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牛学智
刊物与好小说的关系向来比较微妙。
有的好小说肯定首发于重要刊物,并被评论家率先推介或者径直被转载、获奖;有的好小说命运就不一样了,不但不能被重要刊物发表,而且还可能会赐予差评,被论评、转载、获奖的概率几乎为零。“重写文学史”“重读”“再解读”等等名目下被拾起的“漏网之鱼”,大多属于这样那样被迫错过的好小说。甚至也可以夸张一点说,经常被热心的读者念念不忘的小说,它们的传播、接受过程一般比较不尽如人意。此等现象的普遍存在,至少说明一些比较重要的文学刊物,其在特定意识形态下被养育而成的文学趣味和价值标准,许多时候是很不靠谱的。特别是当那些具有别样乃至扎眼审美企图、思想锋芒的作品遭遇标准化流行趣味时,情况就更是如此了。
王漫曦的《陪读时代》(《湛江文学》,2018年第4期),据我所知,恰好属于好小说而未于能在重要文学刊物露面的情形。三年前我就拜读过该小说未刊电子本,按作者的叙事企图、凝聚普遍社会问题的视野和概括新型城镇化过程中典型中国故事的雄心,直觉判断,正常情况下这小说应该不止在重要刊物发表,还会被其他选刊转载。没想到,时间过去三年,辗转几家重要刊物之后,发是发了,可却竟是以如此低调的形式与它的读者见面,这多少让人对所谓重要刊物的选稿条件有所怀疑了。这绝不是低估类似《湛江文学》一类刊物的社会影响力,而是喟叹于现如今文学趣味的标准化、同质化与等级制。实际情况当然是即便《人民文学》上面的多数作品不见得比《湛江文学》刊发的好到哪里去,可是,毕竟这不是同一个性质的问题。
闲话休说,言归正传,现在来说说王漫曦和他的这篇小说。
三十多年前,王漫曦就迷恋写小说,并且他的小说成就就已经属于“西海固文学”中的佼佼者了。那时候,他在《六盘山》编辑部当编辑,下基层找作者改稿,腾挪版面推介新人,是他的本职工作,可谓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在相对封闭的文学生产环境,在几乎每一个西海固小说家成长为《朔方》及《朔方》之外其他重要文学刊物的重点作者的过程中,差不多他们的小说首先都得历经王漫曦等人之眼的挑剔过关才行,他也就当之无愧是那一阶段西海固小说家的守门员和伯乐。这样的专业鉴赏背景和扎实的写作努力,才成就了他。早期的中短篇《蓝色舌头》《火飞翔》等,至今还有读者和论者在提及。经历 15年文学实践之后被动调入宁夏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一直到退休,期间,他的小说初心并未忘怀,长篇小说《租借生命》《尕西姆·马和福》等,其厚重文化积淀和精妙构思,或者充当硕士学位论文的重要骨架,或者充任地域文学史阶段述评的重要依据和段落,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都表明作为成熟小说家的王漫曦,某种程度盖过了作为影视编剧的王漫曦。
有了这么一个复杂却又单纯的文学历练背景,再读《陪读时代》,就自然会勾连起影视与小说的话题来。大家知道,莫言、刘震云、刘恒、王朔、杨争光、周梅森等一线小说家,都曾或现在还是小说家加编剧,也出产了不错的小说和影视剧。但从他们的作品可以看出,总的来说,介入编剧逾久小说反而写得逾差,反之,小说保持基本水平的,独立编剧基本不怎么成功。最好的选择,只能是编剧与小说家分家,或者至多这两门东西只能作为跨学科经验和视野,来重点成全一门,二者兼而有之,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一样困难。刘震云的例子,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他一边深度参与影视,一边所写的《手机》《我不是潘金莲》《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等长篇小说,若不是“名人”的“蝴蝶效应”在苟延残喘发挥市场余热,按照正常的长篇小说审美惯例来衡量,倘出自“非名人”之手,恐怕连自费出书都有障碍。只要严肃一点的出版社、慎重一点的出版商,谁敢把出自网络段子手的鸡汤故事、自媒体情境中的热点资讯和古典读物中的笑话掌故,拼贴而成的白开水似的冗长故事,当回事呢?
