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羡杰
那人找他谈活儿的时候,他还没有吃午饭。
他刚刚干这个还不到三天,还不懂得这一行的价钱。谁都不愿意搭理他,那些干活的人看着他,眼里充满了敌意和鄙夷不屑,他看着他们直勾勾地上下打量着他,心里也有些害怕。有活儿的时候,也不敢往跟前凑,来活儿了,那些人乱糟糟地抢活儿,他只好远远地在一边看。
活儿简单,就是把楼下的那一堆灰土给清理到两米多高的铁栅栏外面,那人说,清出去了,他们才能用铲车。如果没有这道铁栅栏,就不用他了。他看了看铁栅栏,想像着胳膊扬起的高度,觉得会毫不费力。这活儿得用铁锹,铁锹的把子还有一定的长度呢,虽然他个子矮,但是,手臂的长度加上铁锹把子的长度,够用。铁栅栏刷着厚厚的黑油漆,粗壮的铸铁条显得非常结实,蒙上了一层灰,灰是白色的。有的地方被砖头磕了一下,留下了一块红印。
那堆灰土看起来不大,是砸墙砸下来的碎砖头和灰土的混合物。他走到了土堆上面,又下来,脚底被 牙咧嘴的碎砖块硌得生疼。下来之后,他绕着土堆又转了一圈,目测着这堆土。那个人说,明早必须完活,具体说是七点,因为七点铲车就来装车了,现在是中午。他在转圈的时候,和他走到土堆上面的时候,其实是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要多少钱。他当然想多要,但是,又怕多要把活儿要跑了。
他以前在工厂上班,后来工厂黄了,他就到零工市场上来了。现在,他真想去找一个干过这活儿的人来,让他给要个价,但是,那样的话,那人肯定就知道他是个新手,谁都不愿意找新手干活。同时,他势必就要跟人家合伙干了,合伙干,就应该对半分钱。虽然他还不知道能要多少钱,但是,不论多少,给人分一半去,在他想来,都跟丢钱是一样的。在那个人的一再追问下,他咬咬牙说,三百。那人马上就答应了,说,好,你干吧,完活儿就给钱。但是,明天七点钟之前必须完。那人没有跟他讨价还价,他心里后悔了一下,是不是要少了?但是人家既然答应了,他就不能反悔了。那样还是个男子汉吗?男子汉,吐口唾沫都应该是个钉。同时他也安慰自己,毕竟是第一次谈活儿,毕竟有三百元钱,那可是他以前一个月的工资啊。再说,也没有什么亏吃,不会赔本儿,根本就没有本钱,硬要说有,本钱不过就是自己的力气。毕竟有三百元钱,哪怕一个下午加上一宿的时间干完,在他看来也值。
说好了,那人就走了。干这种活儿,没有合同,都是口头协议,凭着的,不过是做人的诚信。那人走了,他又围着土堆转了几圈,然后又走到土堆顶上,往四下看了看。这时有一个人走过来,问他,这活儿你谈妥了?他说嗯。那人又问,多少钱?他说,三百。那人说,咱俩干啊?他看了看那人,比他还瘦小,说,不用,我自己干。那人什么都没说,走了。
这是他第一个活儿,他不想跟别人分享。再说,他对自己究竟有多少力气,还没有确切的把握。既然从此后就要吃这碗饭了,他首先要试探一下自己,到底有多少力气,到底这些力气能坚持多久。跟别人合伙,他就试探不出来了,再说了,如果半途而废,他还怕被别人笑话。由于没有活儿干,那几天他都没有吃午饭,看着那些干了活儿的人中午在小吃部里喝得脸红脖子粗,摇摇晃晃心满意足的样子,他非常羡慕。尽管他心里非常悲哀,啊啊,我以后就要跟他们一样了,穿着肮脏的工作服,蓬头垢面,灰头土脸,一脸的满不在乎。他羡慕的不是他们的样子,他羡慕的是他们挣来的钱。是啊,必须挣钱啊,孩子还小,妻子哄孩子不能找活儿干,他要挣钱养家糊口。可是,现在想这些是没有用的,他想。现在他可以去吃午饭了,只要吃饱饭了,他对自己的力气就有信心了。饭就是力气啊,这他可是知道的。以前,他就经常吃不饱,因为他上班挣的钱要还债。他经常感到饥饿,他非常为自己的饥饿觉得难为情,怎么老是觉得饿呢?怎么老是吃不饱呢?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那些钱对他来说等于天文数字,但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些钱却是他要还的债。他很害怕,也很着急,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清,所以更着急。这样,他的胃就在他刚刚还上债务的时候,饿出了一个洞来,(他除了有限的工资和从肚子上省钱外,没有别的办法。)补是补不上的,就切除了,一切,就是三分之二。现在,他的肚子上还有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刀口,缝合的针痕像一道拉链似的,一到下雨阴天那拉链就刺刺挠挠的痒。不过,他仍然相信,只要吃饱饭了,他的力气还是有的。切胃的时候,他刚刚二十一岁,医生非常乐观地告诉他,什么都不耽误,胃还会长。他也跟着不在乎,真的,在乎能怎么办?像他这样的人,只有什么都不在乎才能活下去。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往小吃部走去。
