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长江
马金莲依旧彻夜未归。我的心情十分沮丧,辗转反侧在床上躺到九点,终于扛不住饥饿,起身到厨房煮了一碗面条。煮面的时候,我手里始终拎着一把菜刀。煮面当然用不着菜刀,只是拿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面条将要出锅的时候,马金莲回来了。我在厨房听到开门的声音,没有回头,但耳朵听着。她进了卧室,打开柜子翻腾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厨房。我回过头,正看见马金莲咧着嘴似笑非笑地瞧着我。她说:咋着,煮个面条还要拿菜刀,是煮面呀,还是砍人呀!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儿,把菜刀扔在案板上,端了锅往餐厅走。我想:用菜刀有点太血腥,不如用这锅刚煮好的面条,或许更痛快些。瞟了一眼马金莲,又想:肚子还饿着,干吗要浪费辛辛苦苦煮的面条呢。我把面条放在餐桌上,回身进厨房拿了一双筷子,就着锅吃面。马金莲手中提着一袋装好的衣服,拉开椅子在我对面坐下。她说:饿了哈,小心别烫着。我低着头,吐噜吐噜吃面条。她又说:你说你累不累呀,咱俩都到这份儿上了,你觉得有意思吗?我停下筷子,进厨房拿了一把汤勺,喝了几口汤。我想:这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马金莲三番五次问我有意思吗有意思吗,我应该明确回答她,可我又不知道怎么回答。其实在她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应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至少要表达我的惊讶,我的愤怒。可是我一直没有回答。有些时候,表达想法的机会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愣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答,又拿起筷子吃面条。吃着面条,听着马金莲呼哧呼哧喘着声,我忽然有一种复仇的快感,这种快感强烈冲击着我的心脏,一下一下,最终变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痛。
现在想起来,我与马金莲的婚姻从一开始就缺乏激情和缠绵,像一篇索然无味的文章,毫无亮点可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在一个适合的年龄,做了一件适合的事儿,加上家人和朋友的期待,结婚就成了一个顺水行舟的事情。结婚之初,倒也还行。新婚吗,肯定要有一些新奇感,什么事情都是一边摸索一边前行。后来,双方在生活中就有了一些磕磕碰碰,也不是因为什么大事,有时候呛呛半天到后来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呛呛,这也正常。再后来有了孩子,柴米油盐的事情一多,拌嘴更不可避免了。简单点说,两个人的思维方式怎么也赶不到一个点上,总以为对方成心跟自己作对。一来二去夫妻间的亲情都淡漠了,更甭说爱情了。本来我以为,这篇文章虽然乏味,有味儿没味儿的也就这样了。再怎么着也是夫妻,有过新婚燕尔吧,有过床笫之欢吧。作为男人,客观事实是不容够否定的。可是万万没想到,平淡如水的婚姻到二十二年头上突然有些狗血了。想起这件事情,我的心就会揪在了一起,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用力揉捏着,如同面板上的一个面团,痛苦不堪。
