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剧《锡商》周铭棠的人物塑造

在锡剧舞台上，原创人物的塑造于我来说仅是第二次。这次在大型原创锡剧《锡商》中我塑造的是无锡工商代表的人物形象——周铭棠，从小在无锡成长的我，虽然对家乡的工商巨子们的赫赫作为有所耳闻，但因生活范畴不同，对商界人士的基本认知距离很远。

剧本对周铭棠人物的设置：从初涉商界的热血青年到在数十年间创建了“申锡”集团，历经了青春的稚拙、中年的沉稳，直到成为一位名震四方的商界巨子。在舞台上，展示这个人物在漫长时空跨度的表现极具挑战。我没有标签似地去表演一个类似英雄那样的与生俱来的豪情与胆识，相反，而是用表演常人的手法，遵循剧本赋予的事件，环环紧扣地展示他那与命运抗争过程中不屈地人性闪耀。我相信，但凡是人，情感世界的本质是一样的。我梳理了“父子之争”、“师傅之争”的事件过程，觉得除了用主干事件展示周铭棠的个性之外，还需勾勒他的内心世界精神层面的另一种特殊色彩，那就是周铭棠一以贯之的“初心”——实业报国，抓住根植于他胸臆间的“初心”，才能更精准、更具体地展示周铭棠在舞台上的行为动作——“砥砺前行”。

一、父子之争

表演上我没有简单地演绎人物在事件发展中的推进过程，曾设想了许多表演备案，思索后又逐一否定放弃……无计之间，回读了并非我参与演出的开场“序”：少年周铭棠带着一身童稚与顽皮，携着儿时的玩伴悄悄潜入新建厂房，惊诧于轰鸣的马达不倦地转动；瞠目于雪亮的电灯一扫黑浊的夜晚；喟叹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带来的心灵震撼……一个崭新未知的世界像磁石一般将他好奇的童心牢牢地吸附了。在貌似不经意地与同乡商人唐旭生的交流中，一句“华夏富强，唯有实业”的话语，让这个初开眼界的懵懂少年咀嚼寻味了好长的时间。

原来，“初心”的种子在“序”里就埋下了。顺着这条人物心理线索延伸出去，我找到了五年后风华正茂、青春激扬的周铭棠的表演依据：他怀揣着人生的梦想，血脉里奔涌着不竭的青春激情！在放弃乡试投身新天地的途中，面对着世守求道知致，信奉读书耀门庭的老父亲声色俱厉地阻拦时，也没能掐灭他的梦想。

舞台上，对峙着的父子俩彼此没有妥协的迹象。一边是雷霆震怒，一边是据理力争。“孩儿虽不赴乡试不求功名，也要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忘父亲养育之恩。”当说出这句台词时，我没有张狂激昂，而是执拗地带着幼年童稚梦想的一种向往与期盼。

我深知这番语言的力量底蕴，我要用另一种方式去向父亲证明，这是华夏未来富强的追求所在。此时的周铭棠虽然与“序”中的他时隔五年，但这五年里，这颗“种子”在心中早已萌芽生根，丝丝缕缕地成长为坚实的大树——信念。

怀着对父亲的歉疚，我跪在地上，两眼凝望着远方，不灭的念想依然支撑着心中的向往。带着坚毅，透着倔强，怀揣着实业报国的梦想，字字有声地吐出以上台词，如同重锤夯土般地结实，因为那语言的内在力量我已“触摸”到了！

然而，情感世界中最难堪的是亲人间的人生认知背离！周铭棠忍着父子间的情感撕裂，望着父亲那颤巍巍的衰弱背影，噙着满眶泪水，内心交织着无从理清的痛楚，一咬牙一跺脚搭船离乡……他日后要让父亲明白：实业报国——良贾何负鸿儒，仕商异术而同志！周铭棠没有辱没祖先的荣光，也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他聪慧好学、勤俭恭敛，事业的腾飞彻底地“化解”了父亲的疑虑！

