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 玉
一
春天的夜晚是很难熬的。
月光从天窗溜进来,朦朦胧胧地洒在蚊帐顶上,暧昧得让人不想睡。另一间屋的婆婆鼾声如雷,那声音像海上的船,像飘在上空的浓烟,起起伏伏,时不时还猛然停顿一下,然后以更大的音调响起。
小芯在身旁睡得沉沉的,小手不老实地伸出被窝,胡乱挥舞,一掌打在素芬脸上。素芬捉住她的手按进被窝里,把被子掖了掖,轻轻地叹一口气。
窗外,不知谁家的猫发春,叫得凄厉惨绝,长一声短一声,撩得素芬的心也像猫抓似的。素芬心头一丝邪火像早春的芽,悄悄饱涨,挣开壳,“噗”一下拱出地面,只一会儿,就长成一棵细瘦的树,抱着风不停摇摆。
风?风是砍脑壳的家念!
家念离家多久了?够一年了吧?年前说早点去买车票,回来陪她娘俩,后来又说在厂里值班,节假日三倍工资呢,狠了狠心没回来,只托人给素芬带回一沓子钱。钱是好东西,素芬稀罕,可男人也是好东西,素芬也稀罕,家念他怎么就不懂呢?女人的空虚,用钱是填不满的,那股火,早春的寒雨也浇不灭。
谁家的死猫!叫了这么久也没停。怎么着?两条腿的男人找不着,四条腿的公猫也死绝了吗?素芬心里骂骂咧咧,渐渐迷糊睡去。
朦朦胧胧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人影背着月光走进来。
我不是顶上插销了么?门怎么还能开了?素芬奇怪地想。她要起身去看看,却发现身子动不了了,两只眼珠子光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来到床前。
一双粗糙的手伸入被窝,轻车熟路地往素芬胸下的扣子摸去,接着,家念那张黝黑的脸嘿嘿笑着俯到素芬面前。
“砍脑壳的!不是说不回了吗?咋又回了?”素芬张口骂了一句。
“我想你了!”家念喘着粗气,三五下把她剥了个精光,整个身子就压了下来,劲儿大得,仿佛要把她辗进床板里去。
“轻点!小芯在旁边呢。”素芬按捺住那股邪火,压低了声说。
家念不管不顾,低吼着抓住她胸前的兔子,和面一样使劲揉。素芬感觉身子要被男人揉碎了!从那揉碎了的五脏中,升起一股腾腾的火焰,烧得她口干舌燥。她忍不住抱着家念喊:“砍脑壳的,想死我了!”弓起身子,就要像树抱着风一样摇摆。
这时,屋顶传来几声猫的惨叫,喀啦一响,一团小小的泥块“啪”地打在蚊帐顶上,把素芬惊醒了。
素芬睁眼一瞧,怀里的家念已不见了踪影,门锁得好好的,屋里一丝儿动静也没有,而她自已,光溜溜地躺在被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自个把衣服扒光了,乱糟糟地堆在脚下。
真是不要脸,竟做起春梦来了!素芬暗骂了自已一句,潮红着脸,听了一下婆婆那屋的动静。呼噜声还是像海上的浪一样响着,起起伏伏。刚刚梦里似乎没叫出声,幸好幸好!
婆婆虽然瘫在床上,耳朵却是灵醒得很,稍微一点动静,都能把她惊醒。
素芬起身穿了衣,肚子突然一阵闷疼。唉,也是够麻烦,这大半夜的,还得上屋后的茅厕。
虽说家里放了夜桶,素芬却是个爱干净的人,从不在屋里解大。
当下,素芬从柜上找了只手电筒,刚要打开门出去,西屋的呼噜忽一下停了,婆婆清晰地说:“芯妈,上茅厕?”