半年前,马金莲喜欢上了交谊舞,每天晚上必去公园。喜欢跳就跳呗,反正两个人在家里大眼瞪小眼的,谁都看不惯谁,我还落得一个清静。但是跳着跳着,我就觉得苗头有点不对。不说每天吃完晚饭撂下筷子就走,单凭走之前的一通捯饬,又是来回换衣服,又是对着镜子描眉画眼,黑灯瞎火的这是给谁看呢。我起了疑心。要是搁一般的事情,我才懒得理呢,少说一句话少惹一肚子气,但大是大非的事情,容不得半点含糊。我想问她一个究竟,但一直没有开口。没开口是因为不确定,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告诉我,但凡不确定的事情挑明了,两个人掰扯起来,最终败下阵来的永远是我。为了证明我的判断,我穷尽了一切手段终无所获,最终不得不采取跟踪的策略。之前,我对跟踪这种套路非常不齿,鬼鬼祟祟躲在不易被发现的角落里窥视,缺乏光明磊落。但事情赶到这里,又没有其他方法,不齿就不齿吧。话说回来,马金莲真要干了那些不堪的事情,这点不齿又算得了什么。
那天晚饭后,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该干什么干什么。马金莲也如往常一样,捯饬一番出了家门。房门一关,我立刻就紧张起来,按计划先到阳台窗户前,暗暗地看着马金莲出了单元门,又出了小区大门。然后,回身穿上准备好的便于隐藏的衣服,悄悄地跟了出去。我心里“咚咚咚”直跳,感觉像拍电影一样刺激。我跟在马金莲后面,保持一定的距离以防被她发现,闪闪躲躲地进了公园。马金莲怎么也不会想到,刚才还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无半点语言和眼神交流的我,正在神不知鬼不觉地盯她的梢。毫无警惕性的马金莲,在我远远地注视下,径直走向舞池。我看见,一个男人从角落里走出来,脸上挂着微笑,迎向马金莲。马金莲伸出一只手,和男人的一只手扣在一起,另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上,随着音乐的响起两个人慢慢滑向舞池。动作娴熟,默契万分。我的心像炸了一样,羞愧、屈辱、愤怒、恶心。这个叫马金莲的女人,我的合法妻子,竟然喜欢上了其他男人。我虽然不确定他们两个人到了什么程度,但至少已经心生暧昧。马金莲面对那个男人展现出的笑颜,是我记忆中久违了的,今天再次看见,那笑容居然给了我之外的一个男人。我站在暗影里,痛苦得在众多舞者中捕捉两个人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模糊了。
舞池中的马金莲笑意绵绵,优雅大方,在那个男人的怀里时而旋转,时而曼舞。我无法看清两个人的脸,但能感觉得到他们的肢体语言散发着无限的温情。两个人跳了一曲,又跳了一曲,像一对缠绵的恋人。我努力抑制着冲进舞池的冲动,回身大步走出了公园。音乐声在我身后慢慢消失,眼前却是马金莲幸福的微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方向,只是走着,内心无比沮丧。一路走,一路想,一路痛。想着我与马金莲二十余年婚姻,如何就走到了如此不堪的地步。想也想不明白,想不明白还想,如同一团乱麻。不知不觉到了城外,面对漆黑的夜色,我的心生出无比的寒意,回头看着灯光璀璨的城市,如此陌生,恍如隔世。
时间过了十二点,我的心情仍然无法平复。有几次,我下意识掏出手机,总感觉马金莲会来电话,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心里经过数次挣扎之后,我无奈选择了回家。有什么办法呢,尽管内心充满凄凉和屈辱,但那里毕竟是我的栖身之地,除了那里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地方可去。回家的路上,我内心的屈辱逐渐化作了一种愤怒,想象着进了家门直奔厨房,抄起菜刀手起刀落,来个一了百了。但是当我打开房门,正要摸索着开客厅灯,卧室灯亮了,里边传来马金莲懒懒的一声:你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我没有回答,一声不吭的上了床。马金莲没在问什么,甚至连眼睛也没睁一下,抬手关了灯,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黑夜里,我睁着眼睛,听着马金莲的鼾声,脑袋里像放电影一样,今天的事情,以前的事情,一幕一幕的,乱七八糟的,翻过来掉过去的,想得脑袋都木了,也没想出个原由。天快亮的时候,马金莲忽然掉过身子,把手搭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想移开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抓住。她猝不及防的钻到我怀里,解开我的睡衣,脸在我的胸膛上滑来滑去。我木然地任她动作。这一刻,我的激情一下子被她点燃,像一个燃爆的油桶,炸得惊天动地。一场久违了的酣畅淋漓的碰撞,令我恍惚。
