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我心里有猛虎在细嗅蔷薇

2018-11-14 15:16李之末
莫愁 2018年5期
关键词:余光中岳母乡愁

文李之末

人生原是战场,有猛虎才能在逆流里立定脚跟,在逆风里把握方向,做暴风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颜色的孤星。同时人生又是幽谷,有蔷薇才能烛隐显幽,体贴入微;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控脚,蜘蛛吐丝,才能听到暮色潜动,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余光中

2017年12月14日,著名诗人、文学家余光中在台湾高雄医院逝世,享年89岁。他一直自称“一球千羽蒲公英”,“风一吹,便飞向四方”。因为这样“蒲公英般的岁月”成就了他的诗歌《乡愁》,也成就了他对于家、国浓厚的情与爱。他说:“对我个人而言,乡愁是一种家国情怀。家是个人的放大,国又是家的放大。”

邮票那端的父母

1928年,余光中出生于南京,历经了抗战和内战,动荡的岁月带给了他无数的漂泊。

整个童年和少年,余光中都在与母亲不断地逃难中度过。终于在重庆安顿下来,他就读的乡下中学又离家数十公里,每两周才能回一次家。乱世中的不安定,让余光中养成了与母亲往来书信的习惯,这个习惯只在一家人最终在台湾团聚时有过短暂中断。

25岁时余光中终于安定下来,成为一名少尉编译官,结婚、生子,一切平平稳稳。但幸福的生活刚刚开始,他的母亲却沉疴日深,不久后溘然离世。

母亲过世后,余光中将寄托都放在父亲和岳母身上。余光中的父亲年轻时负责侨务方面的工作,常年奔走于南洋一带,陪伴在余光中身边的时间很少。一家人总算在台北团聚了,余光中又多方负笈求学。母亲走后,父亲独居台北老宅,成了余光中心中最大的牵挂,“失去母亲的扶持照顾,我们又不在身边,很难想象他的日子会怎样狼狈地过。”

这时,余光中的岳母站出来,果断替他分担重担。岳母原本是余光中的小姨,余母去世后,她便搬来余家,照顾视力不佳、日渐年迈的余父。这一照顾,就是近30年。

上一辈人的辛苦与付出,余光中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余光中早已将对母亲的爱与思念,写进了《乡愁》中:“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57岁那年,他又写下散文《假如我有九条命》,倍带情绪地记录岳母和父亲在台北老宅的日子:“一条命,有心留在台北的老宅,陪伴父亲和岳母。父亲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岳母也已过了80岁,步履不再稳便,却能勉力以蹒跚之身,照顾旁边的朦胧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来,她便迁来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妇之家的琐务,对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无绝人之路,我失去了母亲,神却再补我一个。”

船票两面的妻子

余光中和妻子范我存是姨表兄妹,相识于幼时,相知于年少。后来因为战乱,两人偶聚常散,直到余光中23岁那年,两家人在台北重聚。

此时的余光中,已是台湾大学三年级的高材生,范我存则是一个因肺病休学在家的高中生,两人的爱情受到了双方家庭的反对。但相爱的两个年轻人,却不管不顾地走到了一起。后来,余光中还借《四月,在古战场》一文,饱含深情地描绘当年的范我存:“一朵瘦瘦的水仙,婀娜飘逸,羞赧而闪烁,苍白而疲弱,抵抗着令人早熟的肺病,梦想着文学与爱情,无依无助,孤注一掷地向我走来……”

28岁那年,余光中终于如愿娶得美人归。然而3年后,他就赴美留学,开始了近10年的美国留学或任教,直到在第11个年头,才得以返回台湾,定居高雄。

11年的聚少离多,攒下来的,是一张张成色不一的船票。在海外的日子,余光中思念妻子,想念女儿,更揪心故土,“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在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这样浓烈的思念与爱,最终化成了20分钟便一蹴而就的《乡愁》:“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一携手,一辈子。61年过去,余光中和妻子相濡以沫,共同度过了人生中每一个困苦与幸福。提起妻子,余光中永远爱意盈盈,骄傲满满:“她是研究古玉的,一直在高雄市美术馆做义工。她跟我在精神上完美契合,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嗜好……她的优点太多太多,都说不完。”

