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凡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老人今年七十了,七十的老人看上去远没有七十。
七十的老人一个人住在乡下,女儿女婿们忙,两个外孙一个在外地工作,另一个在城里念高中,也忙,他们只有在过节时才能匆忙回乡看看老人。
老人明白他们的不易。
老人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他当了大半辈子的农民,现在,当他不用再当农民时,却也始终不愿脱离与土地的关系。
老人住的屋是新建的,临江,屋前屋后都是一片桂圆林,绿油油的,带来一片爽气。屋旁是修屋时扔下的水泥、石灰和砖块,硬硬地镶在土里,成了一层灰色的硬壳。老人心疼那片土地,刚住下就找了锄头和铲子,一点一点地刨出石头和砖块,把他们一块块码在房子旁,又从别处挖来土,一层层地倒上,就连吃剩的饭菜都虔诚地埋在土里。慢慢地,老人竟开出了一片菜地。
有了菜地后,老人总算有了点寄托。锄地,播种,施肥,收获,几十年的经验让他对土地的一切秘密都烂熟于心,他自信闭着眼也能在菜地里侍弄一圈。每天早上他都要上地里去。他欢喜光着黝黑的胸膛,只穿条短裤,赤着脚去锄地,看锄板在泥土里潜跃,翻出新鲜的青草味,在与土壤的摩擦中折射出银鱼般的亮光。他也欢喜光脚踩在肥厚温实的土地上,任由草叶触碰着腿肚子,就像自己也长在泥土上一样,只不过,自己是一棵会行走的树。但,地太小,只够老人锄半天,剩下的时间,老人都会去找老朱,一个和他一样的老人,然后两个老头一起去江边闲逛,或者到附近驻扎的部队旁看新兵打篮球。晚上,老人既舍不得开灯,又没有抽烟喝酒的嗜好,每天七点也就睡了。
后来老朱进城住去了,留下只灰猫,托给老人照看。猫不怎么回家,老人成了彻底的一个人。老人只好继续一个人锄地,一个人吃饭,再一个人出去散步。
老人不缺钱,家人们经常都给他钱,但老朱走后,他就爱一个人跑到江边上捡塑料瓶,积多了,就坐在家里一遍遍数,然后再背到镇上去卖。卖多少钱他并不在乎,他只是想找个机会混进赶集的人中,凑凑热闹,也多个盼头。谁家有喜事请客,他总是到得尤其早。九大碗上桌前,他就去挨着别的老头坐,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那张黝黑的脸笑成一张复杂的地图,只开心地听别人说着村里犄角旮旯的事,呵呵地笑着。他也爱坐在菜地旁听广播,总爱听些有奖竞答的节目,广播里问,他就答,多少也算有个人在和他说话。
日子就这样水一样地流走,寂静,舒缓,充满着泥土的气息。
老人捡了条狗。
清晨的江畔总是罩着一层大雾,乳白色的,在微风中总给人一种流动的感觉。浓雾中,江畔也只剩下了逝水声,汩汩地流进人耳朵里。
老人喜欢这样的雾,雾包裹着他,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他索性把锄头扔到地里,甩开膀子向江边走去。
老人忽然听到旁边的草丛里有微弱的叫声。他于是轻轻地挨到草笼边,伸手拨开又深又长的草叶,见草丛中躺着一排小狗。老人心软了,想要把它们带回去。但他伸手抚摸时,才发现只有一只小白狗还活着。老人默默地抱起那只小狗回到了院子里。
他给那只小白狗起名叫板凳。起初,板凳很小,每天只能喝糖水,后来大了,老人吃啥它吃啥,就连饼干、花生米老人也会分一半给它,出门吃酒也会留心给它包点骨头。
板凳是只怂狗,连门槛也不敢迈,就算带他出门,走不到十步就会掉头回家,歪头望着老人。板凳长得更大时,还是那么怂,它最信任的,也只有老人。
孩子们觉得老人孤单,要接他进城住,老人满心欢喜。但他也愁,因为他知道,孩子们不会让他带狗的,老朱也不在,没法托给他……老人就这么一直拖着没有动身。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一条很深的根扎在这里,既连接着这狗,这院子,似乎也连着土地的更深处。孩子们又催了他几次,他才下了决心。