一锅面条全部吃掉,一滴汤也没有剩下。我仰起头,冲着屋顶打了一个饱嗝。我想:凭什么,凭什么你叫我离婚就离婚,莫名其妙给我扣了一顶绿帽子,反而舔着脸跟我离婚,还有没有道理可言,还把我当不当一个男人。做梦去吧!马金莲把我这种愤怒的沉默称作无赖。我想:无赖就无赖了,我就是一堆狗屎,你又能把我怎么着!马金莲一脸轻蔑瞧着我,算是对我这种不配合的态度的一种嘲讽,然后拎起衣服绕过我,就像绕过一堆狗屎,走了。马金莲和我关于离婚的谈话又一次无疾而终。
我脸上露出一丝冷冷的笑,在客厅里走了两圈,又转到厨房,看见案板上的菜刀。我拿起菜刀在案板上用力剁了两下,案板剧烈地跳动着,又剁,还跳。我想,如果我右手拿刀,左手放在案板上,然后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将手指剁掉,像剁一只鸡爪,接着把手掌手腕小臂统统剁掉,案板上会不会流淌很多的血呢。我试着举起菜刀,电话响了。雷子说:干啥呢,大礼拜天的过来喝两杯吧。我说:没空儿,正忙着呢。雷子说:有狗蛋事儿可忙,赶紧的,二山国头都在,王小燕也在,过来吧,北房小笨驴。我说:真不行,最近胃有点不舒服。雷子说:胖子你别废话,赶紧打个车过来,都在这等着你呢。我说:那……那行吧。
来到饭店,几个人都坐好了,我挤出一点笑容,算是打了招呼。雷子说:过来胖子,今儿你挨着小燕坐,国头去一边去,小燕是胖子的初恋,没有你这么办事的,专拣哥们儿喜欢的下手,一点人性没有。国头眼一瞪,说:滚蛋,有你啥事呀,管得着吗。王小燕不说话,低着头咯咯地笑。二山说:行了,都上仨菜了,赶紧喝吧。
我跟雷子二山国头是发小,小学和初中都在一个班,形影不离如同穿一条裤子,属于不学无术又调皮捣蛋那一类。王小燕是初三转学过来的,长得挺漂亮,一来班上我就瞧上了,因为胆儿小没敢表达。初三快毕业,眼见前途未卜,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撕了一张作业纸写张纸条,让国头转给她。国头屁颠屁颠去了,一会儿又惊慌失措的回来,说:麻烦了麻烦了,王小燕看完哭着就跑了。我听了如五雷轰顶,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接下来就是班主任找我谈话,校领导找我谈话,弄得我胆战心惊。初中毕业后,我读了职高,再后来参加工作。突然有一天,国头通知我他要结婚了。我问:媳妇是哪的,认识不?国头呲牙一笑,说:你认识,王小燕。我一听就傻了,说:我操……我操……你干的叫什么事呀!国头笑说:没办法,情到深处,情到深处,也怪你小子不专一。我用愤怒的眼神儿砸向他,说:屁,你跟我玩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说归说,闹归闹。这么多年,哥几个关系一直不错,隔三差五地聚聚,喝喝酒,聊聊天,过往的事情已为笑谈。更重要的是,在他们面前我才有一种生活的情趣,觉得生活中还有一点点美好存在。喝着酒,雷子提起了马金莲,说:那娘们儿还闹腾呢,能过就过,过不了拉倒算了。我说:就是憋气。二山说:你还是应该跟她好好谈谈,没准就是一时糊涂,说开了没准就没事儿了。我说:我看着她是铁心了,没有复合的余地,再说她真要是复合,我心里这坎也过不去。国头说:好好掂量掂量吧,离婚哪那么好离,离一次婚等于脱一层皮。雷子笑说:你瞧,国头有危机感了。又说:离就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早瞧那娘们儿不是正经玩意儿,还有那姘头,不行我找人弄他一下子。我瞟了一眼雷子,说起话来像个流氓,听着不舒服。二山赶紧说:算了算了,两口子的事还得自己解决,咱们能帮就帮,帮不了也别瞎说。我们接着喝酒。喝完第二杯,王小燕说:行了行了,今天就喝到这儿吧,心里有事儿喝多了就更不痛快了。我说没事儿还要喝,被他们拦了。酒没喝尽兴,几个人商量着去二山家打牌。我说:打牌我就不去了,有点困,想回家睡一会儿。站起身,王小燕说:你等会儿,跟你说几句话。