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生 (彝族)
相逢红尘内,高揖黄金鞭。万户垂杨里,君家阿那边。
——李白 《相逢行》
一
初识直苴时,我还是20刚出头的青年。恍惚间,32年过去,今年再进直苴,我已两鬓染霜。杜甫说: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与直苴的第二次谋面,可称阔别。际遇分为三种,遇见称为相逢,再次遇见称为重逢,而邂逅却是偶然相识。相逢,当然已经相识,能相识,是缘,茫茫尘世,数不尽的地方和人群,却能与你相识,我相信这是上苍的安排。
丙申年的最后一个月,永仁县高原台地阳光灿烂,在冬日仍能享受如此温暖阳光,这个紧邻四川、称为滇省北大门的县域,不愧它 “太阳城”的美誉。记忆中那条坑洼不平的土公路如今混合使用柏油和地砖铺设,比过去平整舒坦多了,虽近冬至,但青山逶迤,碧树连天,一点没有感觉到寒冷。进入直苴的十余公里山路仍在改造,坎坷难行。庆幸无须像从前那样步行了,车可以开进直苴村的赛装场,下车移步百米,便进入新建成的 “赛装楼”。院内盛装绣娘聚集,在阳光下飞针走线;羊肉汤锅冒出香喷喷的热气,土法烤制的苦荞粑粑已端上餐桌;院外平地上数十彝家汉子热火朝天地赶建新的赛装博物馆,匠人们劈圆木凿榫卯,刨花飞溅,电锯嘶鸣。一个崭新的赛装节将在丁酉年正月十五举行,在苍茂高耸的古滇朴树林下,扩建的赛装广场工程已近尾声。
那些阅尽美丽容颜的古树挺拔地立在风中,枝摇叶晃,注目着这片古老土地上一代代如花的女人慢慢老去。可我,已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别离太久了,眼前的这些后生,早已不知我这小老头是谁,心头袭来一缕莫名的悲凉:短暂的人生已近终场,生计使我们失去无数美好的时光,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韦庄词)给我讲故事的彝族老哥、会念 《指路经》的大毕摩、美丽善良的彝家阿妹,他们会生活在这块土地的哪个角落?他们是否安康?
苍茫的山原辽阔无边。处在这山的皱褶中,我却只能看见对面的树林,脚下的田畴房舍,闻听山寨的鸡鸣狗吠。这是有形的人生箴言:不走得够远,我们永远只知道眼前;不回望来时的小径,我们便找不到灵魂的归宿。
一切缘由都得从刺绣说起,直苴给予大山和山外的信息,在斑斓的绣品中演绎着,无论时间和故事怎样遥远,走向这里和从这里走出去,都是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聚散。原本,这种古拙、质朴的刺绣只是一门生存的技艺,与商品毫无关系。它体现一个女人一生的价值,女红传承于母亲或祖母,每一位 “师傅”都是一本无字教材,无法复制。她们或是一个流派,或是流派的分支,即使得到 “正宗传承”,继承者仍然求变,因为大山的景象随时而异,花草逐时间枯荣,人们找不到两朵完全相像的花。唯有如此,这门技艺才能在大山深处生生不息,像村庄前的河流一样汩汩流淌,奔向更远的大河。因为与生存有关,刺绣是直苴女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从牙牙学语开始,这种流传久远的技艺便成为女儿阅读的第一部人生课本。面对严酷的大自然,蔽体成为人类孜孜不倦的功课,从树叶兽皮到纺织物,服饰在完成原始使命后,走向审美殿堂,演出无数绚烂的篇章。在直苴,只有刺绣才能显示山的壮美和花的妩媚,自然启迪了女人玲珑的心、纤巧的手指,尽管这些手还要支撑难以想象的生活重压。在这偏远的深山中,只有残缺的躯体没有残缺的心灵。