口袋里的钱他都揣很多天了。早晨走的时候,妻子问他,有钱吗?他拍拍口袋说,有。妻子问他,够用吗?他说,够。其实,这几天,每天往家走的时候,他都要买点菜,钱已经不多了。但是他不能再跟妻子要了,再要,她就会心慌的。家里没有几个钱,一个女人跟你过日子,过着家里没有几个钱的日子,心里是不安穩的。她是个好女人,知道你没有钱,还跟你结婚,还给你生孩子,他不能再跟她要钱了。可是现在,他想把兜里的钱都花掉,因为花掉了,吃饱了,他就能挣来钱了。
他要了两个火烧,一碗豆腐脑。他想,先吃着,如果不够了,再要。也许是来晚了,其中的一个火烧有些烙糊了,他想叫人家给换一个,想一想算了,豆腐脑也不热了,温吞吞的。两个火烧吃下去,胃里仍然空荡荡,于是他又要了两个,把这两个也吃下去了。看看剩下仅有的一元钱,他狠狠心,又要了一碗豆腐脑。等到把豆腐脑都喝完了,他才觉得胃里有些饱了。这顿午饭真的是太美了,太好吃了。他感觉好久都没有这么痛快地吃过一次午饭了,没有负疚地、心情愉快地吃一顿饱饱的午饭。因为有活儿干了,因为干完就有三百元钱了,所以他的心情特别好,饭也吃的心安理得。从谈成了活儿的那一刻起,他的心情就一直是兴奋的,一兴奋,吃饭的心情就好了。
出了小吃部,他走到墙根,扶起靠在那里的自行车,飞快地往家骑去。一边骑,一边想,必须是平底锹,尖头锹肯定不行,又不是挖土。家里,什么样的干活工具都有,这些都是吃饭的家什,没有这些东西,怎么干活啊?靠出力吃饭的人,怎能没有出力的家什呢?他怕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找他干活的人又变卦了,如果有人出的价钱比他低呢?那他这顿饭可就白吃啦。所以到家拿起了铁锹,他连站都没站,急忙又走了。
节气虽然早已立春,空气中也有了春天特有的懒洋洋的温暖,但是,柳树的叶子却刚刚冒了个芽,不过,今天他却觉得真热。他敞开了衣襟,把铁锹横在自行车把子上,猫着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拐来绕去,他觉得街上的车啊,行人啊,怎么都这么慢吞吞的呢?都像在悠闲地看光景似的,他想我可没有闲心来看光景。
远远地,就看见那堆土了,谢天谢地,那堆土好好地在那里,他松了一口气。到了跟前,把自行车靠在铁栅栏上。自行车老掉牙了,连个像样的车梯子都没有,走哪儿靠哪儿。可是,这几乎就是他的全部财产了。
开始干活吧,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攥住了锹把。他特意找了一把又字形的锹把,这样,右手就始终会把锹掌握在手里了,无论是铲、挑、还是利用左手做支点,右手往下压,都会很好地把力气传递到铁锹上。而左手随时都会移动或松开,做支点时要移动,把土甩出去时会松开。这样,铁锹会使得非常灵活,像一个得心应手的伙伴,而不是一个干巴巴硬撅撅的死铁锹。然而往土堆上插第一锹的时候,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硬了。
铁锹根本插不进土里去,平底锹必须铲到土堆下面的地面,贴着地面往土堆里铲,才能很好地利用平底锹像簸箕一样的锹头,装的多,出活儿。但是,那土堆像长在地上或者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和地面之间连一点点缝隙都没有。而要想从土堆上插进平底锹,更是不可能的事。他只好徒手捡土堆上的大块砖头,扔出栅栏外,捡了一会,就会松动一些灰土下来,这样就能用平底锹铲了。这时,他才猛醒到,他的钱还是要少了,没有经验啊。原来这些灰土都是从楼上扔下来的,灰土和碎砖块一层砸一层,再加上有的人嫌灰尘太大,往灰土上泼了水,所以这堆土才夯得非常实,一点缝隙都没有。即使用脚踩在锹头的横档上,用膝盖抵在锹把上帮着使劲儿,也没用。那么也就是说,这是一堆夯得结结实实的灰土,看上去不大,如果松散开来,肯定要比原来大出三四倍。