我眯眼瞧着国头,说:放心不?国头一摆手,说:懒得理你。待几个人出去,王小燕说:劝你的话他们也都说了,对与不对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我的意思,人这一辈子谁都不容易,奔五十的人了,能将就就将就,再说你儿子都二十多了,马上面临找工作结婚什么的,好多事儿呢。我说:明白明白。她说:光明白不行,得好好琢磨琢磨……我说:知道了,怎么做我心里有数。马金莲事发之后,哥几个虽然还是常聚,但气氛大不如前,我总提不起精神,也不是提不起精神,就是觉得特别没面子。好在哥几个也不是往我伤口上撒盐的主儿,实在瞧我憋气,嚷嚷几句也就算了。
打车回家,睡了一觉,醒时天已经黑了。脑袋还是蒙蒙的。上了一趟厕所,想起早晨的锅还没刷,又奔了厨房。来到厨房,一眼就看见了那把菜刀,心里就一沉。我想,我应该做点什么。
华灯初上,大街上一片祥和的景象。我穿着风衣,迈着稳健的步伐,阔步向公园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与我擦肩而过,他们或是欢快的,或是沉稳的,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各自奔往各自的目的地。我也一样。
进了公园,我选了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远不会被人轻易发现,近可以将一切尽收眼底。我点燃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着,脸被烟头的光亮一次一次映红。后来觉得不妥,公园里是禁止吸烟的,赶紧灭了烟,将烟头扔进了垃圾桶。再回来,位置已经被人占了。我用愤怒的眼神与坐在那里的人对视,警告他那个位子是我的,赶紧离开。那个人却无动于衷。不得已,我撩开风衣,让他看了看我的腰部。那个人像弹簧一样跳了起来,跑了。我又坐回了我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
舞池里的人越聚越多,有人开始调试音响。远远地,我看见那对男女挽着胳膊走过来,走进舞池。奇怪,此时此刻看到他们,我心里居然没有了往日的愤怒,没有了那种被撕裂的感觉。我又拿出一支烟,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没有点燃。一支舞曲接着一支舞曲,两个人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尽情的舞蹈,旁若无人,如同第一次我看到的一样,眼睛里都是满满的温情。我看了看手机,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走向舞池。
马金莲!我对着舞池里喊,喊声被音乐声淹没了,没有反应。我加大了声音又喊。那个男人听到了,把目光投向我,脸上掠过一丝惊恐,转脸看着马金莲。马金莲转过头。我冲她招了招手。
和马金莲跳舞的男人姓陈,全名不知道叫什么,马金莲只是老陈老陈地称呼他。从第一次看到他们一起跳舞开始,我心里就涌动着一种仇恨,仇恨马金莲,也仇恨那个老陈。本已索然无味的日子,又凭添了一种仇恨,可想而知是多么地压抑。后来,马金莲从我冷冷的表情中看到了什么,问我拉着脸子给谁看。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她说:你爱说不说,以为我爱听呢。我说:我要说的,肯定是你不爱听的。她说:你说呀你说呀。我说:我看到你和一个男人跳舞了。我怒视着她。我想象过很多次,如果我说出那天我看到的事情,马金莲会是什么反应,狡辩?抵赖?大发雷霆?没有,一切都没有。马金莲听到我的话,往后退了一步,头也低下了,轻声说:看到了就看到了,怎么样!马金莲的回答让我心一下沉到了底,我彻底绝望了。原本我想,万一是我错怪了她呢,万一他们只是简简单单的舞伴呢。她的回答,让所有的万一化作了泡影。之后的事情更让我始料不及,马金莲竟然转守为攻,毫无廉耻的跟我提出离婚,还搬出去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他妈的,还有没有天理了!我愤怒至极。
