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博
(郑州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1769年苏格兰医生William Cullen首先提出“神经症”,泛指神经系统的一般性疾病,包括今天器质性和非器质性的神经系统疾病,还包括一些后来证实不属于神经系统的病。新弗洛伊德学派中坚人物卡伦·霍尼,认为神经症病人,是指那些行为、情感、心态、思维方式都显得不正常的人。但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却完全取决于特定社会强加于成员身上的行为标准和情感标准。而这些标准却因为文化、时代、阶级、性别的不同而不同。
索菲亚·科波拉电影中的人物,虽然年代不同、境遇有别、地位参差,但统一呈现出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而产生的渺小感、孤独感、软弱感、恐惧感和不安全感。为了对抗这种焦虑,影片中的人物不得不用性、消费、外遇、偷窃、自杀等病态行为来纾解压力。然而由于这些追求本身建立在恐惧的基础上,而同一种恐惧又妨碍其获得内心的释放,就进一步加深了恐惧和焦虑,由此造成了更严重的恶性循环。而这种典型的神经症人格所具有的焦虑,便是推动其人物不断发展的原动力。
“All eyes will be on you”,是玛丽亚·特蕾莎女王对女儿,即将远嫁法国成为王妃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叮嘱,亦是索菲亚·科波拉影片中所有人物之心魔。万众瞩目的身份变成了一把双刃剑,折磨着被赋予光环的玛丽·安托瓦内特、约翰尼、鲍勃、夏洛特、里斯本家姐妹,也侵蚀着主动追求的《珠光宝气》中的所有人,以及左右为难的塞西莉亚。
在所有的人物形象中,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万众瞩目是毋庸置疑的。从其走入凡尔赛时的围观民众,到其大婚仪式时的无数宾客,甚至行房之前的聚众祝福,她生活于公众的目光之下,凝视的暴力于她而言,已经等同于生活本身。
《迷失东京》中的好莱坞影星鲍勃与《在某处》中的好莱坞影星约翰尼因其从事行业的独特性而备受瞩目。这是一个除了娱乐业已没有其他行业的年代,明星的发光程度丝毫不输任何贵族。
《处女自杀》中里斯本家的5位姑娘接受着来自异性的注视,正片开篇4个少年坐在街对面的草地上,痴痴望着5个金发姑娘从父母的旅行车下来,走入家门;影片中的画外音,是25年后的这些少年中的一位对其当年的回忆。
《珠光宝气》中的姑娘们为获得万众瞩目而勇往直前,牢狱之灾是其开设个人网站的资本。在这个曝光率成为王道的娱乐至死的时代,是非对错、褒扬非议,一切都无足轻重。
《绝代艳后》是全民关注的玛丽皇后;《处女自杀》中勒克斯是万人艳羡的校园舞后,其他姑娘也显然令少男们魂牵梦萦;《迷失东京》与《在某处》是两位男明星;《珠光宝气》在Facebook中闪耀如明星的中产阶级少男、少女们;《迷失东京》的金发夏洛特也在日本显得与众不同而令人注意。显然每位主人公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是世俗生活中的既得利益者。
神经症一词在发明初期仅限于病理学界。随着时代的更迭,神经衰弱竟作为一种荣耀成为时尚病。其中一个原因,则确实是因为病患多半是神经较为纤细的悠闲阶级、艺术家以及各种劳心的知识分子,神经症变成了精英病。然而无论如何美化神经症之名,焦虑,作为病患内心最核心的梦魇,令其在面对一个充满敌意的世界,而不得不产生渺小感、孤独感、软弱感、恐惧感和不安全感;与他们每一个人时刻如影随形,将他们的生活本身变成了牢笼,将其变成了阶下囚。
