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在夜色中运载积雪（组诗）

扶 桑

盐

在俄罗斯，知识分子被称作

大地之盐。

霞光是天空的盐。

孩子，是母亲的盐。爱

是万物的盐。

对于我荒芜、荒芜的

生活，痛苦是盐。

但太多的盐使我的舌头发苦，毁了

我的食欲和味觉——

给我一些清水吧

屏风上的少女

——观小泉八云《屏风上的少女》

那不是真的。

我从未离开过

我在屏风上的位置。从未。虽然

他温柔的呼唤每天

绵绵不断地吹来，吹来。我的衣纹丝毫

未动。我依然保持着花朵绽放前，那神圣的

不容打扰的寂静

保持着双目微垂的姿势 —— 我在凝视

要从我内心那个始终

空白的位置，呼唤出另一个男子

多年来，我酝酿推敲、踌躇徘徊、憔悴黯然……

此刻

我正拈笔蘸墨，试图描绘出他的容貌。

心的邮箱

你睡觉时习惯侧身，双手

在脸颊边合拢

脸对着窗户就像

脸对着爱人，他并不存在

你的夜晚，不拉上窗帘。

天空，一幅长河般的

水墨图卷，笔迹出自远古

某一名顽童。流云，像一个浣纱女

把如烟的心思缓缓

投入河水，她有时完全出了神

白纱随水流散、消失

此时，如果

有月亮从窗外路过

像一匹白马，它会

停一停 ——

它停在那儿就像

你亲手贴在窗玻璃上的剪纸

你一笔笔描画、修改，一笔笔

剪成

月亮：有时候是一封信。

有时候是送信人、收信人。

它读过你所有的信。它还读过

你从未发出的那一些。

月亮就是你内心的邮箱？

江水在夜色中运载积雪

江水在夜色中运载积雪

如同一列老式火车

铁桥战栗于它不息的轰鸣

十一月的风吹着两个相拥的人影

也吹着他们头顶的半轮

明月。静默中

它似乎比三天前，更大了些

当人影分开，在各自的岸边

被水流挟裹着消失，这个拥抱将单独

留下来，如一个又聋

又哑的弃婴。一封未写完的信。

虽然江水不再记得，明月不再记得。

雨吉他

同一场雨下在两个省份

淋湿的一定不止两个人。一定

有更多枝头翘望的心

在一下下抖落羽毛

上的水。他想起旧年的那次醉酒

他拥有又失去了的

爱情、日子、女人。

青春、荒唐、歌曲。

今晚，他抱着失去这把漆身剥落的吉他

他抱着往昔

这把雨的吉他

回家。母亲睡在地下

黎明的窗

长方形木框上浅绿色的漆

有些斑驳

枣红丝绒窗帘，睡前从不拉上

睡时也习惯性地

保持脸朝向它的姿势 ——为了

早上一睁开眼，就看到窗外的蓝天

这是我卧室的窗户

七楼之上。街对面是一大片穷人的

自建平房

无数黄昏，无数清晨

我曾凝视过那参差蜿蜒的屋顶

在阳光下，它黑瓦的鳞片会奇妙地

河流般闪耀

那时总是很早醒来，仿佛不舍得再睡下去

仿佛我和黎明

有着情人的约会 ——

曙色初现，天色幽蓝深湛 ，清凉如露。

我常常有人鱼

置身海底的感觉

世界沉沉睡着犹如茂草下的土。除了

梧桐树梢的那只鸟儿

那时，我总是在它的叫声中醒来

它稚嫩的嗓音天真而欢快

从不知忧愁……一年年，恍惚

和黎明的天色融为一体

恍惚它的叫声就是黎明的声音

渔 村

1

每幢房屋伸出

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径

像风筝的细线

无数的细线迷宫般交织

向码头汇聚

仿佛，码头撒开的渔网

每一根细线那头有一个

出海的人。放他出去的手啊

每晚，请把他收回来

2

你问起海的消息

当我从四月的渔村远行归来

脸上还盖着，那里

整日无尽闪耀的

阳光的邮戳

我眯起眼睛——

它是父性的

它是母性的

它像海马一样雌雄同体并散发

强烈的海带气息

有些人

有些人

通向他们的死亡之路

好比骑一辆二手摩托

沿川藏公路

去拉萨

有些人

通向他们的死亡之路

好比搭乘子弹头高铁

由上海

到苏州

有些人哪儿也不去

在书房

有软垫的靠背椅子上

泡一壶茶

坐等老友来访

·创作谈·

诗诞生于注视。你和世界的相互注视。诞生于彼此的目光交换戒指的一刻。

不管我的本意是想唱什么，我的手——就像盲人的手——永远只是磕磕碰碰地撞在那痛苦狭窄的键盘上——那单调的、荒漠般的黑白二色，在那儿撞出一片令人疲倦又衰竭的，噪音似的轰鸣。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歌就是这样，因为充塞我心灵的唯有痛苦的轰鸣。轰鸣。我忠实于它，不臆造光滑悦耳的美。

有时，你可以凭身体的激动辨认一首诗。——你的后脖颈是否突然好像被塞入一把雪？你是否“轰”的一下如一面鼓被擂响？注意，它只擂击一下，而你的身体却长久地保持那神秘的震颤和它嗡嗡的余音。

有的诗或诗人是百花盛开清泉淙淙的田野。有的诗或诗人是积雪茫茫绵延不绝的雪山。——伟大的诗人是孤独的。伟大的诗，也有其孤独，这跟读者没有关系。纵然读者熙来攘往络绎于途。

有些优异的诗人，是人格不健全的人。所以，诗人和他的诗歌并不能等同。但这并不是说他的诗不真实。一个诗人的诗仅仅是他的一部分，最好的那一部分，好比在一间夜晚的房子里点起的一支蜡烛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