马金莲看到我叫她,迟疑一下,扭头和老陈说了什么,向我走过来。老陈随后也要跟着,被马金莲推了回去。我微笑着向马金莲伸出手。马金莲愣了一下,犹豫着抬起胳膊,任我拉着她的手。也许对我的出现毫无准备,马金莲少有的配合着我。已经很久没有牵过马金莲的手了,摸起来居然是那么的柔软。我拉着马金莲,走到一个昏暗的地方坐下,坐下来的时候,我特意把她的手在我腰上按了按。马金莲一惊。我准备着开始我们之间的谈话,和马金莲谈完,还要和老陈谈。怎么说呢?正当我为第一句话发愁的时候,突然看见远处有两个警察走过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对我指指点点。我心想:这个人是谁呀,指我干嘛。没等反应过来,两个警察冲我就扑了过来,一下子把我压在身下。我高喊: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混乱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公园逐渐安静下来,跳舞的人也已散去,只有老陈依旧远远地站在那里。我和马金莲并肩坐着。我说:你就这么死心塌地跟他了,万一他是个人渣呢。马金莲说:事情到这地步,只能接着往下走了。我说:姓陈的真的比我好吗,当然我知道我并不好。马金莲说:你对我有过怦然心动的感觉吗,没有吧,当然我对你也没有,但是我对老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怦然心动。我说:真的假的,当我是小孩子骗我吧!马金莲说:你瞧你不信,你这是还没遇到,等遇到就明白了。我说:也是,活了四十多年,好多事情还是糊涂着,瞧不明白呀!又说:要不叫老陈过来聊聊,一个人站在那里挺孤单的。马金莲说:别扯了,刚才你还要砍人家呢,现在又让人家一起坐。我叹口气,瞧了一眼老陈,伸手搂了一下马金莲的肩膀,胡噜几下她的头发。我最后一次行使着丈夫的权力。马金莲竟也温存的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我想:我这不扯淡吗,媳妇跟了人家,怎么还有一种嫁女儿的感觉。我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刚才警察扑我的时候弄了一身土。马金莲也站起身,帮我掸。我说:行了,就到这吧,明天早晨民政局见。马金莲说:行,明天见。走了几步,我回头问:菜刀呢,明天做饭还用呢。马金莲呵呵笑着,在远处的草丛里找了半天,拿过来递给我,说:藏好了,别又让人家看见了。我说:行了,不会了。
现实生活就是这么残忍,任何作家也不会写出我这样的故事,老婆因性格不合另寻他人,那么义无反顾,那么大义凛然,作为男人却无能为力。这话听起来有点沉重,其实也没那么沉重,本来两个人的日子过得有一搭无一搭的,分手不过早晚的事儿,只不过是她走先,令我很没面子。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感谢马金莲,她在我做出愚蠢的事情之前拯救了我,也让我清醒地认识到感情不是说拯救就能拯救的。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思考二十几年的婚姻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那么不堪一击,昨天还在一个床上睡觉,今天却各奔东西,无半点留恋。人性是多么的可怕。思考让我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
到底是哥们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离婚之后,为了防止我破罐子破摔就此颓废下去,雷子他们一有空就叫我过去吃饭,或是下馆子或是在家里,无论在哪儿,都会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气氛,让我倍感温暖。他们关心着我,爱护着我,同时也纵容着我。以至于每到吃饭点儿,我都不急于做饭,总盼着电话铃能够响起,里面传来贴心的问候:吃了吗,没吃过来吧!但是好景不长,一段时间以后,叫我吃饭的电话越来越少,我不得不主动打过去,问他们:今天家里吃点啥呀?那边多是冷冷地回答:你要不要脸呀,吃起来没完没了了!