老人把狗装在背篼里去了集市。老人想,集市里人多,会有好心人把狗捡回去的。老人在集市上转了两圈,没敢放下板凳,因为他看见了两家狗肉馆。他走出了集市,又往前走了很远,直到看到远处有几户农家,才赶紧放下狗,红着脸快速跑掉。跑了好远,见狗没跟上来,他才歇了歇脚。老人安慰自己,人能找到去处,狗也会找到自己的去处。但,老人自己也感到,他告别的,又不只是一条狗……
老人已经在城里待了一个月了。
白天家里没人,老人总是一个人出去乱逛。他有时一个人跑到火车站数火车,有时去看建筑工地修房子,有时也去滨江路看人放风筝。他不喜在城里不能赤着脚,光着胸膛上街。
晚上,老人也看电视。但,其实他自己没意识到,他并没有看进去,他的目光,是黯淡无神的。看着看着,他就睡了过去。躺在床上,厚厚的窗帘遮住了月光,房间里,是一层浓厚的黑。老人开始怀念乡下的亮瓦。
老人识字,但学问不高,很难说出自己的憋闷。这憋闷从何而起,他也说不清。如果能说,也许他会觉得心里像有一团雾,浓,且沉重,让他快要透不过气来,就像只留下了半个鼻孔出气。
老人到城里后总是做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有时看见自己锄着地,哼着小调。他也不管歌词,只一味唱着,一边唱一边胡乱编词。那银亮的锄板上下游动着,折射出亮亮的阳光。木头的手柄在他的掌心里摩擦着,增添着他手心里的老茧。头上的日光哗哗地淋在脸上,肩上,直晒得他流起泥土味的汗水。当他把脚下的泥松开时,却又看到泥里躺着一只小白狗,歪着头,直直地望着他。老人这时总是又惊又喜地醒来,突然坐起,仔细想一回后又躺下……他有时也看见自己坐在小院里,三角梅,茶花,红苕花……粉的红的,在露珠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光芒。
青青的苦瓜黄瓜挂在叶间,肥嘟嘟的番茄已经熟透,红红的滚了一地……有时,他又分明看见,院里的尘埃在阳光中飞舞,盘旋,上升,屋上的瓦片在阳光下黝黑,透亮,远方的雾气在山谷间静静流淌,消散;他分明听见,天上飘来一阵乐声,悠扬,婉转……他看见自己也在空中升腾,飞舞,只是向着乐声飞舞着,飞舞着,脚下是连绵的青山……醒来时,他却再没听到梦里的乐声。他打开窗,却只听到了汽车的鸣笛,尖锐刺耳,让他感到一阵眩晕。有时,他也会梦到村口的老榕树,那棵榕树早在两个月前就被锯断了根,被输着液运到了城里。老人总是看到那棵树摇摇晃晃地朝自己走来,落下一地的树叶。
老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梦这么多,为什么梦越多,他就越觉得憋闷。他不论走在哪里,眼前看到的,都是雾啊,一层一层的,都是雾啊。想着,他又感到那团挥之不去的迷雾正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拽住他,从头到脚地笼罩着他……他总觉得自己是梦里那棵树,拖着一条伤痕累累的根,灰头土脸地站在城市的大雾里,失掉了来路,也找不到去路……
老人想要逃跑,逃出城市的大嘴,逃出那深渊里的浓雾,那团阴阴不怀好意的雾……
清早,坐在回乡的车上,老人的脸又笑成了一块干裂的土地。
路上仍有淡淡的雾,也是那样的乳白色。老人脸贴着窗向外看,就像坐在一团水汽中向外张望。
窗外逐渐开始透进几缕温香的阳光,轻巧地触碰着老人青筋凸起的手,照进老人脸上每一条深陷的沟壑。老人看见,窗外那团乳白的雾气正在阳光下逐渐变薄,变淡,变得透明,在阳光下逐渐升腾,向着远处的山谷流去,寂静,无声……阳光下,老人只看见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飞逝,留下了一层金黄的光晕。
老人的故事,一部分是他自己讲的,一部分是别人讲给我听的。
老人,是我的外公。
作者简介:杨易凡,2018级本科在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