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小说与小说的新时代

2018-11-14 05:57:04刘永春
山东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说创作时代

刘永春

新时代,既是时间意义上的,也是空间意义上的。新时代对中国小说创作来说,既意味着与以往不同的时代背景,更意味着新的创作视阈的不断开拓以及面向世界的更高视野。中国的小说创作面临着更大的时代使命,“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更好构筑中国精神、中国价值、中国力量,为人民提供精神指引”。新的时代为小说创作提供了更大的舞台,也赋予其更加深切的历史使命。中国小说创作则在最近几年以新的姿态与时代使命相呼应,在树立中国文化主体性的方向上继续前进,呈现出了新的创作态势与特征。

近代以来,从梁启超的“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论开始,到五四时代的文学革命,再经过革命文学的提倡,最终到四十年代解放区文学的空前社会化,小说与时代的联系就再也无法割裂。虽然受到西方小说观念、理论、方法、美学的巨大影响,但中国本土的小说美学逐渐确立、发展、成熟,其社会功能愈发成为核心,“文运同国运相牵,文脉同国脉相连。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是一场震古烁今的伟大事业,需要坚忍不拔的伟大精神,也需要振奋人心的伟大作品。”这既是新时代对小说创作的具体要求,也是小说创作必须面对的历史任务。小说创作承担更加重大的社会使命,是其文体发展的必然结果,也是繁荣我国文学创作、促进我国文化走向世界的必然要求。如果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起点,那么,当前的小说创作在贴近读者需求、强化创作质量、提升国际视野等方面还有较大的努力空间。

在时间意义上,近年来的中国小说创作日益关注当下,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就持续存在的猎奇式的历史叙事已经逐渐降温,更多的作家转而关注正在发生的剧烈社会转型,从中提取出各种生活景观,以更加平实、质朴、温暖的方式呈现出这个时代深层的情感结构与精神特征。同时,全景式的史诗叙事也在逐渐淡出,尤其是在长篇小说中,当下生活的文本形态与二十世纪已经越来越远。余华《第七天》、方方《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路内《慈悲》、张忌《公羊》这样的小长篇开始横向地而不是纵向地展示社会生活的各个局部,平面化开始取代历时性成为小说创作的新潮流。关注现实,是剧烈变革时代文学的共同特征,中国小说创作由历史更多转向现实就是必然趋势。值得关注的是,以科幻文学为主,中国小说对未来时空的探索性关注也正在增多,刘慈欣《三体》、郝景芳《北京折叠》等都是基于现实而虚拟出来的未来图景。这些更具未来性的小说与世界文学可以更顺畅地接轨,对中国文化的书写也更国际化,更容易被国外读者接受。《三体》在世界范围内掀起的热潮就是最好的例证。

在空间意义上,中国小说开始逐渐突破城市(市民、知识分子)与乡村(农民)两个截然对立的视界,开始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更细部,以更加微观、写实、温情的姿态呈现当代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各种状态与各色人等。城乡接合部、小城镇、西部等生活场域成为小说的常见内容,乡村与城市中的底层民众已经成为小说中常见的表现对象,其他各个阶层、职业与面貌的人们也纷纷进入主流小说的叙事视野。在中国小说的叙事场景中,从来没有像如今那样充满着形形色色的人们。这些人物形象与其生活背景结合,性格与命运各不相同,纷纷攘攘的人物世界隐射着纷繁复杂的社会现实。这些人物身上带着世俗烟火气息的物质与精神欲望流动在不断变化的生活场域中,现实向小说的渗透变得更加顺畅,两者的交集在不断增大。与此同时,借由多样的生活场景与精神品性,小说向生活的渗透能力也在加强,对生活空间的覆盖能力在逐渐提高。此前二十年里流行的通过农民进城反思城市病态的叙事模式已经式微,取而代之的是乡村与城市的深层融合,这与社会现实里两个空间的界限逐渐模糊有直接关系。