一个周末,我正在为吃什么发愁,电话竟然响了。我兴奋地捧起电话。国头说:呦,还活着呐,走动道儿了吗?我说:能说点人话吗,我的心在流血。国头说:行,流吧,能坚持到我家吗,小燕炖了红烧肉……我忙说:好好好,马上到。
跟我想的一样,进了国头家,雷子二山早就围着桌子坐了。小燕忙着往桌子上端菜。见我进来,几个人呵呵呵直笑。爱笑不笑,我也不搭理他们,问小燕:红烧肉炖好了吗,赶紧端上来吧!雷子说:胖子你脸皮真厚,这阵子老上我们几家吃饭,一根菜没带过,吃得我们快揭不开锅了,一点不觉着。二山我俩儿还好点,国头满嘴直起泡,生怕引狼入室再把媳妇搭进去……小燕端菜上来,说:雷子,别说着说着就满嘴胡唚,今天叫他过来吃饭,我是有事跟他说。我问:啥事儿,不会是鸿门宴了。国头说:先喝酒,喝完酒小燕跟你说,好事儿。说完眯眯笑。我没当回事儿。吃完饭,几个人坐在沙发上聊天。小燕叫我。我端着茶杯跟着她去了阳台。
小燕说:瞧你这阵子缓过点了,怎么样,还行吧!我说:还行,自我调节呗,人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小燕说:那就好,甭瞧他们几个嘻嘻哈哈的,其实心里还是挺关心你的,私下里我们也聊过你的事儿,觉得还得自己走出来,别太纠结过去,多想想以后。我说:你说得没错。小燕沉吟了一下,话锋一转,说:你……还记得咱班的学习委员吗,刘菲菲,咱班最漂亮的女生。我说:记得,美女嘛,上学时国头我们几个看见她就流哈喇子!小燕说:跟你说正经的呢,怎么老是满嘴跑火车,哎,我最近发现你越来越油嘴滑舌,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说:原本如此,可能这么多年跟马金莲一起过日子,把原本的我过没了,现在离婚了,原本的我又回来了。小燕有点不耐烦,说:得了得了,不跟你贫了,刚才跟你说刘菲菲,前几天我在街上碰到她了,十几年不见还是那么漂亮,我们一块聊了几句,她说她两年前离婚了,现在是一个人,我的意思你们俩能不能联系一下,没准能走到一块呢。我嘿嘿笑了,说:是国头主意吧,这小子不会心里真犯嘀咕了吧。我扭头看了一眼客厅,正瞧见国头伸着脖子向外看。我举了举手中空着的茶杯。国头把头一偏,不理我。
我知道小燕是好意,好意归好意,可是我现在没这个心思,没心思不是因为还惦记马金莲,是因为心里还没过去的这个坎,甭听我嘴上说没事儿没事儿,瞎扯!再者说,刘菲菲是什么人呀,上学时长得漂亮,学习又好,这么多年虽然没见过,也时常听同学们说起,说她是一个银行高级白领,月薪过万,虽然离婚了,在我这里仍是遥不可及。我们俩能走到一起,讲笑话呢吧!我和小燕打了个哈哈,没接这个茬儿。
过了不久,国头又给我打电话,说:周六有时间吗,小燕说炖红烧肉,请你过来吃。我说:你们两口子没安好心吧,红烧肉红烧肉,要吃死我呀,就不能换点炖羊排油焖大虾什么的。国头说:行,只要你来,就给你做。国头的回答让我感觉蹊跷,平时说话都横着出来,这回是怎么了。管他呢,有好吃的不去是傻子。
进了国头家,桌子上已经摆了几样菜,我习惯的走过去,捏了一样送进嘴里。一个女人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我以为是小燕,再一看不认得。女人冲我一笑。我心理咯噔一下,心想:不会是刘菲菲吧!我尴尬的笑了笑。女人也笑了笑,回身又进了厨房。我小声问国头:刘菲菲,是她吗?国头坏笑着点点头。我的心脏开始“噔噔”地打鼓。
刘菲菲的突然出现令我措手不及。说实话,上次小燕和我讲的时候,我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却突然像装进了一只小兔子,一想到刘菲菲就突突乱跳。那天回家,我翻箱倒柜找毕业照,怎么也没找到。后来打电话给二山,问他有没有。二山说有,随即微信给我发过来一张。我睁大眼睛,在模模糊糊的照片上扒了半天,也没找出哪个是刘菲菲。第二天,国头也给我发过来一张照片,是张个人照,一个清纯无比的小姑娘,刘菲菲。我似乎看到两个小子在手机那边的坏笑。然后,便不断有刘菲菲的信息传到我这里,她的形象在我面前逐渐清晰起来。刘菲菲参加工作不久,就和单位一个男同事结了婚,据说男的是个不入流的业余作家,经常有文章在报纸上发表,久而久之就有了一些仰慕者,仰慕者中不乏女性,男的定性不足,偶有桃色事件发生。刘菲菲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无可忍离了婚。在婚姻这一点上,刘菲菲和我可谓同病相怜,我对她更有惺惺相惜之感。但相惜归相惜,我们之间差着十万八千里呢。离婚了又怎样,她还是天鹅。
