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燕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阿斯哈·法哈蒂毕业于德黑兰大学戏剧艺术硕士专业,戏剧专业的学习底蕴使他能娴熟地运用戏剧创作的技巧来创作电影剧本,他说:“首先,我喜欢戏剧的复杂性,在我拍摄电影的时候,我会假设我的观众们足够聪明,能够追随戏剧作家创作的复杂性;其次,我从冲突出发构建故事。我电影的张力往往是来自角色间的冲突。”《一次别离》在外在结构上属于闭锁式结构,电影以纳德与西敏在离婚法庭上第一次诉讼开始,以二人最终在离婚法庭离婚为结局,完整讲述了一对夫妻离婚的始末。同时又在剧本内部设置了复杂的网状结构,在故事的展开过程中,以二人离婚为起点,西敏搬出家庭,纳德为了照顾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莫尔塔扎,雇用钟点工拉齐埃,拉齐埃在照顾莫尔塔扎的过程中产生了与宗教的冲突,又因为拉齐埃流产的突发事件,纳德与拉齐埃、拉齐埃的丈夫霍贾特在不同的立场上产生了不同阶层之间的冲突……多重人物关系之间都被精心设置了不同的矛盾冲突,电影中每一位人物都具有他所处境遇的那一类人的概括性特征,整个剧本呈现出多节点的复杂网状结构,网状的层层纠葛产生了极大的叙事张力,电影的内涵容量得到最大化的丰富,这也让观众可以对《一次别离》进行多重化、多角度的解读。
《一次别离》复杂的网状结构形成了一个个矛盾节点,每一个矛盾节点都有力地纠结在一起,我们无法将这些矛盾节点轻易地解开理顺,不能对矛盾双方进行此对彼错的简单判断。网状结构中的所有矛盾节点置于激烈的纠葛当中,彼此力量相当,在双方激烈的撕扯之中让受众感受到生活与人性的复杂,这种网状结构矛盾节点的构思方法对剧本创作具有较强的指导价值。
女性在伊朗社会所遭受的困境是阿斯哈·法哈蒂电影始终关注的主题之一, 自1979年伊斯兰教什叶派重新确立宗教、政治统治地位之后,在此之前赋予女性的一些权力被视为不符合伊斯兰教律例而被取消。《古兰经》规定 :“男人是维护女人的,因为真主使他们比她们更优越……”女性被置于毋庸置疑的第二性地位,男性对女性具有宗教、法律上的优越权力。但是阿斯哈·法哈蒂对女性的诠释不是从女性主义角度进行表达,在对女性的处境予以理解同情之余,他更关注的是不同性别的人物如何从自己的性别立场出发,对同一事物的认知角度、处理方式的差异。
首先,男女之间由于身处社会环境的感受不同,两个性别之间对生存状态的认识具有迥然不同的感受,男性认为这个社会对于男女地位的定位是可以接受的,而具有较开阔视野的女性却感受到这个社会对女性待遇的不公正。《一次别离》的女主人公西敏是语言学院的教师,男主人公纳德是银行管理人员,二人围绕着是否应当带着女儿泰尔梅移民的问题在离婚法庭上针锋相对。西敏质问纳德:“你女儿的前途对你来说就无足轻重吗?”男性法官立刻反驳西敏:“那么所有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孩子都没有前途吗?”纳德同样爱自己的女儿,他会在妻子离家出走后给女儿听写单词,接送女儿放学,注重与女儿的沟通,他并不认为女儿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有什么不好,西敏坚持带女儿移民,她告诉纳德:“我担心自己的孩子。”但纳德却认为:“你的孩子想生活在此地,在这个社会里。她必须留在这里完成学业。”两人都是在讨论孩子的前途问题,西敏是站在女性的角度对女儿的生存环境表示担忧,而无论是法官还是泰德,他们将孩子这个概念仅仅理解为广义的“孩子”,并不认为这个社会对女性的生存发展有什么不公正的地方。
其次,男性与女性出于不同的惯性思维,双方关注的角度与解决问题的方式截然不同,由此带来了双方沟通的隔膜。当纳德与照顾父亲的钟点工拉齐埃发生冲突后,拉齐埃流产,霍贾特将纳德告上法庭,并不停地到泰尔梅的学校吵闹,终日在学校附近徘徊,西敏担心女儿的人身安全,与霍贾特达成协议,愿意赔偿金钱让霍贾特撤诉,但纳德却认为西敏没有权力这么做,他认为:“如果我付钱,那就意味着我承认这是我的责任。他不会放过我们的。”两人看似在讨论同一个问题,但西敏认为纳德是否导致拉齐埃流产不重要,重要的是霍贾特以此为发泄的理由,女儿的人身安全没有保障;而纳德却认为,一旦同意付钱给对方,就等于承认了确实是自己导致拉齐埃的流产,这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也是懦夫的行为。纳德不让西敏带走泰尔梅,也是基于同样的看法:“我不想让她跟你学成一个懦夫,每次别人一嚷嚷你就害怕。他知道这招对谁管用,他干吗不来威胁我?”