小说叙事时空的变化为整体创作风貌带来巨大改变。传统的社团、流派、群体、思潮等学术话语已经失去了对当下小说进行概括的有效性,即使以代际进行划分的学术方法也已经捉襟见肘。从创作题材、地域分布、思想倾向等角度进行分类似乎也越来越变得无力。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的多样化正在快速走向巅峰,小说创作日益成为个人化的写作行为。不同的作家在不同的时空里以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方法、不同的立场叙述着这个时代的宏观或微观的剧烈变化,对社会现实的精准摹写自然带来小说创作空前的在地化特征,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变得更加丰富和深入。中国小说与传统文化、与世界文学的关系更加充满弹性、开放性,有更多的未来可能。在中国小说内部,雅文学与俗文学、纸媒文学与网络文学、普通文学与儿童文学等的分界也渐渐模糊,共同向新的时代生活深度掘进。在艺术特征上,基于以上各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中国小说创作在以下三个方面的趋势是非常明显的。

其一,艺术自信力的普遍提升。随着中国国力和文化自信的跃升,小说创作中的时代焦虑开始由中西文化的对抗转向对社会现实的内部关注,以往充斥在小说中的紧张感、焦虑感与虚无感减弱了,而理性的冷静思考则慢慢成为主流。例如,张炜的《艾约堡秘史》以独特的视角塑造了一个大型企业集团的创建者、管理者与反思者的当代富豪形象。淳于宝册是以往中国小说中较为少见的人物类型,既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暴富者,见证了当代中国历史的变迁,也是一个追求精神生活的孤独者,对生命的疼痛有着深刻体验。小说通过这个人物九死一生的成长过程串联起历史苦难,又通过其与村头吴沙原、民俗学家欧驼兰的纠葛,既是感情上的较量,也是如今社会环境生态问题的缩影。矶滩角成了最后一块原始的人性乐园,吴沙原与欧驼兰拼尽全力守护着它,试图使其独立于财富资本的侵害。小说以蛹儿的视野见证着淳于宝册的过去与现在,折射出二十世纪后半叶的历史,也呈现出社会现实中的诸种危机。小说以自我囚禁于艾约堡的淳于宝册连接起了历史与现实,同时从这两个角度展开反思。“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才走到今天,再往哪里走啊?没人回答,我只好自问自答。”淳于宝册的自问自答隐喻了这个时代所面对的新问题,那就是社会发展方式的根本性转换。淳于宝册的困惑其实是这个时代许多人共同的精神处境。这部小说在思考历史与现实中表现出来的最大特征就是辩证性,既呈现了淳于宝册的思想逻辑,也充分反思了其狡诈、偏狭的一面。深湛的社会思考和深刻的人性辨析同时为小说叙事提供了巨大的文化空间,使得这部小说达到了极高的思想深度,人物形象的塑造过程同时也是作者撕开社会表面现象、深入其内部肌理的过程。小说没有在简单的城乡文明对照模式中展示片面考虑经济利益带来的灾祸,也没有对历史进行情感控诉,对张炜以往的创作是一次超越,对新时代中国小说的发展也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其二,坚持人民性的艺术导向。十九大报告指出:“社会主义文艺是人民的文艺,必须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在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中进行无愧于时代的文艺创造。”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人民性的概念越来越宽泛,其实践结果也更加多元,但是近年来的中国小说在坚持以人民的精神诉求为核心方面是有进一步强化趋势的。除了各种社会底层人物形象纷纷登场以外,近年来的小说创作中表现出了更加明显的人道主义情怀和悲悯意识。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余华的《活着》开始,中国当代小说开启了对社会底层进行写实摹绘的神圣传统,这个传统在新时代背景中更加成熟,结出了许多丰硕的果实。可以作为例证的是青年作家张忌的《出家》。这部出版于2016年的长篇小说以冷峻尖锐的笔致铺写了入城农民方泉的艰辛生活。作者并未给方泉的生活涂抹上任何悲情色彩,只是用平实的笔致、旁观的视角塑造了一个试图从现实苦难中寻得解脱的憨厚农民形象。他在世俗与超脱之间徘徊,难以舍弃世俗生活中的种种责任,又渴望精神得到解放。这样的视角与写法与以往的农民进城主题小说都有着截然的不同,避免了简单的城乡对立模式给人物形象造成的撕裂感和预设的价值立场,而能够深入探析当代城市边缘的底层生存状态。尤其是小说聚焦于人物内心,与以往只触及其社会命运的层面相比,对人物心理的刻画要深入得多。方泉对于精神超脱的渴望也是以往底层叙事中少见的。虽然以《出家》为代表的这些小说淡化了政治色彩,但关注社会中普通人并表现其在生活中的挣扎、赋予其深切的同情则是不变的,以人性视角充实人物的精神世界是这些小说的长处,也将是今后小说创作人民性的新形态。前述的《第七天》、《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慈悲》等小说在这个层面上也呈现出同样的状态。