《处女自杀》中,4个姑娘被母亲困于家中,将自家的别墅变成了牢狱;《迷失东京》中,被困于宾馆房间的夏洛特和在酒店与片场两所牢笼间痛苦辗转的鲍勃;《绝代艳后》中,凡尔赛宫是安托瓦内特第一间狱规森严的牢笼,服刑期间表现良好的玛丽·安托瓦内特得到了缓刑,进入相对自由的第二间牢狱小特里阿农王后宫殿;《在某处》中,主人公约翰尼看似与鲍勃如出一辙,也被困于酒店,事实上,从人物困境的展现分析,那辆昂贵的黑色法拉利才是其真正的监狱;《珠光宝气》中牢狱甚至已不是比拟,被法律宣判服刑的主人公最后竟锒铛入狱。
勒克斯每晚的幽会是其对牢狱之灾的放风行动,也是其对抗内心焦虑所建立起来的防御机制,即便因为其病态人格倾向而导致出发与终点的相背离,但是作为越狱之动作,勒克斯显然是最积极的一个。之后的桥段中,姑娘们运用各种手段,闪灯、寄送求救卡片,得到了与外界少年的联系,即便是只获得了在电话中听音乐的自由,也使得她们得以暂时地喘息。可遗憾的是,越狱之情败露,典狱长剥脱了她们与外界的沟通设备“电话”。因此,4个姑娘只得选择真正而彻底的越狱之举,离开人间。
与5个姑娘残酷的青春画风不同,寂寥的少妇夏洛特选择的越狱是与狱友鲍勃一起,离开酒店这所牢笼,并在婚姻这所监狱中寻求短暂的放风自由。在影片里二人在酒吧的第二次交谈的台词中,鲍勃直接表示:“我在策划越狱,并在找寻一个同谋,我们先离开酒吧,之后离开酒店,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你参加与否?”夏洛特嬉笑着答应了邀约。鲍勃与夏洛特的相识起于酒吧,两人的第一次对谈亦发生于酒吧。酒吧作为鲍勃的监狱之所,狱友夏洛特与其迅速建立了惺惺相惜之情。封闭空间中,两人的对谈内容如心理医师问诊,直白地阐明二者一人受困于中年危机,一人受困于青年迷惘,就医的诉求皆为治愈失眠。然而失眠的治愈是从二人一起从酒店离开外出玩耍建立情愫伊始,并且在鲍勃将睡着的夏洛特抱回她房间,自己回房后打了电话给远在美国的妻子,企图进行沟通,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显然这次的放风,对于二人的疗愈作用是明显的。
同样为人妻的玛丽·安托瓦内特亦是如此,与菲尔逊伯爵相遇是在远离凡尔赛的巴黎某化妆舞会上,一起在小特里阿农王后宫殿享受了缠绵的短暂放风。在放风结束、菲尔逊伯爵离开之时,玛丽依依不舍,希望与其一起离去,伯爵亦笑称应该将之绑架。但是牢狱深深,这段放风之旅在玛丽的生活中一去不复返,直到她乘坐马车与凡尔赛道别。
正如在牢狱的显性建构中,将约翰尼驾驶的跑车作为其牢笼之象征,其放风的瞬间,即是法拉利突然故障的时刻。被迫从车内离开的父女二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甜蜜时光,约翰尼甚至勇敢地拒绝了前来求欢的姑娘。约翰尼因为对爱的病态渴求而无法拒绝他人,并且以性行为作为获得缓解焦虑的方式,这一桥段的展现,正是其病态人格被治愈的瞬间。然而放风的时间总是短暂的,即便约翰尼邀请女儿多留一天,两人最终的结局仍然只能回到法拉利内。哭泣的克莱奥使约翰尼再次陷入焦虑的牢笼,直到其勇敢地将车停于荒芜的公路边,下车离去,越狱的行为得以实现。
身份感的问题,不仅是哲学问题,也远非只与我们的头脑和思维有关的问题,最重要的是,对于身份感的需要源于人类存在的状况,是人类最强烈的追求的源泉。由于没有“自我”感,就无法保持精神健全,因此,人类被迫尽一切努力来获得这种自我感。然而,神经症人格所导致的自我认知障碍,令其无法客观地体验和感知外部世界,无法体验到物质的或人的现实本来的样子,只能见到其被自己内心活动所决定和塑造成的样子,导致看似天壤之别的万众瞩目身份与阶下囚身份殊途同归。对于神经症患者而言,内心深处的基本焦虑才是其心牢之所在。