两个女人在厨房里忙活,我和国头在客厅聊天。我说:你们两口子什么意思,先斩后奏啊!国头说:小燕这几天一直忙这事儿,就瞧你小子有没有福气了。我说:先吱一声呀,我也有个心理准备,硬往一块撮呀!国头说:还没完了你,不吃饭滚蛋。我就不言语了。
菜全部上齐,四个人落座。小燕打了一瓶红酒,给刘菲菲倒上,又给自己倒上。我和国头喝白酒。要不说酒是好东西呢,没喝酒之前,几个人多少有点不自然,尤其是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瞧刘菲菲,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三两酒下肚,我心里一下子坦然了,也不打鼓了,和刘菲菲说话也随意起来。我问刘菲菲:你对上学时候的我还有印象吗?刘菲菲说:真是没有一点印象,我那时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说:不会吧,记得有一次我给你写了一张纸条,让国头递给你,你看了哭着就跑了,一点印象没有?国头和小燕一听就喷了。刘菲菲脸红红的,说:不会吧,是不是在骗我呀!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瞧瞧,国头和小燕还记得呢。说完,自己也低头嘿嘿地乐了。
我的心情很愉快,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吃完饭,我主动提出送刘菲菲回家。一开始说打车,后来我说要不就走走。刘菲菲说也好,正好消化一下。我们边走边聊,一路说笑不断。快到刘菲菲住处的时候,我有点蠢蠢欲动,想着总要做点什么才行,不然就白白浪费了这次机会。于是,我借着酒劲儿,壮着胆子,猝不及防的拉了一下刘菲菲的手,旋即松开,忙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刘菲菲一惊,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敢看刘菲菲的脸,生怕这种酒徒的把戏被她看穿。后来,每次想起那次鲁莽的举动,我心里就会狂跳不止,有一种盗得一件心仪已久的珍宝而未被发现之后的狂喜,更有一种从未体会且抑制不住想要呐喊的幸福。这难道就是马金莲所说的怦然心动吗,四十几岁的我如梦初醒,再次感谢马金莲。
把戏终归是把戏,一旦被人看穿,就没意思了。之后很长时间,刘菲菲一直没理我。我一天到晚抓耳挠腮,寝食难安,心里如同长草。国头打电话问我进展的如何,有没有继续交往的意思。我说够呛,人家可能没那个意思。国头有点着急说你完蛋,你完蛋了。听得出来他挺着急。我笑说皇上不急太监急。想想也是,可能有点儿操之过急了,让男人抽不冷子拉了手,搁哪个女人也不会泰然处之。我试着用微信和刘菲菲聊过几次天,有时聊得多有时聊得少,也听不出她是高兴还是反感。我越发心急如焚。
一天夜里,突然接到刘菲菲的电话,她说:不好意思大半夜打扰你,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我激动地说:啥事儿你说吧。她说:你帮我打一个车,到我家楼下等我。我说:行行行。立马穿好衣服,打了车来到刘菲菲家楼下。车还没停好,就见刘菲菲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走下楼。我赶忙下来把刘菲菲搀上车,直奔医院。车上我想,真是喜从天降呀,电视剧里的桥段还真让我赶上了。女主生病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一下子想起男主,而且拨通了他的电话。