其三,不懈的叙事艺术创新。叙事创新是小说创作的生命线,唯有不断进行艺术创新,才能做到“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社会生活、创作环境、作家身份、媒体传播等的剧烈变迁造成了小说创作中的浮躁气息、热衷于题材突破而忽视叙事形式创新,这种情况在近年来有所改善,中国小说对叙事艺术的探索重新开始进入深潜的理性轨道。贾平凹《老生》、张炜《独药师》、徐则臣《王城如海》、张悦然《茧》、葛亮《朱雀》《北鸢》、金宇澄《繁花》、吴亮《朝霞》等许多作品都在朝着各个方向进行叙事突破,小说的各个因素,如语言、结构、人物、情感等,都产生了新的表达形式。总体来看,这些探索都是积极有效的,拓展了中国小说的表现形式,提高了艺术感染力,也加强了与国际文学潮流的联系。非虚构叙事则异军突起,以其更加强大的切入现实的能力引人瞩目,尤其以梁鸿的“梁庄”叙事最为成功,深刻展示乡土中国面临的生活变异与精神变迁,形成了成功的、典范的中国故事。对于科幻文学来说,叙事创新更是具有本质性的意义。《三体》创造了关于人类命运过去、现在、未来的三部曲形式,《北京折叠》则充满强烈的讽喻性,以鲜明的寓言文本指向人类的未来,更指涉了现实生活的许多特征。科幻文学较早、较快走向世界,与这种创新有着莫大的关系。在儿童文学领域,张炜近年来的创作减弱儿童文学固有的教育性、启蒙性特征,而以天真烂漫的少年视角回望人生、深入丛林,与可爱的动物为伴、对善良人性进行由衷的赞美。经过各个方向上的叙事艺术创新,中国小说的审美品质得到较大提升,更加贴近读者的阅读需求,创作姿态变得沉潜深入,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路径。这些新的特征使得中国小说所讲述的中国故事正在成熟,也逐渐走向世界,具有国际化品质的同时也受到了更多的世界性认同。

“当代中国正经历着我国历史上最为广泛而深刻的社会变革,也正在进行着人类历史上最为宏大而独特的实践创新。这种伟大实践必将给文化创新创造提供强大动力和广阔空间。广大文艺工作者要努力创作同我们这个文明古国、我们这个蓬勃发展的国家相匹配的优秀作品。中国人民不仅将为人类贡献新的发展模式、发展道路,而且将把自己在文化创新创造中取得的成果奉献给世界。”(习近平《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新时代背景下的小说创作担负着建构中国文化主体、提升文化自信、创作中国故事、向世界传递中国声音等重大责任,近年来的中国小说已经感应到外部环境的要求与自身内部进行审美变革的要求,许多作家正在以具有特色的创作实践着这些要求,并在文学与时代的关系层面进行不断的探索。近年来的小说创作沿着这些方向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并预示着更加令人期待的未来。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小说创作有着正确的方向和美好的前景。新时代的大幕正徐徐拉开,中国小说的新时代也在缓缓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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