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西去

■黄发清

我曾无数次幻想我退出职场的情景，但生活比幻想更加现实。

9.18是国耻日，很不幸，这一天却是我退出职场的日子。

从某个领导的办公室出来，我真的有如释重负的解脱，也有无尽的不舍与怀念。

我知道，从那时那刻起，我不再是称谓中的某局长，也不再主持会议发号施令，不再有公务用车，不再有服务企业的机会，不再有与员工分享职场感悟的快乐。

我知道，那盏在一个单位以你为中心的灯突然熄灭了。

这个时刻，我知道：人生有一种姿态叫放下。

24年的地税芳华啊，职场的黄金岁月都献给了地税，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我真的做不到。在等待的日子里，那些过往的岁月总是死死萦绕心间。

我怀念那些永远也抹不去的经典场景。1994年，在税务分家的日子里，我们都认为国税是皇粮，地税是吃杂粮，国税肯定比地税好。恰好当时有个领导给我表过态，说他在哪，我就在哪。我很庆幸他分在国税。当我工作的沙洋税务分局整体分到地税时，我一下子傻了。我还是怀着忐忑去领导家找了他，他劝我：大势面前，我也没有办法，服从安排吧。从他家出来的那一刻，我觉得天都黑了，真的非常非常失望。但命运有时经常似在给人开玩笑。还是那年的7月的某一天，参加完全省第一次地税工作会议的领导经过沙洋吃午饭，他让人去找我，记得我当时正在操场打篮球，穿着运动服，一身臭汗。领导问：你愿意去荆门工作吗？那是傻子都知道的答案。那种的经典的、发自内心的高兴，至今让我动容。

我怀念初创时刻的灯光。我记得当时地税市局机关只有54人。在那些创业的日子里，我们每个人身上所迸发的何止是正能量，简直就是拼命。那时我们的脑子里只有两个字，“争气”。一定要让地税在社会上立足，一定要擦亮这块招牌，决不能让别人瞧不起。多少个夜晚，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加完班，回首办公楼，还有很多窗口透着灯光。我知道，每个灯下，都有一个如我一样在拼命加班加点工作的兄弟。这种灯光成了我生命中的定影，时时在我心中燃亮，让我感动，让我温暖，也给我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我怀念油墨的香味。我在市局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负责创办《荆门地税》报。一个从来没有办报经验的人，要负责采、编、审一体化的工作，对每个参与者都是巨大的挑战。但我们没有退缩，我们从零开始，学习采访、学习编辑、学习画板，一步一个脚印，最终取得成功。我永远记得报纸出来的那天，接到正规报社老总和以前领导的祝贺电话，我把报纸捧到鼻子前，闻着报纸散发的油墨香味，觉得那是人间至好的美味，身体通透着快意人生的成就感。

我怀念汇款飘飞的日子。我在乡下的时候，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学青年。在我当办事员的日子里，虽然工作很多很杂，但我依然精力充沛，心中还怀有当作家的远大梦想。偶然的机会，参加市里组织的一次文学座谈会。当时荆门文坛因为台柱楚良的离去而一片哀鸿。正当主持人伤感地悲叹“楚良走了，荆门怎么办”的时候，我不知天高地厚地说：“我来写几篇小说给你们看吧？”众人愕然的眼光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从那天起，我的大多业余时间献给了小说创作。没有想到，这开创我人生最得意的时代。我的第一篇小说《乡村留守》发表并被改编成戏剧《十二月等郎》，获得了文艺界所有的奖项；《城市谎言》上了小说选刊；并被全国八家期刊选载；《雁过留声》上了《作品与争鸣》；还有很多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选发。那时的我真是响当当的文学鄂军冉冉升起的新星。那个时节，我们的工资都不高，看到飘飞而来的汇款。真的是意气风发，豪情满怀。我只能说一个胸怀梦想的人潜能是无限的。

我怀念职场的磨砺。我的职场生涯大部分是在办公室。这种职业是个伺候人的活，我当了五年的副主任，八年的主任，前后服务了四任主要领导。我想，总结这期间的生活，天下没有那么多的纸可以供我写那么多废话。仔细过滤，这期间，有过付出，也有过回报；有过欢笑，也有过眼泪；有过委屈、也有过赞扬。有时静如处子，有时动如脱兔；有时举重若轻，有时举轻若重；有时挥斥方遒，有时闭门思过。唯一没有放弃的是做人的本色和男人不屈的担当。林林总总背后的真相就是两个字：摔打。我想，职场的每个成功的人都不会绕过这个弯。有的时候甚至受到致命的误解，但你只能打脱牙齿和血吞。职场的苦、职场的累，在你升职的那一刻，一切都是烟云。这就是职场人生。那些或悲或喜的故事在沉淀之后就是一个个笑话，而正是这每个笑话构成了我们职场生活，像是酿酒，这些笑话经过时间的发酵，时间愈久，便愈是醇厚，让我百感交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来敲打你的心扉，让你倍感亲切，倍增怀念。

我怀念那些深思过后的理念。我在基层单位当了七年局长，回想起来，不过是辛辛苦苦，忙忙碌碌。觉得最有价值的不是收入任务，不是领导的表扬，不是干部职工的口碑，而是自己深入思考过后提出的理念。一个是自己关于公务员操守定位的思考，提出公务员要做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践行者，传统文化的传承者，代表人类智慧的先进文化的传播者；应该具备仁爱、民主、法治、公正、廉洁、学习、服务、忠诚的品格；一个是自己当税务局长后深感实体经济的难处，提出税务部门服务企事业发展要“雪中送炭”，不要“锦上添花”。这些应该是我最宝贵的心得。

如今，这一切都雨打风吹去，不管你愿也罢，不愿也罢，一切都在这个瞬间戛然而止。正如古人所言：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分是风景，合同样是风景。在风景背后，一些人注定要走入历史，一些人注定要退出历史。有人得到，有人失去；有人高兴，有人沮丧；有人引项高歌，有人长歌当哭；有人弹冠相庆，有人独自寻醉。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定数，任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这就是大势的力量。

余下的日子，我就是一个观众，看别人在台上演戏。看别人演得好，鼓掌；看别人演得不好，也报以善良的微笑。一切要让自己静下来，慢下来，安下来，做余生想做的事。当然，我还要一如既往热爱生活，体味职场以外的生活乐趣；热爱家庭，弥补过去的一些亏欠；热爱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职场是一部教科书，让我由懵懂到成熟。

职场是一把剑，磨去我许多的棱角。

仔细想起来，职场其实于个人来讲就是一出戏，只有进退两个场景：进的时候，你应该做个农夫，踏踏实实耕耘，老老实实收获；退的时候，做个骑手，面向夕阳，打马西去，从从容容，淡淡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