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根民
1
众亲戚和左邻右舍给父亲穿好寿衣,将父亲的遗体安顿在里屋的单人床上后,便相继离开。这时,潘玉婷突然想起一件事:父亲的工资卡呢?
昨天半夜医院的急救车把父亲从她的单元楼里转到独院时,她和男保姆把父亲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都带过来了,就连父亲房间的床头柜、客厅的抽屉茶几都翻遍了,只要是父亲的东西都带齐了,就是没见工资卡。她这下慌了,又在父亲的遗物里细细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父亲是昨晚后半夜病情突变的。那时,潘玉婷睡梦中突然听到男保姆在敲她的房门,催她赶紧起来,说老人吐血了。当她穿好衣服来到父亲房间时,父亲已经昏睡过去,脸色像纸一样煞白,嘴里全是血,就连枕头、被褥上也染上一团一团殷红的血迹,像一朵朵、一团团梅花印在浅蓝色的被面上。房间里充满了恶臭和血腥味,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潘玉婷既害怕又无助,不停地问着怎么办?
男保姆上前摸了一下老人的鼻孔,说还有点气,估计难熬到天亮。赶快给你哥打电话,商量一下送医院抢救的事。
哥哥潘玉国远在北京一家银行工作,一年也难得回一次家。哥哥的电话很快打通了,他几乎没有思考就给了回话,人都成这样了,就不用送医院了,送了也是白花钱,赶紧叫个车,把爸爸送回老家独院,我天明就坐飞机回来。
父亲是在凌晨六点半停止呼吸的,走的时候天还没亮,窗外的雪花还飘个不停,小小的院落已经铺上一层厚厚的白雪。雪是昨天傍晚开始下的,是伴随着强烈的降温突然而至,最低气温已经降至零下十五度,近十几年都罕见。偏偏今年冬天,县城实施煤改气工程,小区燃煤锅炉被拆除,集中供暖管道却没通到小区。潘玉婷住在一楼,家里和室外一样冷,这样的低温极易导致父亲的脑梗症状加重。父亲刚安顿好,哥哥就来电话了,说他最快也得晚上七点才能回到家,倒头纸白天肯定烧不成了。由于赶上今天是小年,亲戚朋友就先后回去忙家里事,男保姆忙了一阵子后也走了。
潘玉婷静静地守在父亲的遗体旁,想起父亲这艰难的一生,她的眼泪就如泉涌。当年,为了她和哥哥能考上大学,父亲靠自己当民办教师少得可怜的工资供她兄妹俩上学,哥哥连续三年高考落榜,父亲深知没文化和当农民的苦衷,再苦再累也要哥哥继续复读,等到了哥哥考上省城的财经学院,她第二年考上县城师范学校的消息时,父亲像孩子一样高兴。当时还是物质生活比较贫乏的八十年代初,父亲每个月工资只有二十三块钱。那时候,父亲就是家里的脊梁,是她们兄妹俩跳出农门、脱离苦海的垫脚石。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讲台,直到他退休前还每天给初三三个班级学生带语文课,他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而他却一直蜷缩在县城郊区一个狭窄的民房院落。如今,她和哥哥都成家立业,父亲却在病魔的折磨中离开了,做女儿的能不伤心落泪?