那也没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想,等到天黑的时候,他一定要回家去取一把镐头,哪怕一把镢头也行,必须先把灰土松动了,才能很好地利用上铁锹。打定了主意,他想,先这样干着,反正还有一宿时间。再说,刚刚干一会就走了,别人会不会以为他不想干了,或者是累跑了呢?他才不想给他们笑话的机会呢!一点都不给。你只有两只手,反正干什么都是干,只要不闲着,只要干,活儿总会干完的。打定了主意,他反而平静了,平静了,活儿干得就顺利了。他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干活时,母亲就告诉他,眼是懒蛋子,手是好汉子。
他从离栅栏最近的地方干起,把砸在灰土里的砖头搬出来,扔出去,只要能捡上手的,他都捡。捡一会儿,就会松动一堆灰土下来,他再用锹铲出去,铲不动了,就弯下腰来捡砖头。他非常注意自己的手,尽量准确地抓住看到的砖头,并且一下子就搬出来,不让手擦伤,也不重复第二遍。腰弯的时间久了,他就蹲下来,这样省省腰的力气,但是,蹲下来就没法往外扔了,栅栏太高,使不上力气。那么,他就等清理出一堆之后,腿也蹲麻了,才站起来,用锹把刚刚松动的砖头和灰土清理出去。干活的时候,他非常专心,他知道专心是必要的,专心可以使自己精力集中,精力集中的时候,不会感到特别累,同时,也不会被别的东西分散了精力。精力也是一种力气,他知道。所以,不论他正在干活的小区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小区外面的街道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都一概不闻不问,在他的眼里,只有眼前的这一堆土,只有手里的活儿,他心心念念的,是怎样把活儿干得快些。
这是一片刚刚交工的小区,买房子的有钱人进进出出领着装修的人员、亲朋好友们来看房子。有的人家干的快,已经开始装修了,有干瓦工的,有干木工的。当然,大多数人家还在砸墙、备料的阶段。最先离开的是房主们,后来离开的是装修工人,再后来,连那几个拎着编织袋子捡破烂的也离开了。没有了砸墙电镐的声音,没有了切割锯切割瓷砖的声音,没有了皮锤子敲击瓷砖震砂浆的声音,连木工的电刨子的声音也没有了,小区就出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静。这种安静,在静静的夕阳斜晖的映照下,让他突然生出了一种想哭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是那种安静让人思考吗?还是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一下子觉得仿佛大梦初醒呢?他想,我是不应该有这种情绪的,这种情绪会让人变得软弱,变得多愁善感。呵呵,多愁善感,那不是我应该有的玩意,我是干活的,我是出大力的,出大力的人有那样的情绪还怎么干活儿?还能有力气对付坚硬的砖头吗?还能有力气端起五六十斤重的一锹灰土吗?他听见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叫着,他想,哦,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情绪,一定是饿了。中午吃得很多啊!哦,太阳都卡山了,我怎么能不饿呢?可是奇怪的是,他干了很多的活儿了,干了很久的活儿了,栅栏外面也堆了很大一堆土了,但是,面前的土堆却仅仅被他啃掉了一个小小的豁口,这堆土实在夯得太实诚了。
他往楼上望了望,窗玻璃在夕阳苍白的光线里像水似的反射着银白色的光。太阳完全下山去了,连一点红光都没有了,只有西天上,还映着白白的光,告诉人们,太阳就是从那里落下去的。太阳啊,这么威力无比的太阳也到山那边休息去了,可是,我不行啊,我的活儿还没完呢,如果明天早晨七点鐘的时候我还没干完,我怎么有脸见那个人呢?我怎么有脸跟人家要钱呢?那么,我干的那些活儿,不是都白干了吗?还有,更重要的是,那个想跟我一块干的人会怎样笑话我啊,我再以后还怎么在这一行里混呢?没有力气,干不动活儿,还怎么吃这碗饭?