当然,影视编剧与小说创作结合、联姻的优势,也很明显。简而言之,就是互相借镜,起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或借鸡下蛋的省便而已。尤其在自媒体时代,没有影视编剧意识的小说家,小说可能会写得非常笃定、憨厚,但不见得有适合现时代人们阅读节奏、生活节奏的时间观,因而总体效果显得滞重而拖沓,感染力效果骤降。更重要的还在于呈现思想的方式上,处理不好,影视叙事会完全瓦解小说的能量,而不是成全。一句话,特别是符合中国观众审美习惯和伦理习惯的影视剧,本质上是取消思想表达的,这与小说丰满思想表达,正好相反。
正是得益于对影视剧肌理的熟悉,对编剧流程的熟练,《陪读时代》作为小说,才显得非常扎眼。
小说讲述的实际是“小黄帽”的故事。在广袤的山区,城镇化的结果和后果早已同时显现出来了。一边是基本日常生活水平的提高,现代化生活方式的推进、适应;另一边是教育、家庭伦理、医疗等核心民生问题的雪崩式断裂。“小黄帽”作为一个典型社会现象,它的出现,正是“陪读时代”的到来。大量农村小学开始凋敝,乃至于关门,这不是说农村孩子数量突然锐减,而是必须跟随进城打工、“城镇化”了的大人到县城学校去上学,所谓“386199”(38指 妇女,61指儿童,99指老人)部队,描述的即是其中之一情形。大量农村适龄儿童涌入县城,可是县城学校并未扩容多少,为了交通好标识,学校要求上下学小学生一律戴统一发放的小黄帽以示分辨。这时候,小黄帽便成了小说重要符号和关键视点。通过小黄帽,背后的社会学和经济学问题,才能被逐一拉出;透过小黄帽,几乎每一个因小黄帽而牵扯进的小家庭及其伦理结构、亲情结构,都将重新洗牌。
但是,这些内容,只是王漫曦结构小说的一个视野,是小说有意隐藏的部分。也就是说,他没沿着通常编剧的惯性思维去讲述。他回到了小说的思维,摒弃了浮于表面但很可能有看点满溢道德眼泪的谴责式、否定式故事模式,压缩了场面的喧哗和冲突的极端化场景与情节。拎出了无数小黄帽大军中的一个小黄帽娜娜,抓住了这一个小黄帽的家庭及其妈妈妥娅,来做文章。这种删繁就简,其实是给素材瘦身、减肥。去掉的部分涉及到城乡对峙而总是乡村伦理占据上风的经验主义趣味,涉及到个人与整体命运争锋而总是集体主义气势压倒个人诉求的宏大叙事遗风,更涉及到文化传统主义与文化现代性胶着互织而总是传统文化打败现代文化的保守主义“文化自觉”。消除了思潮惯性之后,当然还有一层流行看法需要揭开,那就是凡触及此类命题,探索的眼光好像不得不腰斩于传统悲情戏的程式,只留下一把辛酸泪而终止体验走向深入。在这篇小说中,娜娜及妈妈妥娅、爸爸高启明一家三口,怎么忍痛割爱甩开农村亲人、家业进城谋生的抉择及后面的庞大累赘,即是这性质。王漫曦也没有完全铺开这些情节,他知道,弄不好,也是一般流俗故事,见不了深层次的悲剧,缺失了文化的反思。如此这般叙事处理,到了最后,之所以妈妈妥娅与偶遇的烧鸡生意人“鸡王”之间的露水交欢值得写,是因为这一点不单撕开的是传统道德伦理看不到的东西,而且也是裸呈了被人文知识分子反复转译进而变异了的现代文化看不到的东西。这两样东西,总结来说,前者要求妥娅恪守妇道,甚至安贫乐道,否则就是诅咒城镇化和声讨现代性对人心的搅乱,力倡回到原来的乡村格局和乡村秩序中去;后者要求妥娅自重、尊严,否则就是堕落和迷失,诱导妥娅孤零零做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主义者。
妥娅与“鸡王”偷情也罢,互相利用也罢,寻求刺激解闷也罢,当然是没有什么真情可言的,正如“鸡王”这个双关词一样,众陪读妇女既然能给他起这个外号,也是多少经历过一些实战经验后送去的评价。这里面,陪读妇女们的孤独、寂寞生活,无需多说,也是一目了然的。
值得进一步解释的就是这个关系。按照小说叙事的纹路和作者的倾向,妥娅与“鸡王”不正常关系之所以能贯穿始终,我的理解,其所指在透视城镇化后,个体处在“回不去的乡村,进不了的城市”夹缝中的诸多两难。其一,妥娅因寂寞而勾搭“鸡王”,从而感情走上了不归路——不见得是依恋“鸡王”,而是对陌生情感生活的向往,即便在女儿娜娜的鄙夷态度中似乎做到了深刻忏悔,但真能恢复如初吗?这是暂时超越了具体生存生活境遇的情感觉醒,现有社会机制、家庭伦理机制能提供吗?答案是否定的,当然这不是娜拉走后怎么办一类世纪之问的简单重复。其二,小黄帽作为整篇小说的一个强力审美符号,虽出现规模、频次不多,但仅有的几次却出现在要命之处,比如在妈妈交媾之时的幻觉中,在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意识到妥娅怀孕之时,它的出现,一定还有红绿灯闪烁的光芒,作为陪读的下一代,娜娜们的人生路该在什么时候迎来红灯停绿灯行的正常秩序?这不是物质层面单纯城镇化能否完成的问题,更是文化现代性即人的现代化何时兑现的问题。目前来看,解决这问题的方案似乎还遥遥无期,它不只深关“高高兴兴上学去,安安全全回家来”,还涉及到她们能否最终成为一个健全的人,以及他们所置身的环境能否形成得体的机制保障的问题。其三,妥娅的确是不慎怀孕,但即是事实,也就不免社会化,作者推出的叙事信息不是置丈夫、家人、孩子和众陪读妇女于道德的尴尬境地这么简单,小说提出的问题或许是,在剧烈流动的现代社会,我们是否生产出了足以应付复杂文化关系的价值软件?如果没有,那么吉登斯意义的血缘之外、亲属之外的“亲密关系”,该怎样处置?这种关系将不可避免成为个体化成熟阶段必然遭遇的难题,显然,既有传统伦理道德文化和不成熟现代城镇小市民文化,都无法解释过去,出口究竟在哪里?如此等等,还可以继续追问下去。
作为一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有如此之多的暗扣,来逼问读者、考验读者,本身是其十足思想分量的表征。仅此一端,《陪读时代》的审美涵咏价值,观念挑战价值,便不言自明了。这也是我固执地认为,作为有思考尖锐度的《陪读时代》,最终未能亮相于重要刊物,也就不大可能被严肃对待的当下文坛,给人以沮丧的原因。这不是哪个作家的哪个具体文学作品没有获得公正待遇的世俗功利诉求,它牵扯到我们时代整体的文学趣味和标准是什么一类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