找不到父亲的工资卡,潘玉婷心里很是焦急。她细细回想了一下,猛然觉得男保姆的可疑性最大。因为,父亲临终前这段时间就他一人在父亲身边,包括今天早上把父亲刚安顿好,他就慌里慌张地走了。
2
男保姆是在原来的保姆孙颖丽的腰扭伤后请来的。其实,遇到男保姆纯属意外。
那天早上,潘玉婷正在给学生讲课,突然接到孙颖丽的电话。孙颖丽说,刚才她把父亲从床上抱下准备上卫生间时突然把腰扭了,感觉腰像断了一样疼,她到县医院拍了X光片,医生说是腰椎间盘突出,病情比较严重,需要到省医院做手术,问她怎么办。潘玉婷一听心里就乱了,既担心孙颖丽的病情,又担心父亲。父亲瘫痪在床两年多了,都是孙颖丽照顾的,现在孙颖丽腰伤后要做手术,总不能将父亲一个人撇在家不管。潘玉婷无法静下心上课了,就向校长请了假赶往县医院看望孙颖丽。
潘玉婷骑着电动车马不停蹄赶到县医院,进了三楼骨科门诊室,看到一位中年女医生正埋头给一位患者检查膝关节。女医生忙完检查后,告诉潘玉婷孙颖丽刚走,从拍的X光片上来看,她的腰伤也不是很严重,可能是用力过猛导致椎骨裂伤,当然了,能去省医院做手术最好,如果不想手术也行,在这里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也能恢复一点。潘玉婷这才长长出了口气。
也就在这时,潘玉婷无意间说出自己想找一个保姆替代孙颖丽照顾爸爸,那位女医生顺着她的话就推荐了男保姆,说这个男保姆是她一个远房亲戚,县油脂厂下岗工人,就在县医院住院部专门承揽照顾病人的生意,身体硬朗,劲也大,绝不会出现像孙颖丽那样扭伤腰的事。看到潘玉婷有意,骨科女医生一个电话就把男保姆叫到门诊室。
三分钟之后,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站在了潘玉婷面前,高高的个子,灰白的短发,灰白的串脸胡从两腮串到下巴,两个粗大的手指夹一支香烟。见到潘玉婷在用挑剔的眼神审视他,男保姆有点慌神地嘿嘿一笑,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男保姆硬朗的身体打消了潘玉婷的顾虑,她当即便答应他第二天来家里试试。
然而,事实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好,虽然男保姆身体好,有力气,也有熬夜照看病人的经验,可从这两天的试工来看,潘玉婷最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人懒惰,又不会做饭,一整天坐在客厅看电视,从不打扫卫生,就连父亲卧室里的被褥衣服也不会像孙颖丽那样叠放得整整齐齐。男保姆来家里第一天下午,她回到家的感觉是一片冷静和憋悶,客厅里没有开灯,厚重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显得房间里大白天也如同晚上一样暗淡。客厅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烟味,呛得她连连咳嗽。她赶紧拉开窗帘透气,顺着窗外的光线,看到客厅茶几上平时干干净净的烟灰缸里乱七八糟放满烟蒂,几个一次性茶杯里是半杯喝剩的浓茶,客厅的地板上印着杂乱的带有泥水的皮鞋脚印。父亲是从来不吸烟、不穿皮鞋在客厅走动的,这些显然都是男保姆留下的。潘玉婷是个爱干净爱整齐的女人,看到这些心里多少有点不满,开始对男保姆指指点点,唠唠叨叨。潘玉婷虽然对男保姆有成见,但当时除了男保姆,她一时半会还难找到合适的替换者,只好这样凑合着。
潘玉婷猜测男保姆有可能拿走父亲工资卡的另一个原因是,她通过仔细观察还发现他不但身子懒,还好吃,有时候瞅着她不注意就跑到厨房找东西吃。有这个毛病,就有可能翻到父亲身上的工资卡。潘玉婷知道,父亲的工资卡一直带在身上的,很少在房间其他地方放。
3
除了男保姆,另一个接近父亲的就是孙颖丽了。
对于孙颖丽的为人,潘玉婷是了解的,毕竟在一起生活两年多了,怎么能不了解呢?在她照顾父亲的两年多里,她已把父亲当成了亲人,从开始给父亲洗澡搓背,到后来帮父亲解裤带大小便,她已经完全消除了女人害羞的心理。在孙颖丽眼里,行动不便的父亲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就是她的亲人。孙颖丽父亲去世早,走的时候她才上小学,长大了想尽孝也没机会,如今她已经把潘玉婷的父亲当成她的父亲照顾。