就是在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手也没有停止干活。他早早就把上衣脱了,脱之前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太热了,汗水把上衣湿透了,贴在身上,身上的汗散发不开去,而敞开的衣襟在前面呼啦呼啦也碍事,他就脱了。刚一脱的时候,他觉得身上哗的一下就凉快了,像有一股凉爽的水从身上泼过一样。浑身的皮肤马上起了一层小小的鸡皮疙瘩,他胳膊上的肱二头肌,他手腕子上的筋脉,都凸鼓着,汗津津的,仿佛涂上了亮晶晶的油。他又看了看胸肌和腹肌,他们一块一块的,非常明显,里面都藏着力气。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信心,他对这些蓬勃的肌肉感到非常满意。他把铁锹抡得沉实,每一下的动作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双脚岔开的宽度跟肩膀始终保持着一致,脚掌牢牢地抓住地面,以左腿为轴心转动,扭身的幅度不大不小,正好把一锹土送到栅栏外面去,尽量不随便挪动位置。弯腰、插锹、蹬锹、用右膝盖和大腿帮助使劲儿,铲上满满一锹,右手往下压,左手端起来,每一个动作,他都做得从容,一丝不苟而又速度均匀。他知道,对付这样的力气活,是需要这样机械干法的,不快不慢,沉稳有力,每一下,都是有用功。大量的活儿会消耗很多体力,如果不合理使用,会很快就没有力气了。
干了一会儿,又热了。刚开始脱衣服时的小疙瘩没有了,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来了,像一张张小嘴,往外排着汗,同时,也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因为现在他所需要的氧气只靠嘴和鼻孔是不够的。脊背上的汗水顺着脊梁沟流下来,流到了裤腰上,裤腰湿了,但是,他不能脱裤子,那成什么了?甩锹的时候,扬起的灰尘粘到皮肤上,被汗水冲刷着,身上就有了一道一道的痕迹,大概像夏天涨水时的草地吧?
他想起住在单身宿舍里的时候,他们那些年轻人掰臂力棒的比赛来了。每一次比赛,他都是赢家。他不承认他是最有力气的一个,论爆发力,他比不过许多人,但是,论耐力却没有一个人能比过他。所以,他最后总是赢家。他还记得在中学的时候,他就是长跑运动员,他尤其喜欢跑马拉松。每一次,他都不是跑第一的人,但是,每一次,他都是最后跑下全程的有限几个人中的一个。他知道,其实,他赢的不是力气,而是耐力,赢的不是耐力,而是信心。就说掰臂力棒吧,有些人一边掰着,一边东张西望,炫耀,希望有人给他鼓掌,同时,又故作潇洒地跟别人说话,或者,嗷嗷大叫着,或者,掰得快极了。他们不是没有力气,只是他们不会正确地使用他们的力气。轮到他的时候,每一下,他都掰得很慢,但是,每一下所用的时间都几乎相等,也就是说,匀速运动。同时,他什么也不看,眼睛只直直地盯着臂力棒中间的那一点,那一点是正好弯曲的地方,当然,也是臂力棒的中心,60KG50mm粗的弹簧像一个硬撅撅的铁棒子,完整的一个坚硬的整体,是没有所谓这中间点的。但是他能看见,看见了那一个点,让那一点弯曲了,那么,这一棒就掰成了,然后再伸直,可是他还是能看见那一个点,然后再让这个点弯曲。所以,他似乎不是在用臂力弯曲臂力棒,而是在用意念。他不跟任何人说话,当周围起哄叫好的人都不存在,世界是空的,只有他和他的臂力棒。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大张开鼻孔,让呼吸顺畅地出入,却不让嘴和舌头企图有什么动作。他也不听任何人说的话,他们为了搅扰他的注意力,说着俏皮话,故意逗他发笑,或者叫好,引起他的骄傲心,他全都不听,他告诉自己,他们都不存在。掰到五六十个的时候,他觉得身上就热了,汗水像蚂蚁一样悄悄地从毛孔里挤出来,痒痒的,然后汇聚成一条小溪流,顺着皮肤往下流。那么,在意念里,他也不去想这些汗水。直到他超过了他们所有的人,他才大叫一声,扔下臂力棒,绝不多掰一个,也绝不逞强。他想起这些的时候对自己说,那时候就是年轻啊,有使不完的力气啊。但是,他却从中学到了很多东西,正确认识自己,正确使用自己的力气,守住自己的心。他想,很多人做不好事,不是智商的问题,而是心乱了,心乱了,就什么事都做不好了。