除了精心构思这次违逆父命、离家从商的父子之争，最后戏中意境特殊的父子相遇，也是经我认真思考的：世界经济萧条、“申锡”集团遭遇灭顶之灾时，老父亲不顾年迈体衰，举家携带着房契、地契，赶至儿子周铭棠的身边。那是老人家目睹儿子数十载以来践行当初的誓言，铺路架桥致力乡祉，笃信儿子是一位毫不逊色于“鸿儒”的良贾后所做出的惊人举动。父子相见，场面感人！夜晚，“申锡”集团办公室，四处受困的周铭棠正在一筹莫展之中。“铭棠！”微光处，一声苍音传来，老父亲已在眼前，形貌衰老但很真切！“父亲，您怎么来了？”我怔怔地看着父亲，惊讶父亲此刻的出现。“儿子有难，为父怎能不来！”四周寂静，父亲嘶哑的声音不大，却分外清晰。原来年迈的父亲携着赖以生存的家底——房、地契，明知微薄之力不能及，也决心与儿子一起顶起艰危的泰山之重。四下无声，唯有心在跳动！我咽下突然而来的哽咽，凝望着跟随着父亲而来的一家老少，让自己尽情地感受这血脉亲情，如此的浓稠，无法化解。“铭棠愧对家人！”我凝视着父亲，缓缓跪下，深沉地吐出对老父亲与家人的愧疚话语。“不说了，我们就是拼了身家性命，也要保住你的基业！”父亲说。出身耕读门庭的父亲本不愿儿子从商，此刻，对商海遇困的儿子却倾其所有，这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更是认同儿子当初的选择！泪水已充盈我的眼眶，但我抑制住汹涌而来的情感，慢步行至父亲面前，用最民粹最崇高的礼仪，深情地给父亲跪地行礼，彰显男子汉的下跪厚重是跪天、跪地、跪父母。时局艰危，让年迈父亲担惊受累，心生愧歉，以跪叩谢父亲的护犊之情，符合此时百感交集的周铭棠。

周铭棠的跪地行礼全剧出现两次，区别于背景、意境各有不同，舞台动作的处理也应有所不同。如果说，青年周铭棠拂逆父意离家出走时，在码头上的一跪还透着年少叛逆气息的话，我用一跪还伴着青春的长啸，以宣泄常驻心间的不灭梦想：“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不负爹爹的养育之恩！”声音悠荡回响。舞台上，我跪得很青春！很血性！数十年后时空转换，饱经沧桑的周铭棠的这一跪就蕴含了许多意象：有浸润于幼年时光耕读门庭的熏陶，有经历坎坷世事磨砺的回味，有阅尽人间冷暖启示的醒悟，更有亲情大爱的暖心感恩。这一跪，沉默无语，却跪得深沉，跪得凝重！直至父亲发出自豪的肺腑之叹：有这样的儿子，为父死也值了！戏至此，父子情感的澎湃交汇，也得以最深刻地诠释！

二、师徒之争

周铭棠与人物关系是师徒。对待作为点燃自己命运事业之灯的师傅唐旭生，周铭棠是心怀爱戴与感恩的。但是，如同人生之路一样，师徒间的关系随着对事业发展上的判断和决策不同，相互间的情感因曲折变化而起伏无常。因为两人特殊的人物关系，所以情态上一旦出现对峙，尤为显得揪心。读剧本时，我感官神经就特别为之颤动。收购无锡“茂勤”是他初次与师傅唐旭生发生激烈碰撞，周铭棠没有料到如此睿智的师傅竟然不察自己情怀，却圈地自守那方寸的天地。“不能眼睁睁看着茂勤生生被日商夺去，那是铭棠少时的梦想啊！”此时，言辞恳切的周铭棠，当初也正是因为这个梦想而去追随师傅。但唐旭生并不理会学生周铭棠的一腔热情，出于长年游弋在危机四伏的商海所养成的警惕，清楚到处布满陷阱危机吞噬本利的“战场”的残酷，理智告诉他拒绝周铭棠的建议势在必行，这是一。其次，见倔强的周铭棠当众违逆并一意孤行，面对因情绪冲动显得大不敬且又失态的学生，很惹心火。于是掷地有声地扔下冰冷的话语：“从此你我，师徒两清！”如此决绝的话，不啻劈雷般地一下将周铭棠震懵！剖析了人物此时的心境，我作了如下的表演：两眼定睛凝目，急捷后退，踉跄刹住，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继而本能地冲上前去拉住师傅手不放，被甩开后，形似木偶，脑海中一片空白……“逆父来，悖师归，这条路，怎就这样的难？！”我伸手前倾，似呼喊似排遣，压抑已久的心底郁闷，犹如决堤大坝的汹涌泄洪一泻千里！