孙颖丽毕竟是她的小姑子,有这一层亲戚关系,对父亲照顾起来更尽职尽责。大雪节气后,由于气温骤然变冷,父亲的脑梗和哮喘越来越重,以前还能自己扶着客厅里的沙发、鞋柜、墙壁慢慢走到卧室床前,现在连说话舌头都开始打卷,吐字模糊不清,喘气也不顺畅,喉咙里好像有个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响,咳嗽起来也是没完没了,真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快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身体抵抗力本来就弱,哪经得起两种病魔的叠加袭击?这样一来,孙颖丽的担子就更重了,每天早上都要给父亲穿好衣服,然后把父亲从床上抱起来安放在卫生间解手,再抱回到餐厅吃早餐,吃完早餐再抱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午饭又要抱到卧室午休,午休起来又要抱到客厅沙发上看电视,一直到晚饭后,再抱到卧室帮父亲洗脚,安顿他睡下。孙颖丽除了将父亲抱来抱去,每天还要抽时间外出去菜市场买菜买米买肉,回到家再下厨房做一日三餐,即使有点时间还要打扫客厅、厨房和三个卧室,像个陀螺一样整天转个不停。虽说父亲患病后身体消瘦了许多,但他却有一米七五的个头,而孙颖丽身高还不到一米六,加之快要步入五十岁了,身体开始发福,一个人伺候父亲,她真的有点吃不消。
本来潘玉婷不想把孙颖丽想成那种人,但是,那次腰伤之后,孙颖丽的变化让她心里很是不满意。
孙颖丽腰伤后的第三天下午,她正在讲台上给学生辅导英语模拟考试题,大衣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起初她不想接,因为课堂时间宝贵,一接电话就会耽误讲课时间,少说一两分钟,多则五六分钟,遇到那些长辈的电话,他们可不管你现在忙不忙,一讲话就婆婆妈妈一大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又不好意思打断或挂掉电话。可是,她越不想接,电话越是顽强地震动。没办法,她还是给学生道了歉,掏出手机一看,立即走出教室,站在室外的走廊尽头听电话。
颖丽,现在感觉怎么样?腰还疼吗?潘玉婷焦急地問。
电话那边,孙颖丽怯怯地说,嫂子,腰还是很疼,昨晚躺在床上都不敢翻身。医生说了,要是不做手术,就有可能导致瘫痪。我还不到五十岁,不想早早瘫在床上叫人伺候。你知道,我家情况不是很好,拿不出多少钱来,所以,想问一下你能不能先给我点钱,让我去省医院做手术?
什么?你想要钱去省医院做手术?我前天去过县医院了,主治医生告诉我你的病情没那么严重,不需要做手术,在县医院住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电话那边没再出声。挂了电话,潘玉婷心里对孙颖丽提出去省医院做手术一百个不同意。好端端的一个人,咋会卧床不起?不就是腰椎间盘突出吗?医院也是吓唬人的,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去省医院看病就是烧钱,没有个五万十万的怎行?
丈夫才去世两年,家里就发生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这是潘玉婷从来没有想到的。三年前,丈夫因病从工作岗位上提前退下后,本来可以清闲下来好好养身子,可他一天也不消停,除了做饭做家务,还要照顾脑梗的岳父,为的是让潘玉婷无牵无挂地上班。潘玉婷的母亲去世早,哥哥一家又远在北京,父亲退休后就只能搬到她这里住。父亲的脑梗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突发的,开始靠吃药打针还能控制住,后来就慢慢出现头晕、说话不清、走路跌倒的症状,一次比一次严重。好在有她和丈夫的悉心照顾,七十多岁的父亲身体还恢复得不错,生活也能自理。丈夫去世后不久,父亲在一次外出散步时跌倒在马路边,由于抢救不及时,落下了半身不遂的症状,再后来生活自理都很困难。
起初选择保姆时潘玉婷只是觉得孙颖丽是自家人,人也本分勤快,用起来放心,对老人一定会尽心照顾,反正下岗后也是东奔西忙给别人打工,辛辛苦苦也挣不了多少钱,还不如来家里照顾老父亲,看在丈夫的面上,咱可以多出点工资,别人一个月一千五,咱给一千八,管吃管住,每月再给五百块钱买菜钱,就她和父亲俩吃饭,应该足够了。孙颖丽当时手头正缺钱花,她男人在建筑工地打工辛辛苦苦干了一年,三万多块钱的工资工头硬是拖着没给,儿子眼看要订婚结婚,没有钱咋能行?所以,对嫂子说的这件事她没有过多考虑就应承下来,这一干就是两年多。平时孙颖丽手脚勤快,卖菜总是精打细算,潘玉婷对她是一百个放心和满意,要不是出了这件事,双方的感情说啥也不会有裂痕。再说了,毕竟有这层亲戚关系,即使有点小误会小纠结,也不会弄到撕破脸说狠话的地步。