看见,其实并不容易:镶嵌进脑海,看见才能演变为发现。直苴女人的刺绣,是看破时间后的精炼表达,它审视和记录着时间,甚至预言着时间。那些图像没有一个是实物的翻版,变形和夸张使物象抽象灵动,装饰意味下的图案从具象中解放出来,神思升入云间。可是所有图案都表现着山川大地、虫鱼花鸟,每一个山民都能读懂它: “差伙若”(踏歌图)、 “啊帕” (瓜)、 垛木房、 屋檐、铜钱花、狗脚花、鱼、虫、鸟,往往 “生活”在云纹、水纹、菱纹、三角纹中,而山茶花、马缨花、鸡冠花、牵牛花,则幻化为舒展柔和的线条,堪比吴带 (唐人吴道子画衣褶的飘逸技法)。黑色和深蓝作为常见底色,让土地和蓝天凸显它们孕育的万物,醒目得让人怜爱,让人心悸。赛装节,其实就是赛艺节:现代艺术名词中的 “抽象派” “T台”,数百年前就在大山深处存在了。一个女儿在这里获得的荣誉,足够她享用一生。
每一个人都要与他的时代相逢,这样,才能相逢与你有缘的人。顺着河流旁的古驿道,人们走向四面八方,演出无数的悲欢离合,刺绣,成为这些人生真戏的媒介。
留在寨子里的一些绣娘走出大山,出过国,但大多数还是回到山寨,承接着她们的使命,因为她们是女儿的教师。有一个女人没有回来,她叫李济雁。在距永仁县城不远的莲池乡查利么村委会凹泥奔新村,她成为阿妹妮若彝绣有限公司董事长。爬过坎坷山路的人最知道磨难的真相:80版的李济雁5岁跟着妈妈学习绣花,就着煤油灯、松明火把,学会了祖先传下来的古老技艺。1992年,母亲在简陋的家中办起了彝绣厂,只要有订单,就设计好花样,让村中的绣娘们赶制。有父母在,就有天在。可是,1999年,李济雁的父亲患病去世,次年,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18岁的李济雁开始了艰辛的人生跋涉。2002年,她随丈夫搬迁到凹泥奔新村,继续着她的彝绣梦,四处求学,甚至出省学习苏绣,获得云南省刺绣工艺大师称号,麾下聚集了700多名妇女,有了自己的绣房,新的探索出现在眼前。
另一个女人至今没有走出大山,守望着田园和收藏的珍贵绣品,任岁月的沧桑爬满额头。她叫李如秀,年逾古稀的她依然清贫,但彝绣带给她的快乐是任何人都无法体味到的——所谓富有,若仅仅以拥有的金钱为尺度,是多么的狭隘。一个女人,守望精神家园一生,不被滚滚红尘浸染,她有多纯粹、多幸福!
历史似乎走远,其实才刚刚起步。
顺着直苴河,彝绣还能漂多远?我不知道,但我深信深山里的T台永远也不会坍塌。在各种人群、各种文化的相逢中,彝绣的机遇实际上已成倍增长。
夜宿永仁城,那人山人海的山村T台仍然撞击着思绪,遂成八句以志行程:
正月茶花次第开,琼朵簇拥丽人来。
头簪粉蕊羞锦雉,腰系绣罗羡瑶台。
山魂树魄入画格,云霓霞光漫胸怀。
佳人款步登赛场,婀娜芳姿艳村街。
二
直苴河与大姚县的桂花河交汇,流成万马河,两条河流相逢后,激情地在崇山峻岭间唱着歌,一路向北奔入金沙江。在两条河的会合地,有一个古镇称为中和,直苴只是中和镇下辖的一个村委会。相逢,大部分时间会变成强大的力量。这是中和镇老街演出百年辉煌的注脚:人们顺着河流筑路,河流的交汇点,就是路的繁荣点,何况这河连结着古代国家控制的食盐矿产、民生急需的茶叶。这条路与其他路不同:它叫盐茶古道,甚或可称为商贸古道。
再偏远的土地,只要与远见相逢,就能与时代的潮头撞击,飞溅出激越的浪花。大山深处的奇迹,悄然发生在百年以前。
夏氏家族成就了中和的名声。夏氏开发的中和街,是永仁县最早的商贸中心。夏氏祖籍江西,入滇经年,直到清末光绪十九年 (1893)才找到发迹的机会:他们窥见这条越过山川的道路其实流淌着滚滚财富,商旅络绎不绝,马帮终年行进于河畔,驮运盐茶及其他商品,但方圆百里没有集市。是年,定居中和做小贩、娶当地彝女为妻的夏忠突发奇想,在中和建一个集市,方便贸易,促进商品交流,同时给古驿道增添一个驿站,便在 “牛棚子”处搭几间茅屋,搞起了 “简易贸易”。此后集市又迁到两河交叉的 “书么铁”半坡上,因此地处于石羊盐矿和仁和中部,遂取名 “中和”。一条长300余米、宽4米许的山街自此出现在大山深处,闻者趋之若鹜,寂寥的大山立即热闹起来,牲畜家禽、农副产品、粮食百货的交易,饭馆马店的接踵开张,搅出深山别样的春天。假以时日,夏氏成为永仁显赫家族,于是开始修筑深宅大院,甚至豢养家族武装,称霸乡梓。