纳德与西敏之间的婚姻矛盾是阿斯哈·法哈蒂设置的网状结构中的枢纽性节点,夫妻双方从各自不同的性别角度进行认知,不同的性别视角遮蔽了事件的一部分真相,从而产生无法沟通的隔膜。
《一次别离》产生叙事张力的矛盾丰富性在于,电影并不是简单地将传统文化与现代意识对立起来褒此贬彼,而是辩证地表达了二者存在的合理性与局限性。电影既表现传统宗教对人性自由的限制,也肯定宗教信仰对危害他人行为的有力约束;既有对现代意识合理性的认可,也呈现出现代意识与传统人伦规范的冲突。
对自由的追求是人类的天性,但作为社会群体中的一员,个体对自由的无限追求必然会影响到其他个体的自由,那么国家、宗教、他人的要求就会使个体的自由形成阻碍,人类不得不在顺从群体要求的前提下让自己获得更高的自由度,因此,在面临不同的压力之时,人类既要抵抗这种压力,又要为自己的抵抗行为寻求合乎社会群体规范的合理解释。“自由是充满了痛苦的抉择,因为一个人的情感和需求会与国家、宗教以及其他人的情感和需求相背离。”在电影中,几乎每一个成年人都表示自己是虔诚的教徒,有着坚定的信仰,但是当他们面临的境遇与教义发生冲突时,是顺应教义压抑个人的理性认知,还是违背教义听从自己内心的选择,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给人物带来了两难境遇。拉齐埃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她在纳德家发现纳德的父亲大小便失禁,教义规定非夫妻的成年异性之间不得进行身体接触,但是从人性角度出发,拉齐埃又不忍心让老人受罪,最终还是帮助老人清洗了身体,拉齐埃这件违背教义的行为,让人们看到了传统宗教的局限性。当纳德同意花钱消灾,他让拉齐埃将手放在《古兰经》上发誓,确实是他导致拉齐埃摔倒流产。拉齐埃面临丈夫失业、欠下大笔债务的窘境,虽然丈夫央求她隐瞒真相,但信仰让她说出事实,她担心接受不合教义的钱财,罪孽会将灾难降临在女儿身上。在这里,我们又看到宗教信仰对遏制人类自私本性的强大力量,信仰能够让人类产生顾忌,遏制恶行的发生。
西敏急于带着女儿移民,是追求女性独立自主的现代意识的体现,她希望让女儿有更广阔自由的生存空间,不再承受不平等的人生桎梏。电影非常精彩地用细节呈现了女性在这个社会中所遭受的沉重压力,虽然西敏是一位职业女性,但是观众通过剧情呈现,知道在西敏离家出走之前,这个家庭的家务、照顾老人的重担都是西敏在承担,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纳德父亲已经不认识儿子,但是他认识西敏,在西敏跟纳德争吵的多个场景中,老人像孩子一样依赖西敏;当西敏离家出走,纳德因为不会使用洗衣机不得不求教于女儿,因为不会使用洗碗机而心烦意乱。很显然,纳德在十多年的婚姻生活中,并没有参与到沉重的家务劳动之中。女性生存的压力与权利的不对等,使观众能够理解西敏急于带女儿离开的行为。
而纳德不想离开伊朗的原因是患阿尔茨海默症的父亲需要照顾,这是传统文化对人们伦理道德的规范,也是儿子应当照顾不能自理的父亲的责任。两个人去留的原因都出于亲情的考虑,一个是为了下一代,一个是顾虑上一代,他们执着于自己的立场,坚信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恰是这种没有对错却互不妥协、剑拔弩张的境况,让观众感受到撕裂般的选择疼痛。