4
潘玉婷其实还是珍惜与孙颖丽的这份亲情的,也能体谅孙颖丽的不幸遭遇。谁也不愿意发生腰扭伤的事,问题是事情发生了看怎么商量着把问题解决了。但是,人心难测。谁又能保证她在急于用钱做手术的节骨眼上,不会趁着父亲病重头脑不清时动用父亲的工资卡呢?孙颖丽后来的一举一动像放电影一样,在潘玉婷头脑里回放了一遍。
那天男保姆请了假,她一整天都惦记着父亲在家怎么过的。下午她和数学老师调整了课时,还没放学就早早回家。推开家门,她感到很惊奇。客厅窗帘敞开,光线明亮,地面干干净净,茶几上茶杯和什锦盒摆放整齐,沙发上的白色罩布平展如初。眼前的情景让潘玉婷十分惊奇。
走近卫生间时,潘玉婷感觉一股臭味袭来。她轻轻推开卫生间的门,看到洗衣盆里放着父亲那身沾满尿液和大便的衣裤,有洁癖的她当时差点呕吐出来。她知道父亲又大小便失禁了,不得不帮父亲清理粪便。这时候她才想起孙颖丽平时是怎么做这些事的。她曾亲眼看见过孙颖丽帮父亲脱下沾满粪便的内裤,给父亲擦洗干净身子,再换上干净的被褥和内衣,然后将弄脏的被褥和内裤拿到卫生间清洗干净。然而,她走进父亲的房间轻轻掀开父亲的被子,才发现父亲早已换上洗得干净、散发着洗衣粉芳香的内衣内裤,很安静地睡着了,嘴角还露出一丝少有的笑容。。
这时,随着窗外一阵风吹来,从厨房里飘来缕缕大米的饭香。潘玉婷寻着饭香望去,看到孙颖丽穿着一件鹅黄色毛衣,腰间围着围裙,正在从高压锅里给两只碗盛大米饭,餐厅的餐桌上已经摆放了两碟炒好的蒜薹炒肉和西红柿鸡蛋。看到飘香的饭菜,潘玉婷才感到真的饿了,但是,她没有表现出想要吃的样子,而是克制着自己的食欲,冷静走到沙发前坐下,装着没有看见孙颖丽的样子。她想等孙颖丽主动搭话。
看到潘玉婷回来,孙颖丽一边摆放碗筷一边说,嫂子今天回来早啊,正好我把饭做好了,快吃吧!
你不是腰疼吗?这么快就好了?潘玉婷仔细观察着孙颖丽的一举一动,心里有点纳闷。
孙颖丽赔着笑脸说,我昨天找了一个老中医,做了按摩,贴了他的膏药,今天感觉好些了。在家又放心不下潘老伯,就过来看看。
潘玉婷这下心里有底了,知道骨科医生说的情况属实,那就证明孙颖丽以做手术为借口向她要钱就是另有图谋。她不想再与孙颖丽产生什么纠葛了,就冷冷说,你的腰伤没有完全好,就不用过来了。你这个月的工资我会给你结清的。
孙颖丽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在餐桌前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咋了,你这是撵我走?嫂子,咱可是签了合约的,你说让我走我就走?我可说清楚了,在我们解除合约之前,我还是这个家的保姆,伺候老伯是我的责任。
哼,没看出来啊,孙颖丽,你不但挺会装,还挺会说啊!潘玉婷没想到孙颖丽有点难缠,干脆下了最后通牒,哼,你不走是吧?是不是想赖在我家?是不是还想要几万块钱做手术?
孙颖丽被潘玉婷最后这一句话激怒了,情绪也激动起来。她走到潘玉婷面前说,你不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看在你是我嫂子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了。但我还是要把话说清楚,做不做手术是医院说的,不是我自己想出的。嫂子,你好歹也是为人师表的老师,我伺候老伯扭伤了腰,你不来看看我也罢,我不在乎,可你也不能这样说我装病!你知道吗?为了省钱,我连在县医院的治疗都放弃了,要不是遇到那个好心的老中医,我的腰伤也不会好得这么快。你以为我的腰现在就不疼了?你知道我今天为了给潘老伯换脏衣裤,忍受了多大的疼痛?孙颖丽一点也不退缩,将满腹委屈倾倒出来后,眼眶里闪着两颗亮晶晶的泪珠。
潘玉婷也不示弱,你对我父亲的好我会记着,不过一码是一码,孙颖丽,我告诉你,看在你哥的脸上,本来我还想给你点钱治病,你要是再打着做手术的幌子讹人,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妹子!
孙颖丽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去省医院做手术,怎么就是讹人了?你能说我的腰伤与潘老伯没一点关系吗?且不说我是你妹子,就是旁人出了这事,你也应该过问一下,关键时候帮一下吧?
潘玉婷只好搬出了哥哥作为救兵。她说,颖丽,虽说是我雇佣的你,但这个家还是我哥说了算。你的事我也打电话问过我哥,他的意思很明了,你要做手术你就去,但这钱绝不能让我们来出,你腰伤的责任也不能全赖在我父亲身上,原则问题上我们不会让步的,如果我给了你钱,万一你以后没完没了地要钱,我们不就被你坑大了?