但余光中却说自己要“留一条命,用来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职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务,做这件事不过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却是专职……我家实行的是总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俨然的元首。四个女儿天各一方,负责通信、打电话的是母亲,做父亲的总是在忙别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怀念着她们。”

可这样的余光中,却会在不知道妻子服装尺码的情况下,准确地给妻子买回合体的服装,也会在外事活动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声疾呼寻找妻子:“我的新娘呢?我的新娘在哪?”而此时的范我存,会不慌不忙地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余光中身边,一边不疾不徐地应和:“在这儿呢!”两人满头的苍苍白发,混和四处漫溢的粉红泡泡,发自心底的那份爱意掩也掩不住。

周围的人总用“鹣鲽情深”来形容他们,范我存却浅笑:“我们从小历经过抗日战争,不怕吃苦,也懂得珍惜。”

故土,女儿,四座桥

余光中有四个女儿,像所有养育女儿的父亲一样,余光中一度也很焦虑,怕突然有一天一个“坏小子闯上门来,抢走了女儿”。

在女儿们还年少的时候,余光中就写了一篇散文《我的四个假想敌》,来展现他的焦虑:“好多年来,我已经习于和五个女人为伍,浴室里弥漫着香皂和香水气味,沙发上散置皮包和发卷,餐桌上没有人和我争酒,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戏称吾庐为‘女生宿舍’,也已经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监,自然不欢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别有用心的一类。但自己辖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稳’的现象,令我想起叶慈的一句诗:一切已崩溃,失去重心。”

这个时候,余光中会恨恨地吐出一句:“这四个假想的敌人,他们装出伪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当然不会应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当然,四个女儿也有不乖的时候,在恼怒的心情下,余光中又会气得咬牙:“恨不得四个假想敌赶快出现,把她们统统带走!”但咬完牙,又后悔,“那一天真要来到时,我一定又会懊悔不已。我能够想象,人生的两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终于也结婚之后。”

多年之后,长女余珊珊和幺女余季珊旅居海外,三女余佩珊住在台中,唯有二女儿余幼珊陪在身边,还和余光中成了同事——在高雄中山大学任教。而余光中自己,也一直处在“退而不休”的状态,两岸三地的交流忙得不亦乐乎,这让余光中稍稍失落于年华流逝之余,心中很是安慰。

26年前,余光中应邀来北京讲学,完成了“回归故里”的梦想。之后的岁月,海峡两岸行走成了他的日常,而几个女儿都陪在他身侧,“这些年,我陆续把几个女儿带到大陆各省去,让她们体会一下老爸当年离开茫茫九州时的心情。”

女儿们在精神与行动上和父亲保持了高度一致。2001年,二女儿余幼珊陪同余光中一起去山东大学讲学。在黄河边,余幼珊第一个伸手摸了摸黄河的水。那一瞬间,余光中热泪盈眶:“我写过黄河的诗,六十多行,很长,却是在没有见到黄河之前写的……”

在余光中心里,乡愁不仅仅是纯地理意义上的,而是立体的、多元的,也包括时间、历史、文化,“乡愁不仅仅是家乡美食的满足、方言的亲切,还有历史文化的意义在里面。作为一个南方人,会有北方的乡愁,北方人也会有南方的乡愁。”他为女儿们能理解他、与他共鸣而感动。

四个女儿没有像余光中一样感性落泪,但她们始终如一地陪着余光中穿梭在大陆的城与城之间。窗外闪过的招牌证实,这已经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可她们的脚步,却依然会在这里一一停歇:“这里,是我们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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