有两段与师傅唐旭生高潮戏，需要我努力度量揣摩的：

一、周铭棠为与日商竞争，不惜高价买下上海因租界期满的面粉厂，而厂主正是昔日的师傅唐旭生。师傅与徒弟之间的买卖，没有价格与情义上的通融，事件本身充满了戏剧性！我设计了如此的表演：

1.猛抬头见到唐旭生，眸子倏然一亮，但很快把瞬间掠过惊讶用微笑来替代。

2.舞台上死寂般地长时间的停顿；师徒之间定格般地彼此无声凝望；胸臆间千流汇聚，五味杂陈……

3.少倾，我不失礼貌地颔首致意，谦恭地深施一礼，款款而语：“师傅，我终于把您给请来了！”语气中，没有矫情，却意蕴无限！

我以为，此时的周铭棠早已褪去了青涩，遭遇生活的种种挫败、挑战的历练，使他的性格逐渐地干练和坚韧。峰回路转，此时唐旭生陡然提出高于日商三倍的价格。在众人纷纷谴责唐旭生涨抬厂价的声浪中，周铭棠却力排众议，敲定了这份买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没有他，哪有我今日！能有机会回报师恩，此生无憾！”我饱含深情缓缓地念出此段台词，语气中没有委屈流露。豁达、开阔的胸怀，将周铭棠商人唯利的形象彻底蜕变，使崇尚人性情义的境界又一次提炼！

二、当世界性的经济危机爆发，“申锡”因内、外各种困境骤压交集下，周铭棠仍然不愿将工厂卖于出价较高的日本商人，宁可低价卖于经商的同胞国人。盼穿秋水，低价收购“申锡”的同胞商人出现，竟然是师傅唐旭生！

排练场上，我已经“入戏”。在命运的高潮中，与师傅唐旭生起起落落地携手、磕碰、厮磨，已注定这对人物此时有不凡的生命“对话”。没想到在事业的最后谢幕时，又是昔日尊为师长的唐旭生来接收他为之奋斗数十载的生命寄托——“申锡”。 无限感慨！演绎中，有我的理解与认知：奔放、抒怀，喟叹、沉吟……初演后，我问计于有着几十年舞台表演经验的父亲，期望得到认同。可父亲却告知我，后半段的人物再现值得推敲、商榷。“你想想，历经了无数次人生、事业起起落落的周铭棠，在重大变故面前，沉稳练达，波澜不惊是周铭棠最大的精神蜕变！收敛起你的情绪外泄，摒弃外部形体动作的敏捷，将藏于心胸的坚毅，滞于缓慢的刚强，学会用一个眼神和无声语言表达出来！”父亲向我描述饱尝了人间沧桑的周铭棠应是如此形象。细思，不无道理！汗颜自己曾为酣畅淋漓的激情表演得意过，陶醉过。这次遭遇了以往认知上的颠覆，才深感理解人物与准确演绎是一门学问！舞台上，气氛一片焦灼、凝重……

“好，三百万我卖！”我话音刚落，语惊四座！瞬间，群情哗然……“因为师傅是锡商，是中国人！”我字如珠玑，言语铿锵，全然褪去了一般意义上那种逐利商人的形象。我面带微笑，用神思遨游、无限向往地情绪念出：“我相信师傅与莹莹能够让‘申锡’起死回生！”我觉得，此刻的周铭棠没有那种瞬间命运遭遇覆没而为之沮丧的情绪，也没有因家业毁于一旦的痛楚感觉，心中唯有叨念的是民族大义！情系所向，我字字恳切地对师傅说：“铭棠只有一个请求，保留‘申锡’品牌，只要‘申锡’不倒，铭棠死而无憾！”

周铭棠——这是一个超越常人思维方式的特殊人物形象。表演上，我一直努力地去“走近”他的精神世界，触摸他的感知脉象，融化自己，努力去合二为一。

三、列强之争

与其他文艺舞台上出现的“晋商”、“浙商”不同，“锡商”周铭棠、唐旭生们是洋务运动之后，民族工业初期文明出现的商界人物缩影。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无锡商人，都是致力于建厂办实业而非在金融或货物流通环节上经营的一般意义上的“商人”。当时的民族工商业兴起，对推动在饱经鸦片战争创伤后的中华民族的复兴，意义真的非同一般！今天长江三角洲的经济繁荣，与那段无锡的工商业的率先发展的历史不无关系。因此，对于锡剧“锡商”人物的舞台重现，开掘他们的精神内核尤为重要！