正想着,车到医院,我扶着刘菲菲下车往里走,边走边问:挂哪科?刘菲菲痛苦地瞧我一眼,说:妇科。我说:好,妇科。挂了号,把刘菲菲送进诊室。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想:妇科,妇科瞧什么毛病呀,不会是怀孕了吧,不能,她离婚都两年了,怀的什么孕呀,要不就是肿瘤什么的,否则她不会那么痛苦。正想着,刘菲菲叫我进去。医生拿着一大堆单子递给我,让交钱去。刚要出去,刘菲菲叫住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我。我说不用不用,我这里有。拿着单子,到收费窗口一算,好家伙,五千多块,我又不得不回来拿了刘菲菲的卡。交了钱,上上下下一通查,快天亮了结果才出来,果真是子宫出了问题。
接下来的十几天,我一直在医院跑前跑后,责无旁贷的担起了照顾刘菲菲的任务。我一直想,刘菲菲能够打电话给我,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它有多种选择,父母呀,前夫呀,闺蜜呀,但是电话最终还是打给了我,什么意思不言自明。做手术那天,刘菲菲的父母、同事,甚至前夫都来了,一波接一波,跟要上刑场似的。我躲在人群的后边,淡定地看着这一切,心想:不就是一个子宫肌瘤吗,割了就完了,出院以后仍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人群的缝隙中,我看见刘菲菲搜寻我的目光,四目相对,撞出一片柔情。我知道,马金莲眼里的这堆狗屎要走运了。
还有一件事情不能不提,一出欲擒故纵的把戏。刘菲菲出院以后,我消失了一段时间,也不是真的消失,只是刻意回避着和刘菲菲的接触。刘菲菲微信我,我也是有话则多无话则少。终于有一天,刘菲菲耐不住性子,说要请我吃饭,以示对我表示感谢。我应了。这天,我早于她来到饭店。刘菲菲进来的时候,看见我,笑盈盈的问:等多久了?我回答:不太久,才四十几年。她诧异的问:四十几年?我说:是的,四十几年。我拍了拍肩膀,这里也等了你四十几年。刘菲菲泪眼婆娑。
事情就是这样的顺利,我和刘菲菲很快确立了恋爱关系。我们一起散步,一起去游玩,像年轻人一样拉着手,眼睛里注满柔情。这一切的一切,在我与马金莲的婚姻里想都是不敢想的,一下子出现在眼前,多多少少让我感到不真实。有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思考一下,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相貌平平,家徒四壁。刘菲菲呢,工作得体,四十几岁仍貌美如花。从哪个方面说都不搭呀!我曾经下意识的怀疑,这会不会是哥几个串通好给我做的一个局,调戏我一下。但这种想法很快被否定,刘菲菲傻呀,能干舍身饲虎的蠢事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如同想马金莲为什么毅然决然离我而去一样。想不明白无需在想,世界上有那么多不明白的事情呢,哪能事事明白。
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突发奇想,搜肠刮肚的为刘菲菲写了一首诗。
没有了青春的纯粹
有的
只是生活滤过后的醇香
爱情
进入到了羞于启齿的阶段
四十岁的爱情
是两个人的独享
它浸润在缝隙里
弥漫在空气中
把掷地有声的爱情留给年轻人吧
我们的爱情 是温温的白水
但是
只要爱情还在
我就会心甘情愿化作一滩新鲜的牛粪
让它在我的身上
幸福地摇曳
刘菲菲看后泪流满面,我以为是感动。她说:不是,是因为想起了那头猪。我说:那头猪已经消失了,忘了他吧,你将是我今生今世永远的白菜!她破涕为笑,说:你也是头猪呀!我立刻“哼哼”了两声。
此后,哥几个仍然叫我吃饭,我多次婉拒,说:家里有美味佳肴,不稀罕吃你们猪狗之食。他们骂我重色轻友。我说:我就是一个视朋友为衣服,视爱人为手足的人,怎么着吧!刘菲菲笑说:不要太过分啊!我说:那是那是,以后要多请他们吃饭,尤其是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