静谧的老街在傍晚的晖光中显出几分神秘。修筑老宅的夏告显然财大气粗,他的豪宅修建在靠右的山坡上,就地势台级上升,正门吊脚阁楼二层回廊联通二级正、侧院通道,使面房回廊与上面的正房、侧房的廊道互为贯通,中间是一块以卵石嵌成莲花状图案的天井。整座建筑似阁非阁,似楼非楼,雕梁画栋,栏杆相衔,藤萝掩映,精致优雅,宜人适居。历经123年的古老建筑因其精湛的建造质量,沐风栉雨,仍稳如泰山,只有房顶的瓦楞草,映着殷红的夕阳在风中讲述人世间的悲欢与炎凉。
又过了41年,夏银和夏训走出逼仄的书么铁老街,在万马河畔平缓的巴迤基地方,修筑了家族更为宽敞豪华的“新房子”,人称 “夏家大院”。坐北向南的夏家大院是典型的 “四合五天井、走马转角楼”建筑形制,砖木结构,木制榫卯连接,构造包含了壁、柱、门、窗、楼、栏,70多根大柱擎起东西两个四合屋面,最为奇特的是中间共用的三层阁楼,与四面楼道相互连通,特显兄弟之间的亲和力。院落占地1288平方米,使用面积2400.6平方米,有房51间,门77道,梯8架,还有21个护院抢眼。四壁雕刻精美图案,天井广植花木,古朴幽雅,高贵华丽。2012年,夏家故居和“新房子”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其实,这所建于90年前的大宅,因筑于三流交汇处,原先的名字叫 “清泉山庄”。蓝天碧水让一个名采君氏的夏家媳妇才思涌动,以诗描述他们迁居的初衷、喜悦、房屋格局及祥瑞的愿景:“山水为枕带,天然娱乐乡。昆季新建置,重楼分两厢。左右方若印,拥护高筑墙。” “曲曲开金马,步步登玉堂。门前福田种,架上古书藏。几生修到此,世代发其祥。”并在诗中点出房舍的方位和名字: “清泉那有房,房在西山阳。青蛉西北界,中和西南方。三水交流处,五山来脉长。”不难看出,在注重风水的传统住宅选址思想下,夏家人依然推崇耕读传家的风尚,土地和诗书,亘古衡量着物质和精神的高度。
南朝梁陈间诗人徐陵在 《洛阳道》一诗中说: “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时间的脚步中,滚滚红尘内无时无刻都上演着悲喜大戏,又倏忽间化为历史烟云。对于中和这块古老的土地,它的大幸就是相逢了多元的文化,从千年彝绣到老街大宅,历史在这里激荡出奇妙而悲喜交集的文化彩虹,令人流连喟叹。得诗曰:
寂寥远山泊梦影,幻来眼前作诗墙。
古道逶迤过商旅,老宅堂皇绘雕梁。
河畔金柳书锦字,瓦上楞草说炎凉。
多少悲欢离合事,付与白云嵌天蓝。
在适当的远处,比如走到台地旷阔的地方眺望,山真的是方形。想必古人为山起名,曾像我一样走到远方 (或从远方走来),蓦然惊叫——那山是方的!这或许是人世间的第一次顿悟,方且正,概括了君子修身的所有内涵。永仁这个名字从山之方正得以诠释:方正,是仁的重要内涵,所以能久,久则永。
如砧如砥,方山漂浮在黛色的远方,四围雾绕云蒸。方山如舟,云海沉浮,行驶于天地之间。坤为易卦第二,喻广袤大地。清代大学者高奣映在 《方山说》中言: “地势坤,其体方焉。”并说:“山块然而平行数十里,四围皆削壁,悬萝倒木,万壑蹲低。”囊括方山的外形和内在,却未言这座中规中矩的山到底要告诉我们什么。
方,原意并非形状。以象形考,“方”字的下部是 “舟”的省略,上部则是 “竝头之象”,所以 “方”的本义是“并舟”,也就是并行的两船,引申为并立、并行。 《说文》曰: “方,併船也。象两舟总头形。” “方”的另一个意义是“筏”,因此 《诗经·周南·汉广》说:“江之永也,不可方思。”后人注释言:“方,以筏渡;舟,以船渡。”从并立的船到筏, “方”原先是泅渡的工具。但是 “方”遇到 “山”,其意更令人遐想:君子的仁德之山。这个名词,专属永仁。
“山”最早不指现在之意,乃地气耳,因此彼山非此山。 《说文》云:“山,宣也;宣气散,生万物,有石而高,象形。” “宣”在这里指地气,徐锴注: “山出云雨,所以宣地气。” “有石而高”是指 “地气”产生于高高的石山之上,因此王筠注解说: “无石曰丘,有石曰山。” “山”字的古意与 “方”相同,它是山峰并起之形。有石头的山顶上见到的地气,也就是山岚,这就是“山”最早的意思。荀子说: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所以山有 “宣”,因其善于积累,方能高人一等: “山,土有石而高。” (《说文》) “山, 土之聚也。”(《国语·周语》)