在《一次别离》中,阿斯哈·法哈蒂设置的网状结构的矛盾节点还有不同社会阶层人物之间的冲突与误认。无论是中产阶级的纳德与西敏夫妇,还是贫民阶层的霍贾特与拉齐埃夫妇,他们都是日常生活中的好人。但由于双方不同的阶层差距,使得他们无形中都将对方赋予了原罪性的认知,不同阶层的人物从自己的角度去揣度其他阶层的人物,被遮蔽的视角使事情真相也被遮蔽,从而产生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
在以纳德等为代表的富裕阶层的认知中,贫困便是贫民阶层的原罪,在他们的潜意识里,贫民阶层为了谋生会借助不法手段牟取金钱,也会预设他们由于贫困而导致缺乏教养、性情粗野。纳德回家发现拉齐埃将父亲绑在床上擅自出门后,暴怒的他发现抽屉里少了一些钱,便自然而然认为是拉齐埃偷拿了这些钱,而观众知道抽屉里少的钱是西敏之前付给了搬运工。西敏愿意赔偿霍贾特,并不是真的认为纳德导致了拉齐埃的流产,而是为了女儿的安全,宁愿花钱买平安,霍贾特一针见血地指出:“我难过就难过在这里。夫人,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为了钱才打官司的?……我心里明白!没人瞧得起我们这种人。”拉齐埃流产的原因是她去街上寻找出走的纳德父亲,不小心被汽车撞了一下,而泰尔梅的老师加赫拉艾太太愿意为纳德做证,是由于看了拉齐埃女儿的画,猜测拉齐埃流产是霍贾特殴打所致,因此霍贾特质问加赫拉艾太太:“你凭什么认为我这种人就会像禽兽一样打老婆孩子?我以《古兰经》发誓,我们是像你一样的人。”
而在以霍贾特为代表的贫民阶层人们的潜意识里,有钱人是为富不仁、缺乏信仰的,是彼此包庇瞧不起穷人的。霍贾特曾经是一个勤快的鞋匠,但他在为老板工作十多年后被解雇,这让他认为有钱阶层都是冷酷无情的人,霍贾特起诉纳德后,因为加赫拉艾太太和邻居们的证词对他不利,霍贾特便认为是这些有钱人串通好了欺负自己,甚至认为法官也偏袒有钱人,对富裕阶层的偏颇认知以及对生活的绝望,使他以趋于极端的方式进行对抗,甚至在法庭上宣称要自焚来捍卫自己的权利。电影对霍贾特这个陷于极度贫困人物的描绘,表现出横亘在贫富阶层之间巨大的鸿沟,也对由于贫富阶层的矛盾而可能引起的社会问题提出警示。
伊朗是公认的电影审查极其严苛的国家之一,《一次别离》的摄制成本仅仅花费了30万美元,在创作自由受限、低成本预算的限制下,电影凭借细腻而富有张力的剧情呈现,唤起了受众的情感共鸣。在电影中,没有绝对的好人与坏人,男性与女性、中产阶级与贫民阶层、宗教与人性、传统文化与现代意识等多种矛盾碰撞、拉扯,每个人站在自己的角度对发生的事件进行解读,评判事情的对错,阿斯哈·法哈蒂在叙述故事时隐藏了个人的价值判断,使受众对电影中的每个人物都予以理解同情。这种多节点网状结构的矛盾设置、零度叙事方式所带来的叙事张力,让电影具备了丰富的阐释空间,也让不同的受众在各自的认知体系中对电影中的人物产生不同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