索菲亚·科波拉对于丰富的声音元素的运用,也是其影片一以贯之的特色。作为声音元素之一的画外音,不仅起到对情节的推进、画外空间的丰富、烘托场景氛围的作用,更对人物处境之刻画入木三分。《处女自杀》中,未曾露面的邻居们,通过画外音的形式,将她们对于里斯本家的非议互通有无,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料;《迷失东京》中,鲍勃一人近景,酒吧中小酌,画外音是粉丝对其身份的探讨;《在某处》中,约翰尼面对未露面的记者之提问,以及与对面房客发生性关系时的对话;《珠光宝气》中,马克看着阳光下的丽贝卡的内心独白;以及《绝代艳后》中,玛丽每次走过凡尔赛的花园长廊,对其奥地利身份的鄙夷、未能有孕的谩骂四散而起,甚至没有来源可考,只能看到背景中无数三三两两的人群,巨大的画外音与其画面难以形成参照。正如卡伦·霍尼撇开表面现象而深入到有效地产生神经症的动力系统中,发现存在着一种一切神经症共同具有的基本因素——焦虑。当撇开作为画外音虚假来源的表象,深入影片为塑造人物而进行的刻画,画外音变成了人物内心的声音。由于神经症患者会下意识地假定他人也像自己一样,因此他人的议论与诋毁,即自我的审视与批判。通过这一方法论,再将所有影片中画外音重新谛视,竟然与人物之症候惊人地吻合,所有的画外音皆是主人公内心的核心焦虑。
《珠光宝气》中5位主人公为了接近甚至成为自身的偶像,而以盗窃、泡吧、吸毒等一系列方式泯灭自身真正的感情,达到虚假自我的形象。事实上,在普遍意义的异化中,偶像崇拜正是异化的表现形式之一,偶像代表着以异己形式呈现的人自身的生命力。当丽贝卡在自己的时尚偶像林赛·罗韩家收获最丰,并在被审讯中关注点完全在“林赛怎么说”时,对于她精密的脱罪中,却留下林赛·罗韩的牛仔裤,这一拙劣行为也就符合逻辑了。
无论是奥威尔式语言还是波兹曼式语言,媒体确实在影响每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当双向度文化被清除,不加否定和拒斥地将所谓的文化价值全部纳入既定秩序中来,并大规模地复制和展示。媒体的暴力在索菲亚·科波拉影片中的地位举足轻重,无论是媒体人与被采访对象,还是观众,皆有展现。从《处女自杀》开始,莉迪亚·皮尔,二频道节目主播,通过塞西莉亚的死亡,在电视媒体中警戒全民,市民们或边看边喃喃“为何不让她安息”,或边看边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或边看边佐酒。到《迷失东京》中,无论在哪间房间、哪个频道,充斥于银幕的全是毫无二致的综艺娱乐。发展到《在某处》中,神经的焦虑已经升级为焦虑的异化。身为娱乐业的一分子,约翰尼不断收到辱骂短信与被车辆跟踪,却只能以药物和木然的表情来维持个人前程。
当生活的时代变成了病态,神经症变成了常态。《珠光宝气》中每一句赞叹的台词只剩下了“That’s so sick”和“That’s so ill”,病态已经成为真正的时尚。所谓的异化,已经从病理学、心理学,进阶为社会普遍意义的常规用语。索菲亚·科波拉展现了大量的时尚报道、无所不知的搜索引擎、充斥画面的奢侈品。影片中空洞而欢愉的青少年,已逐渐适应了曾经令他们窒息的环境,不再有少年的烦恼(《处女自杀》),不再有灵魂的困惑(《迷失东京》),不再有被凝视的焦虑(《绝代艳后》),不再有亲情的负担(《在某处》),牢狱之灾对他们来说已无足轻重。当他们的生活本身亦是牢笼而不自知,那么实体的监狱便不过是其吹嘘自身经历的另一传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