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气和爱意
——读周晓枫《有如候鸟》

2018-11-14 15:58■/
长江丛刊 2018年24期
关键词:爱意候鸟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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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师范大学

我愿将周晓枫定义为永恒的无法定义,那种优雅、繁复、幽深、驳杂,像多声部合奏的交响曲,又好像数个频道同时打开的收音机,四面八方,纷纷扬扬,难以记述。她自由、完整,像一个优美而自洽的圆。她高远、辽阔,既翱翔在穹宇,又匍匐于大地。有如候鸟般追寻、迁徙,周晓枫用无边的爱意与勇气,不住地跨界与试错,编织成《有如候鸟》这部独特的作品。

一、行走的猫小姐:说的就是你

周晓枫的散文就像一只猫,她生有华丽的皮毛,轻盈地摆动猫尾,优雅地行走,姿态摇曳,顾盼生情,极尽诱惑之姿,引你走上前去。然而,这只猫“生着肉垫,来去无声,利爪藏在肉垫里……拳头里,可以突然变出剪子。”冷不防,猫小姐性情大变,她向你扑来,用剪刀般的利爪划破白净光滑的肌肤。忍着疼,受伤的人敢怒不敢言,因为你知道:大家都活该,说的就是你!

有如陷阱般:诱惑——深入——疼痛。周晓枫用绝美的文字堆砌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当你走入,却被她埋藏其中的残酷世相与深邃思想刺中,遍体鳞伤。比如《浮世绘》,虚假、伪善、自私、残忍、谄媚、功利。周晓枫眼中的人世万象,光怪陆离。原本,个体用“我们”作为自命无辜的挡箭牌,自以为是地自行消解于整体之中。然而,被巴洛克式的华美和繁复吸引,当读者怀着被赦的洋洋自得走入文中,“我们”猛然发觉,哪有什么“我们”,只有被拆分的一个个赤裸的个体。不必妄想免责与逃脱,觉察吧,自省吧,疼痛吧,你并不无辜。说的就是你!

比如《布偶猫》,关于亲密关系中不可遏止的暴力。女性用一种看似不可思议的沉默隐忍纵容男性的侵害和暴力,并以此彪炳对爱情的忠贞。“我才不会这样”,“说的不是我”!别着急。文章最后,当小怜、布布、“我”和砧板上的一条鱼并置于同一场景,四个雌性开始上演一场关于“她们”的戏剧,由此,个体化的独特遭遇具有了不言自明的普遍意义。世间弱小,在隐忍的同时豢养暴力,想当然地自我陶醉,从而导致暴力的有恃无恐和愈演愈烈。在这场施暴与抗暴的猫鼠游戏中,人人难逃其咎。

再比如长达数万言的《离歌》,当读者怀着近乎看热闹的心情进入文本,原想欣赏散文家对一个无耻人格入木三分的鞭挞,酣畅淋漓。且慢,周晓枫笔锋一转,如果说屠苏在用虚妄的生命供养一个绝美而自恃强大的幻境,“我”又何尝不是在用想象中的纯良供养一个名为“屠苏”的年少时的理想?“我加诸于他太多善意的想象”。在指摘他人的同时,周晓枫极尽无情地质问自己,并最终将这只解剖真相的手术刀伸向了“我们”。我们都有看低别人,赦免自己的习惯,在每个人身上,都有恶魔的气息。

像铺展一张巨幅的画轴,层层打开,最终图穷匕见,周晓枫用极致的打开抵达无限的逼近。她对事物的认识是一个缓慢而精细的过程:仿佛用巨大的笸箩,将看似复杂而无从下手的问题翻来覆去地筛,直到剩下最后至为纯粹的内核。她像一个勤勉的掘金人,用一把小小的铁铲,一点一点地剖析与开掘,每当你感觉问题的表达即将穷尽,周晓枫的论述总能为已近完整的阐释打开另一扇通向真理的大门。

《有如候鸟》中,内蕴着一颗不安分的“起义的灵魂”。作者用敏感、尖锐到疼痛的思考质问那些自以为是的逻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善恶是否泾渭分明?好人的暴力从何而来?理想和现实是否不可转化?她的写作超越已有的成见,从零出发,穿越荆棘遍野,最终抵达真理。而她的真理充满复杂与混沌,难以定义。就像石头、剪子、布的循环杀戮,由不公体现出最大的公正,在吃与被吃中达到永生。

“可以把自己想象成在一组镜子长廊里迷路的人,哪里没有自己,哪里就是出口,哪里就有世界。”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周晓枫的散文从不黏着于自我,她摒弃那种可耻的自恋,用《有如候鸟》来看世界,而不是看自己。执着一柄锐利的匕首,周晓枫勇敢地解剖他人,同时,也完成了对自我的雕刻。