路灯亮了,干活的小区里已没有一个窗口有灯光了,一片阒寂。路上的行人仍然很多。他在黑影里,借助着路灯的光,垃圾堆和铁锹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原来还担心黑暗来着,现在看来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白天的热气散去了,他觉得身上有些冷,穿上了衣服。衣服被汗浸透之后,晾在栅栏上,这回硬邦邦的,汗碱白花花。他把铁锹顺着放在铁栅栏下面水泥座儿的阴影里,然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家走。他要回家吃饭,还要拿一把镢头来。
他很快就回来了。
有了趁手的工具,活儿干得快多了。弯着腰,高高地扬起镢头,一下一下把夯实的灰土刨疏松了,刨下来一大堆之后,他把镢头往旁边一扔,捡起平底锹,觉得这一回铲起土来像个小铲车似的,一会儿工夫,刚刚刨下来的土就被他甩到了栅栏外面。铲土的时候,他将平底锹顺着地面铲,始终给平底锹找出一个平面,下一锹就容易了。他就这样刨一会儿,铲一会儿,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两种动作。
一开始,他觉得刨累,因为每刨一下,都要把头扬得高高的,头落下来了,他还要一抬手,把镢头插进去的灰土撅起来。可是后来,他又觉得铲土累了,铲了一锹土,要走几步,才能送到栅栏跟前,因为栅栏跟前的灰土已经没有了,土堆和栅栏之间有了一段距离,他不可能像原来那样一拧身就把土甩出去了。這说明,他的活儿干得不慢,但是,看看那堆灰土,还是不容乐观。他还是后悔有些要少了,下回,下回就有经验了。他对自己说,你不能总也不吃亏,老话说,吃一堑长一智。
路上的行人闹闹嚷嚷着,拧身甩土的时候,他往外面瞟了一眼,有的女人都开始穿裙子了,浅色的裙子在路灯下白花花的,让人联想起那些开在春天里的花。不论桃花杏花还是梨花槐花,反正,这些花白天看是各式各样的,但是一到了晚上,特别是有月光的晚上,看上去就都一律是白花花的了,并且还有香味,香味潮潮的,用手摸一把,湿漉漉的,甚至分不清这香味是花儿们的,还是月光的。他想,等以后的日子好了,晚上,也要领着老婆孩子在外面走走,让孩子笑着跳着,缠着他要各种好吃的小食品,妻子挽着他的胳膊,也穿着像花儿一样的裙子。那时他能说什么呢?嗯,就跟孩子说,当年哪,你爸我啊……
除了回家吃饭之外,干上活儿他就没有歇一歇,一直以匀速的动作干着,不快也不慢。他记得母亲曾说过,不怕慢,就怕站。母亲是满族人,节俭勤劳,抽烟喝酒,他从母亲那里学来了很多为人处世和劳动的经验。母亲劳苦了一生,晚上在他大姐家吃完了饺子,喝完了酒,睡下就再也没醒来。他们都说,这是福分哪,是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哪。他想着这些事,手里的活儿却丝毫都不松懈。只有抽上一根烟的时候,才算歇歇。但是烟头一扔,嘴里的烟还没有完全散尽,他就又抡起了镢头。
起初,他还能从刮来的风里闻见烤肉的香味,小城的人们非常会生活,到了晚上,所有的烧烤摊前都是乌央乌央的人。烧烤的烟雾弥漫着,肉上的油滴在炭火上,炭火兴奋得哗地蹿出了火苗,火苗舔着肉上的辣椒和孜然,辣椒和孜然的香味就跟着烟雾飘荡,格外诱人。他贪婪地吸着鼻子,想,等哪天我也要请妻子去吃一回烧烤。不过,现在可不行,现在,他的肚子不饿,晚上吃的也非常饱,当然现在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但是,正是这时候,才是干活儿的最佳状态。