孙颖丽一边委屈地呜呜哭着一边说,嫂子,你也不要把人看扁了。你放心,我不稀罕你的钱,我只想讨要一个公道。
潘玉婷也不甘示弱:讨要公道?你是不是要打官司?好啊,咱奉陪到底!说完,从身上掏出两千块钱放在孙颖丽面前的餐桌上说,这是这个月的工资,你走吧!
孙颖丽的眼泪像泉水一样不断涌出。她解下围裙,走进潘老伯房间,从潘老伯身边拿起自己的羽绒服,擦了一把眼泪,强笑着和潘老伯告别了一声。潘老伯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想挽留她,看她已转身朝外走,就叮咛了她一句,还是去做手术吧!
走出潘老伯房间,孙颖丽从腰间裤扣上卸下房门钥匙,放在餐桌上那一沓百元钞票上,转身走出房间。
这时,从里面房间突然传来潘老伯挣扎的哭喊声:颖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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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回来,潘玉婷才从孤独中走出来。其实,哥哥才是办理父亲丧葬的主人,现在主人回来了,就不用她再操心了。
潘玉国长途奔波了一整天,又是飞机,又是汽车,一定很累了。可是,父亲的丧事却容不得他有缓歇时间。他进家门时,烧倒头纸的亲戚孝子都准备就绪,齐刷刷跪在老人床前,铁盆中的纸燃起来的时候,他早已抑制不住悲伤,放声大哭起来。
就在下跪的孝子都跟着他哭起来时,十几天不露面的孙颖丽却急匆匆赶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老人灵前,泪眼婆娑地放声啼哭。孙颖丽的哭声格外响亮,也格外悲伤,将潘玉婷的嘤嘤啼哭声完全淹没。潘玉婷没想到孙颖丽会来,对孙颖丽来哭灵的动机也起了疑心。看来孙颖丽的腰已经好了,一点也看不出她就是一个只有去省医院做手术才能挺过来的病人。潘玉婷意识到孙颖丽来者不善,不是来讨要手术费,就是趁机来捣乱。事到如今,她早已做出了防止事态扩大的准备。
烧完倒头纸,潘玉婷将哥哥叫到另一个房间,说起自己对孙颖丽今天来家里的看法。哥哥倒是个做事说话都很果断的人,他看到孙颖丽來烧纸的第一眼,就猜测到她是因为打不起官司也打不赢官司,绝望之中来父亲的丧事上闹事来了。对这种人他是憎恶的,更瞧不起的,不就是要一点手术费吗,竟然脸都不顾了来到人多处闹事,真是农村妇人之见。但是,他毕竟是在京城银行工作的,脸面还是要的,他不想为了几万元让孙颖丽将父亲的丧事搅乱,让亲戚朋友看热闹,那样除了自己脸上不光彩,也对不起一生为人师表的父亲。他不想节外生枝,就和潘玉婷商量着,万一一会孙颖丽闹起来要手术费,就干脆和她一次性说到位,看几万元到头,只要不太过分,就给她,从此和她断绝来往。
就在潘玉婷和哥哥在房间正商量着事情时,孙颖丽突然走了进来,她还穿着那身棕色羽绒大衣,头上包着白布,一边用手绢擦拭着眼泪,一边走到两人跟前打招呼。
潘玉婷和潘玉国立即停止交谈,像没事一样看了孙颖丽一眼,没有回答,也没有问候。冷场片刻,见孙颖丽迟迟未开口,潘玉婷就打破沉寂说,今天是来要手术费吧?说吧,多少钱能到头?
孙颖丽显得很平静,放心吧,嫂子,我不会闹事的,也不是要钱去做手术,我只想要一份做人的良心和尊严。你们不给,有人给!说着从羽绒服口袋掏出一张纸包裹的银行卡递给潘玉婷,很平静地说,这是那天我走时潘老伯塞到我羽绒服口袋里的,纸上有留言,卡上的五万块钱是让我做手术的,我一分都没动,你可以到银行查一下记录。
孙颖丽把银行卡和那张留有潘老伯亲笔留言及六位数密码的纸条交给潘玉婷,然后转身到潘老伯的灵堂深深鞠了三躬,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家门,消失在风雪交加的夜晚。
责任编辑|王 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