民族工业的蓬勃展现，必定蕴含了民族的情结，周铭棠的事业发端开始，便与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舞台上没有出现具体的日本商人，与日商所有商业之争，都隐略“幕后”。这是编导的高明之处。

而我以为，与日商的竞争，是此剧塑造周铭棠这个人物在民族气节、文化内涵上的关键所在，也是作品升华的聚焦点。因此，努力塑造好周铭棠的民族气节至关重要！

第四场周铭棠在与日商竞拍收购工厂时，便锋芒初露：

周锦棠：“工厂再次加价！”

周铭棠：“加！”

周锦棠：“日商一拼再拼！”

周铭棠：“拼！”

周锦棠：“工厂价格已涨三成！”

薛尧旻：“不好，已经亏本！”

杨楠椿：“哎呀，铭棠三思……”

周铭棠：“我志在必得！”

（日商退出竞争！）

此时的周铭棠不仅是一个在商海搏击的精明高手，他的民族责任感早已超越了经营者对利润的追逐。为了牢牢把握住民族工商业的未来命运，即便眼前亏本也在所不惜。这种以民族工商发展与国家命运走向紧紧相扣的情结，贯穿他人生的全部，使得周铭棠的人物特别地不同凡响。抓住人物的精神内核，也是我需要在人物塑造上注重的一个要点。

我对这个舞台人物形象发展的描绘是：热血激情，敦厚笃诚的商人——勤奋、睿智，严格自律的凡人——敏锐精算，善于捕捉商机的强人——乐善好施，造福乡梓的好人——情系国家命运，振奋民族工业的商界巨子。

从年轻无畏、敏锐善感的青年，到处惊不变、力挽狂澜的老辣商人，这漫漫长路的行走，需要我在舞台上设计属于周铭棠在各个事件中反应的行为动作，是颇费思量的案头思考。

我终于体察到人物内心的最高境界是情系国家命运。这位商界巨子，面对数十年间辛苦积累的产业在千钧一发的危亡之际，他没有陷于个人情感的小格局之中，没有悲哀，也无喟叹，毫不犹豫地将九千万的产业以微不足道三百万低价抵给了同是华人的唐旭生。在他眼里，钱仅仅是个数字，而黄皮肤同胞站在民族工业的制高点，才是国运兴盛的最终欣慰。这是何等的民族胸怀！何等的精神世界！

当满场的人物为周铭棠此时际遇扼腕喟叹时，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周铭棠大段振聋发聩的唱词：“面对列强惟自强……人同此心共愿望，固我根本振家邦。今日里，把滴血的心儿来捧上，只盼有日、民族兴旺，定要争得、国富民强。让千年运河默默见证我锡商绵绵永续万年长！”

四十多句唱词的意境，应有自己经历过的很多人生闪回：童年，曾嬉戏于在村头流淌的河水，欢乐童稚的笑声不绝于耳；少年，悄悄潜入震耳欲聋的厂房，新奇探究的眼光四下张望；青年，在码头边对着父亲高高举起手杖时倔强，梦想在心毫不畏惧；在收获了众筹资金买下的“茂勤”工厂时的意气风发；扩建为“申锡”集团时，事业腾达向上的豪情万丈；回报乡梓，架桥铺路的乐善好施；金融危机来袭，基业危在旦夕时，仍然挂念民族兴旺的心系所向……

四十多句的唱词的演唱，考量一个演员在演唱时气息吞吐收放的高难度问题，但更要紧的是我必须把演唱的重心放在人物情感的渲染与铺洒上，让周铭棠完全超脱于世俗商人唯利是图的屑小形象，旨在树立起他那博大浩瀚、深沉激荡的家国情怀！

四十多句唱词的律动，急驰徐缓，沉吟怒放，在起承转合一气呵成的唱腔旋律中，我始终以情传声，凸显周铭棠在学商初始就立下那“实业报国”的初心，为了民族的振兴甘愿奉献的无畏精神！

每当进入这段唱腔演唱时，我已完全浸润在人物的精神世界中，难以分别演员与人物的界限了！满场观众也寂寂无声，他们已与周铭棠人物情感融为一体，起伏跌宕。每每是因这段唱腔最后的华彩高潮而四下响起的掌声才将我从人物中唤醒。找到周铭棠的“初心”依据，成功展示他在全剧中砥砺前行的真实情感与行为动作，是我在此戏中人物塑造的最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