后来,他就闻不见烧烤的香味了,街上也冷清了起来,偶尔有几个晚归的人,急匆匆地走着。寥寥的几辆出租车,快得像疯子似的。还有几辆出租车,亮着顶灯,趴在路口上,司机大概是睡着了。他才发现,夜已经很深了。就在这时,白天跟他谈活儿的人突然来了,给他带来了一摞胳膊那么长的火烧,还有用最大的饮料瓶装着的一瓶水。他连忙说谢谢,心里暗想,这些东西真及时啊。那人说,他来看看,明天能不能干完。这时,他已经有了必胜的信心,说,放心,一定干完。
楼房上的灯火都黑了,只有一两处以不夜著名的酒店的灯还孤独地亮着。喧哗的城市此时才真正进入了睡眠,不过,这只是又一场喧哗开始之前短暂的安静而已。路灯的光昏昏欲睡,像熬夜人的眼睛。湿漉漉的空气中,有一股甜兮兮的味道,那是新发柳叶的味道,是杨树叶芽分泌出的那股粘液的味道,是青草芽拱破泥土搅动出来的味道,这些味道,白天是闻不到的。有几只流浪狗出现了,它们偷偷摸摸地溜着墙根走,慌慌张张的样子好像刚刚干了坏事,这里嗅一嗅,那里闻一闻,往他这边跑来了,呆呆地从栅栏外面望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甩出去一锹土,它们吓得赶紧夹着尾巴跑了。
他在一块刚刚翻出来的砖头上坐下来,那砖头在灰土里埋着,并没有被夜露打湿,还能感觉到砖头干爽的温热。他开始吃火烧,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吃下那么多东西,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他感觉有点累了,看看剩下来的那堆灰土,他觉得累了也不怕了。现在,他的胳膊,他的腿,他的腰还都好好的,除了微微的酸乏,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相信,只要他把这些火烧吃下去,再喝上几口水,那么,腿上的、胳膊上的、腰上的酸乏就都会消失了。
这一次,他坐的时间有些长了。吃下了东西,身上有了浓浓的倦意。远处有火车拉响了长长的汽笛,机车的轰鸣把空气震得微微颤动,在机车的轰鸣中,他几乎要睡着了。他赶紧站了起来,吸上一根烟,马上就开始干活了。他不能再休息了,再休息就会给身体发出错误的信号,那些疲乏的细胞就会睡着了,唯一的办法,是干活,叫那些困倦的细胞全都醒来,把眼皮睁开,打起精神来。
现在,他想,如果妻子能来帮他干活儿多好啊?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说过要来帮他干。她说,我就是给你刨土也行,或者,就是给你捡砖头也行。他看了看孩子,犹豫了一下,但马上说,不行。他想,怎么能叫女人也跟着你干这个呢?你干活是应该的,你是男人,天经地义就应该干着出力的活儿,但是女人不行。再说,叫人家知道了,多丢人啊。让女人跟着出力的男人,算什么男人啊?噢,你一定是累糊涂了,才会有这样丢脸的想法。他对自己说,你是孤独的,你注定是孤独的,注定要一个人奋战。这么想着,他把镢头抡圆了,一下一下地刨下去,他把铁锹甩得带着一股风。是的,你注定是孤独的。他想起了他的父亲,父亲在他记事起就没有管过他们,只有母亲领着他们过日子,他对父亲是有怨恨的,如果不是他,他们不能有那么些债务,如果不是有债务,他不能年纪轻轻就把胃给切除了,谁说什么都不耽误?谁说什么事都没有?如果不是那次胃切除,他就不会大伤元气,就不会现在干上这么点活儿就累了。以前,他结实得像块石头,三四个人都摔不倒他。这么想着,他把镢头扬得高高的,落下的时候狠狠的,铁锹一下一下把土铲起来,甩得比刚才还远。他身上的汗又出来了,不过这次他感觉这些汗出得没劲儿,细细的,胆怯怯的,偷偷地就出来了,不像以前那样理直气壮,汹涌澎湃。这样的汗是虚汗,是不要脸的想偷懒的汗。
突然,远处当当地响起了钟声,钟声的背景是拉长了舒缓的《东方红》,它的每一个音符都像长了翅膀似的,翅膀很大,扇动的时候很慢,音符像在梦里似的上上下下慢慢地摇动着,摇出一圈光芒来,回音空旷又悠远,有一种近于宗教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升起,庄严,悲怆。他想起来了,这是火车站钟楼的钟声,钟楼已经很多年了,大钟却一直在使用着,它每天都在响,只是白天太嘈杂了,听不见。只有在这样的静夜里,只有不眠的人才能听见。两点钟了,他想,马上就要天亮了。