山固具德,引有德之人居之。古籍《庄子》 《吕氏春秋》记载了尧舜时代善卷故事:善卷居枉人山 (或称枉山),即今常德德山。尧帝南巡北归时途经此地,以 “北面而问”的大礼向善卷求教,从此,善卷以 “帝者师”的美称名闻天下。舜继位后,在南巡的途中专程到枉人山拜会了善卷。经过交谈,由衷佩服,要将天下禅让善卷。善卷力辞: “我立身于宇宙之中,冬天穿着皮衣御寒,夏天穿着精细葛布防暑。春天耕耘播种,身体能够劳动;秋天获得丰收,粮食足够一年的食用。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优哉游哉,怡然自得。哪里想承担治理天下的大任呀,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说罢,躲进深山之中去了。隋朝刺史樊子盖莅任常德,听说善卷曾居枉山,故将此山易名 “善德山”,民谚因有: “常德德山山有德,长沙沙水水无沙”。1956年6月,毛泽东在写 《水调歌头·游泳》词时,手书了这句民谚。
方山住进有德之人,缘起元代僧人岭南。祖籍山东的岭南曾拜高僧临济为师,10年苦修后到姚州另立山门,看重方正平整的永仁方山,入山但见 “万木柔可结,千花敷欲然。松间鸣好鸟,竹下流清泉。” (张九龄诗)遂于元佑三年(1316)在立象峰上开基兴建静德寺,不久便出现 “石壁开精舍,金光照法筵”的景象。历元、明、清三朝续建开拓,此寺有大小殿堂、楼、阁36间幢,房126间,佛像108尊。山中陆续建起观音寺、活佛寺等等,方山旋成滇省佛教名山。
山有灵,进而有神。神从何来?从人的心中来。
《庄子·大宗师》里说: “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释文引司马彪语云: “山神不死,至孔子时。”也就是说,到孔子时代 (春秋),人们还看见过山神。每座山都有山神,祭得福。 《汉唐地理书抄》辑 《地镜图》记述: “入名山必先齐(斋)五十日,牵白犬,抱白鸡,以白盐一升,山神大喜,芝草玉药宝石为出。未到山百步,呼曰林林央央,此山王名,知之却百邪。”这说的是古代采药人进山必祭祀山神的状况。在永仁方山境内及周边,山神是彝族人最大的神灵,彝语称 “咪司”, “咪” 为土地, “司” 即神,祭之可祐人畜庄稼乃至山林百草。其庙曰 “咪司区股”,有庙之山称 “主山”,禁止放牧、开荒、砍伐树木,甚至不能随意进林子践踏。人们的山神,保护人们的山林,实则保护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时入山还能见到蓊郁的树林,灿烂的山花,闻百鸟啁啾,皆 “山神”之功。
“若待青山尽,应逢白发生。”天与地,为 《周易》首卦和次卦,示天地对应,周而复始。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乾卦); “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坤卦)。意谓:天 (即自然)的运动刚强劲健,相应于此,君子应刚毅坚卓,奋发图强;大地的气势厚实和顺,君子应增厚美德,容载万物。这就是高奣映谓方山 “地势坤,其体方焉”的趣旨。
山以滋生养育万物而博大无言,有大德于生灵。曰其 “方山”,山便有方正刚直的品德,启迪人的心智,扶正人的生命态度,培养人无欲则刚的情操。山是大地的脊梁,包容气势、胸襟、逶迤、奇险、平坦、突兀、豪迈、刚强、和蔼、温柔等一切气质,常与山处,人身自正,何况方山!孟郊游终南山后感慨道:“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
方山若方舟,能承载灵魂抵达彼岸,就看你是否真正登船。
