唐朝有文联,有作协,唐玄宗一定会让李白当主席,但他丝毫没有让李白作宰相的打算。李白那副醉生梦死的架势,在唐玄宗李隆基眼里也是烂泥扶不上墙,给他一个供奉翰林的虚衔,已经算是照顾他了。对于这样的照顾,李白却一点也不买账。李白不想当作协主席,不想获诺贝尔文学奖,连出版文集的打算也没有。
他的诗,都是任性而为,写了就扔,连保留都不想保留,所以,在安徽当涂,李白咽气前,李阳冰从李白的手里接过他交付的手稿时,大发感慨道:“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也就是说,我们今天读到的李白诗篇,都是从他人手里传下来的,只是他一生创作的十分之一。
李白的理想,是学范蠡、张良去匡扶天下,完成他“安社稷、济苍生”的平生功业,然后功成身退,如他诗中所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但这充其量只是唐朝传奇里的虬髯客一样的江湖侠客,而不是真正的儒家人士。
更重要的是,李白自视太高,不肯放下身段,在官场逶迤周旋。他不甘心“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对官场的险恶也没有丝毫的认识和准备。他从来不按规则出牌,所谓“贵妃研墨,力士脱靴”,固然体现出李白放纵不羁的个性,但在官场人眼里,却正是他的缺点。所以,唐玄宗对他的评价是:“此人固穷相。”
以这样的心性投奔政治,纵然怀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有“乘风破浪会有时”的豪情,下场也只能是惨不忍睹。
“慷慨自负、不拘常调”的李白,怎会想到有人在背后捅刀子?而且下黑手的,都不是一般人。一个是张垍,当朝驸马,此人嫉贤妒能,李白风流俊雅,才不可挡,让他看着别扭,于是不断给李白下绊子;还有一位,就是著名的高力士了,李白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可没有那么幽默,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事好玩,于是记恨在心里,等机会报复。李白《清平调》一写,高力士就觉得机会来了,对杨贵妃说:李白这小子,把你当成赵飞燕,这不是骂你吗?杨贵妃本来很喜欢李白,一听高力士这么说,恍然大悟,觉得还是高士力向着自己。于是唐玄宗三次想为李白加官晋爵,都被杨贵妃阻止了。
李林甫、杨国忠、高力士这班当朝人马的“政治智商”,李白一个也对付不了。这样的官场,他一天也待不下去。他没有现实运作能力,这一点,他是不自知的。他生命中的困局,早已打成死结。这一点,后人看得清楚,可惜无法告诉他。
李白的政治智商是零,甚至是负数。一有机会,他还要从政,但他做得越多,就败得越惨。安史之乱中,他投奔唐玄宗的第十六个儿子——永王李璘,目的是抗击安禄山,没想到唐玄宗的第三子,已經在灵武登基的唐肃宗李亨,担心弟弟李璘坐大,一举歼灭了李璘的部队,杀掉了李璘,李白因卷入皇族之间的权力斗争,再度成了倒霉蛋儿,落得流放夜郎的下场。
政治是残酷的,政治思维与艺术思维,别如天壤。
好在除了政治化的天下,他还有一个更加自然俊秀、广大深微的天下在等待着他。所幸,在唐代,艺术和政治,还基本上是两条战线,宋朝以后,这两条战线才合二为一。士人们既要在精密规矩的官僚体系内找到铁饭碗,又要有本事在艺术的疆域上纵横驰骋,因此那时涌现出范仲淹、晏殊、晏几道、欧阳修、苏洵、苏轼、苏辙、司马光、张载、王安石、沈括、程颢、程颐、黄庭坚等一大批公务员身份的文学艺术大家。
所以,当李白不想面对皇帝李隆基,他可以不面对,他只要面对自己就可以了。
终究,李白是一个活在自我里的人。他的自我,不是自私。他的自我里,有大宇宙。
李白是从天上来的,所以,他的对话者是太阳、月亮、大漠、江河。级别低了,对不上话。他有时也写生活中的困顿,特别是在凄凉的暮年,他以宝剑换酒,写下“欲邀击筑悲歌饮,正值倾家无酒钱”,依然不失潇洒,而毫无世俗的烟火气。
他的世界,永远是广大无边的。
只不过,在这世界里,他飞得太高、太远,必然是形单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