二、从黑暗处看光

总有人怀疑周晓枫的温暖与柔情。她有几尽冰凉的文字叙述:“标本制作者用棉球塞入雀鸟的喙和肛门,防止溢出的体液污染羽毛。从龙骨突的高峰点到腹底都已打开,他剥开两侧羽毛,并在敞开的缺口撒上石膏粉,使羽毛、血液和脂肪不致黏结。捏起一侧的皮,另一侧,刀刃轻巧地划入皮肉之间……”我们常惊异于周晓枫身为女性却热衷于揭示黑暗、展现血腥的残酷,批驳起来,近乎杀气腾腾。可是,诚如作者自述:使我们看见黑暗的只能是光。周晓枫的散文,绝不是单纯的恶行展览,而是临近深渊的省察,在湿冷的黑暗处彰显温暖和光。为坏人找根儿,为好人找软肋。对人性的罪恶,她有“无能为力的柔情”。她写屠苏,可恨背后是可怜,是时代的不公与命运的必然;她写何尊,被好人自以为是的恩情所胁迫,恩将仇报的背后更多是无可奈何。

周晓枫的笔下,也有柔情款款的倾诉。飞禽走兽,使她浮想联翩,她在蜻蜓身上看到纯洁的小灵魂,从壁虎的生命里体察到奇迹,在蝴蝶极致的绚舞中感受拥抱死亡的完美。茫茫众生,周晓枫感知着人间的至爱。她写爱情,如《耳语》般缠绵缱绻,“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的手握在一起”,“看着和你彼此握紧的手臂,好像神迹,让我看到最后的桨”。写亲情,在无法遏止的记忆丧失的过程中,爷爷和父亲不再是惊惧不安,而是彻底的“无我”和出离,回到生命伊始的地方。周晓枫的文学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众生有灵,万物平等。在写作中,作者构建她的河流,她的星空,她的万神殿。她用极高的基础体温温暖冰冷孤寒的生命。“据说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痛的创伤来换取,所以我们沉默地等待下去,濒于绝望,依然怀有信任。”心怀爱意与勇气,我们可以使内心的伊甸园在灌溉下复苏。

《有如候鸟》中,周晓枫解剖,反叛,但不舍。她勇敢,又不顾一切地去爱。这个世界这么疼,这么乱,这么脏,她却依然清醒描摹,深情以对。

三、寄居蟹和海马:跨界与坚守

像一只寄居蟹,不断离开旧舍以重获新生,周晓枫对散文创作进行不懈的探索。《有如候鸟》是一次跨界的尝试,作家用决然的勇气,打破各类文学体裁森严的壁垒,开拓出一种崭新的可能性。

《离歌》像是一篇小说,完满的人物形象,完整的故事情节,浓烈的情感基调和深邃的思想高度,再加上散文中绝无仅有的长篇幅,无不宣誓着这篇作品的独特。《有如候鸟》则仿佛一部精彩的电影剧本,严格的镜头剪切,鲜明灵动的画面感,六个时空以候鸟为中心相互组接,记叙一个人不屈的理想。从“散文律法”的禁锢中脱逃而出,周晓枫用想象和编造充实自己。她模糊着纯粹的散文的“是”与“不是”,在混沌而开阔的境界,将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统统带入散文,在打破中不断试错,寻求真正的自由。

如果说跨界是逃离、跃升和反叛,那么,与此相对,周晓枫还有匍匐于地而满怀爱意的坚守,像一只海马,达至老僧入定般岿然不动的境界。数十年如一日,周晓枫在散文这片并不甚宽广的土地上默默耕耘,不曾弃守。她常自谦为资质愚鲁,难以涉猎诸如小说的其他领域,“缺陷”背后却是其对散文一往情深的忠贞。在写作态度上,周晓枫也从不矫揉造作,她在技艺上不断精进,熟能生巧,而在心灵的层面,她努力保持纯粹,不伪饰,不僭越,不损害内心情感的真挚。

写作是一个人荆棘丛生的朝圣之旅,是孤独的战役。踽踽独行中,不畏损伤和失去,周晓枫偏爱难度写作。她不甘藏匿在一成不变的安全区内画地为牢般自我消耗,而是醉心于挑战,在冒险的惊悚和刺激中受伤,又在凝血的伤口上开出诗意的花来。周晓枫的文字是繁复的,她织就一件锦袍,一针一线,密度极大,给人以极致的审美愉悦。但她从不试图掩盖华美衣袍下麇集的虱子。在层层叠叠的簇拥下,她赤裸裸地戳破那些令人不愿正视的疼痛与破损、不堪和污秽。幽深、缠绕、繁复、混沌,走过一条曲曲折折的路,周晓枫带领我们一起抵达无限。

借勇敢在黑暗中切出一个口子,用爱意让光照进来。靠勇气在荆棘丛中探寻新路,以爱的力量于阵地坚守。浓烈的繁复中,周晓枫用爱和勇气的泉澧,浇沃心灵的玫瑰。

“她仰头看到天上的飞鸟,低头开始路上的行走。”有如候鸟,她远走,她凝视,她不屈地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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