唐人李翱有一次到药山 (地在山东)游赏,遇到高僧惟俨,与其长谈说禅,非常羡慕惟俨,作诗以赠云: “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文士们为生计堕入尘网,为 “五斗米折腰”,精神不堪重负,思慕那种 “幽居少人事,三径草不开” (李山甫诗)的自在生活。方山有一个传说云:明代一游僧过成都遇将军董安邦,邀将军暮年到方山颐养天年,后将军果千里来投,与僧蒲团膜拜,林间漫步,溪边促膝,寿终方山。何种力量让一位锦衣玉食的将军相许法门,相随松风雨雾,晨曦夕照?入方山便知。
方为外形,影也,象也。入内则洞天别具,参差错落,变化万千。山呈东北向西南倾斜,形势陡峻。为此,高奣映说: “倘登之,仅一线路耳。”他是登过这山的,他的体会是: “人足犹桴地肤,若鼓行之,则大小腾声,身为之悚悚。”人足像鼓槌一样敲过地面,松软的地表发出声响,让人惊悚。这种体验,非亲临不能体味。他总结方山植物有“五多”:多松、多桧、多橡、多杉、多草药,而药以 “土人参”著名。他在山中看到的景致是:土多石头少,土山铺开来形成小平原,其间细流涓涓,百兽出没。 “翠坞千盘”之 “坞”,谓高山之间的凹地,这是非常适宜耕种的土地,实乃山中之桃源。
高氏考察过方山四周,但见: “四面均岩,状不一辙,如刮铁屑者,如麻披枲裂者,如委粟堆芋者,丹或千寻,青亦万仞,难可具举。” “刮铁屑” “麻披枲裂” “委粟堆芋”11字,将悬崖陡峭形态写得淋漓尽致;无论红色的岩石还是披绿的险峰,状其高,用 “千寻”“万仞”,古以八尺为一寻,七尺或八尺为一仞,此非实数,形容极高极长。当是时,方山内人迹罕至,所以为 “猿猱之所嘻,虺蛇之所恋,鼯鼠穴而狼豹家”,述其荒无人烟,原始苍茫,让人顿生天荒地老之慨。 “悬窝泻布”状水之奇; “斧鬼梯神”状山之怪; “月驾斜筛”状林之幽; “曦轩半射”状人之闲。而这一切,只是方山大概, “搜之则幽奇未尽”。在我看来,这300多字的短文,如诗一般简洁入韵,已写尽方山百态千姿,万种风情,非一代宗师不可为,恐难有超越者。
数入方山,随季节轮转,四时物象偶有所识。去年冬至再次登临,远观近俯,见森林馥郁,岩壑苍润,金沙远逝,溪涧淙淙,寺宇肃穆,村庄焕然,田畴殷实,人寿年丰。觉人间初换,否极泰来,文革百劫之后,山与时势俱进,其沉稳葳蕤之态,尤慰心田。忆往昔朝山,春入林莽,歌莺响树,舞蝶惊花;夏探幽林,树色连空,鸟啼青嶂;秋望旷野,红霞灿衣,云随坐卧;冬品山色,松舞劲节,润雪铺陈……方山四时,涤尽俗虑,清新革面,精神为之一振。常近山,必眼阔天高,积郁全消,心宽体健。这就是道——法自然。
独爱方山松树。苏轼说: “流而不返者,水也;不以时迁者,松柏也。”苏辙也说: “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者,惟松柏为然。”方山松树四时不凋,寒气越重,翠色越深,那不屈的品相,激励生命向上。在方山大平台上,连片的云南松遮天蔽日,钢针铁干,骄阳不萎,霜雪不枯,是山之砥砺,地之精灵,让人钦敬。每次入山,都要在这片松海中徘徊良久,尽情呼吸,吐故纳新,然后沛然离去。李白云: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韩溉言: “莫向东园竞桃李,春光还是不容君。”是说松树从不趋炎附势,随波逐流,只是活成自己,坚实伟岸,砥柱中流,不与朝开暮逝的百花论短长。这种性格注定松树的命运:“涧深山险人路绝,老死不逢工度之。”(白居易)高洁者少有人识,又何须人识?若被人识,岂不 “屈为大厦栋,庇荫侯与公”? (元禛)
方山南麓有登仙岩,俗称 “老鹰岩”。此岩高数十丈,孤标独立,倒木悬空,这就是传说中的天梯。有德者攀之,可入天羽化为仙,至今未闻入门者。这是方山给人的目标:大象悬天,修为和参悟是人一生的功课,再伟大的人都有缺陷,只有像积土成山那样,不断点滴修正我行,才可能活得充实、精彩、健康。
下山就是尘世,红尘滚滚,炎凉如斯。回头一看, “山水空流山自闲”(王安石),山依然故我,人却已身不由己。 “一从山下来,天地再炎凉” (鲍溶),像方山那样平正方直,谈何容易。方内和方外,毕竟两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