现在,他感觉困得站着都能睡着了。其实,他已经睡了,头脑里的思维跟他手里干着的活儿不在一条线上了。他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是在一只悠车里,脑袋晕乎乎的。悠车是他们满族人家家都有的哄孩子工具,像一只小船,用四根绳子吊在屋棚上,孩子就放在里面,一推,悠车就悠了起来了:
悠悠着,把卜着
悠悠着,悠悠嘞
狼来了,虎来了
马猴跳过墙来了
宝贝宝贝怕不怕
闭上眼睛别哭了
悠悠着,把卜着
悠悠着,悠悠嘞
狼走了,虎走了
马猴跳过墙跑了
满族是马背上的民族,據说,这样的悠车是为了孩子将来能适应马背上摇摇晃晃的生活。可是,他的腿、他的手、他手中的工具,还像是有记忆似的,机械地、惯性地劳作着。
土堆越来越小,当土堆被铲去一半的时候,原来的紧密就都土崩瓦解了,而他干活的速度并没有放慢,不过没有注意罢了,所以当他发现土堆变小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这时他兴奋起来了,脑子里晕乎乎的那团云雾也散去了,困意一扫而光,眼睛睁大了,周围的景物也渐渐清晰了。远处已经传来清道夫哗啦哗啦扫大街的声音了。然后是麻雀叽叽喳喳的叫声,它们比那些住户们提前入住在大楼里,他望了一眼,发现麻雀们就在楼房外面下水槽的斗里。其中一只麻雀站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在跟斗里的一只麻雀说话,隐隐的,还能听见微弱的碎碎的喳喳声,那是小麻雀们在叫吧?更远的地方偶尔还传来了一声鸡叫。东方的天空上,出现了一大片蓝黑色的云,云那么长,那么阔大,低低的,仿佛跟大地连接在一块了似的,把天空衬托得格外壮观。云上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有几缕云丝像烧红的银子似的亮得刺眼,天越来越亮了。
现在,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地上的脚印了。密密麻麻的脚印重复着、叠印着,和周围落了厚厚一层浮灰的地面一比,显得格外黑。清理干净的土堆,在地上留下了一个圆圆的平整的印,像小孩子随手画的一个表示太阳的画。最后的一锹灰土清理完了,他突然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早起的人在街道上出现了,有的手里还牵着一只狗。他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很远,才看到一个工厂收发室,从收发室的窗户望进去,看了看时间,刚刚四点多了一点。他跟收发室的老头要了口水喝,又走回去。他想等到七点,把钱拿到手。于是就把锹和镢头把子垫在屁股下,坐了下来。但是,清晨的风太冷了,甚至可以说料峭。他出透了汗,感觉身上格外冷,困得要命,又冷得睡不着,他就决定回家了。他现在甚至想,钱不钱已经无所谓了,但总算把活儿干完了,这就行了。他对自己说,哥们,你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了。你也再不用害怕那些人了,真的。原来他看见那些蓬头垢面干活的人,很不礼貌上上下下打量他,是有些害怕的。可是现在,他不怕了。他把镢头插在自行车的货架子上,把锹仍旧横在车把子上,往家里骑去。镢头在他的身后直直地立着,像一面没有旗帜的旗。
屋子里,夜晚酣睡的气息又浓厚又甜蜜,妻子和孩子还没醒。他悄悄地在地上的一张床上躺下来。他还在想,哥们,你行,你完全可以干这一行了,一个人能不能干哪一行,别人谁都说不算,只有自己说了算。这么想着,他已经睡着了。
他不知道,在他酣睡的时候,铲车来了,卡车也来了,整整装了六卡车,才拉走了他清理出去的灰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