“嗯,肚子忽然疼起来,忍不到天亮了。”
“屋后黑,带只手电去啊。”婆婆关心地说。
“带上了。”素芬应着,虚掩上门,往屋后走去。
乡村的夜寂静,家家户户都黑了灯睡了,一栋栋泥房里不时传出男人沉重浑浊的打呼声,间或夹着小娃儿睡梦中小小的哭泣,和女人无意识的拍抚安慰。
素芬羡慕那些有男人在家的婆娘,虽说他们常打打闹闹,但晚上门一关,两人搂在被窝里一捂,多温暖!多贴心!最重要的是,那些女人的身体不会空得像无底洞似的。
茅厕在屋后的竹林边,是用石头和着稀泥垒的一圈矮墙,只到人的腰部,随便得就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垒的屋。就这还是素芬趁闲自个砌的,一直打扫得很干净。附近几家人见垒好了后,也贪便宜来这解手。
素芬走到茅厕附近,咳嗽几声。这是试探有人没人的信号,如果有人在,也会咳一声回应。
声音一出口,素芬就想笑。现在是夜深时分,茅厕自然是没人的。
蹲在那儿的当儿,素芬心里着实有点怵。四处静悄悄的,月光从竹子的缝隙间洒下来,影影绰绰,竹子在风的吹抚挑逗下,不时吱嘎吱嘎地响,呜呜咽咽地哭,像一个孤独寂寞的冤魂。
素芬解完手,嘴里咬着手电,急慌慌地站起来要拉裤子,眼睛一扫四周,猛可见茅厕外站了黑乎乎一个人,直盯盯地看着她。
素芬忍不住“啊”一声尖叫,手电咚一下砸在地上,咕碌碌滚两圈,停下,光线被土墙挡了回来,照在素芬没来得及穿上裤子的大白腿上。
“你是谁?”素芬颤抖着大喊。她平时都是这样,如果害怕就会大声说话,借着声壮胆。对方如果是个胆小鬼,听了这么大的人声,估计也会逃了。
茅厕外的人动了一动,把洒满光斑的脸抬起来,看了素芬几眼,才转过身说:“嫂子,对不起,我以为夜深了不会有人,也忘了咳一声。”
素芬一听这声音,知道是邻居家祥。
家祥比素芬还大几岁,但因家里穷,至今还娶不上媳妇,和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娘相依为命。平时小伙子挺老实,也肯干,家念在家的时节,两人常猫在一块聊些闲天,相互还帮忙着搬搬扛扛的,素芬也常煮好了饭,留他在家吃。家念出外打工后,家祥顾着她的名声,不好时常串门,只在素芬叫他的时候,才会过来帮忙扛些重物。
素芬知道外面是家祥后,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安了下来,扯上裤子,弯腰捡起地上的手电,低着头往外走。
竹林的路狭窄,尽管家祥把身子偏了偏,素芬还是碰到了他的身子。
早春的夜还寒着,家祥上身却只穿着一条背心线卦,小麦色的肌肉就那么裸露着。素芬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分明感受到了一股男性的诱惑,那是从毛孔里、从骨头缝里发出的诱惑。她偷偷撇去几缕目光,看到家祥的喉结不停地上下滑动。
素芬的心一阵狂跳,猫抓一样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借着低下头的当儿,迅速把家祥结实有力的身子扫了一遍。帐篷,已经直挺挺地立在了家祥那里。
屋顶上的猫还在叫,一公一母,似乎正玩得火热。这叫声让素芬感觉到,有一缕颤乎乎的什么东西,在她和家祥之间奔来奔往。
“嫂子。”家祥咽了一口口水,沙哑着嗓子叫。这一声叫里,就是傻子也听出了味儿。
“我……我先回去了!”素芬一阵心慌,逃一样地走了。
二
直到重新躺在床上,素芬的心还是砰砰直跳,但那乱得七零八落的思绪里,隐隐有一股窃喜,喜了后又生出一丝羞愧。家念对她娘俩真是没的说,在家的时节,就把她当孩子样地捧在手心里,宠着哄着,粘着腻着,重活都不舍得让她干,更不舍得打骂一下。因为家念的宠,也让素芬养了一身白亮亮的好肌肤,不像村里的娘们粗手大脚,汉子似的。就为这,村里的娘们眼睛都要嫉妒爆了!要不是婆婆忽一下瘫倒,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外债,家念是死也不肯离开她的。
唉,能怪谁?都是命!
婆婆多少次抹着泪、贴心贴肺地说,都怨她不争气,拖了家里的后腿,害得小两口活生生分隔两地,要不,还能给芯儿早日添个弟弟……
素芬毫无怨言地挑起了家里的重担,即使辛苦,但日子还是有盼头的,只要家念回来……
但家念回来,得等到什么时候?一年又一年,她这朵花,眼看着就快枯萎了,脸皮也变得腊黄。村里的娘们已经有了闲语,当面背面,总有意无意带点鄙夷地说,你看素芬,哪还有男人在家时的光鲜?活像开败的黄花!瞧,没有男人这堆粪,再靓丽的花也开不长久吧?
长不长久,倒也不是开给别人看,只是,花始终需要浇水,不是吗?哪个人的心里,没有那么一点小小的欲望?这就跟打雷要下雨、天冷要穿袄一样,是人的需求,有时候,它不是靠你的意志力就可以掌控得了的。
三
自从在屋后遇到家祥,素芬的一颗心就像春风一样,悠悠荡荡。这几日,她总有意无意选择夜晚去解手,但奇怪的是,不管她去早或晚,总能碰到家祥。有时候,是家祥从茅厕刚出来;有时候,是家祥在外面等她。
擦身而过的时候,两人之间那根颤乎乎的线,总是忽一下拔高,忽一下拔低。不过,素芬也明白,这根线的线头,在她这里。这缕看不着摸不着的线,上面系着她的家庭、道德、责任,这么几串重重的东西,让她迈不出步去。至于欲望,只占了一星点的份量,在家祥那边。
春天果然是个播种的季节。不只夜晚的猫叫春,白天的狗也到处在找伴。素芬养的那只小黄,不知道去哪浪上了一只小母狗,青天白日的,在院里紧紧巴在一块,赶也赶不开。素芬看着它们,忽然就觉得身子一热,呼吸急促起来。她操起一根烧火棍,假意“嚯!嚯!”地赶,两只眼睛却忍不住往它们身上飘。
素芬知道,她心里那点飘飘乎乎的火苗,已经烧成一片烈焰,什么大水也浇不灭了!
只要一次就好!没有谁会知道,家念也不会知道!家祥是不会把这事告诉给别人的,对于家祥的人品,素芬很信得过!再说,说出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在屋顶上的猫又一次叫春后,素芬终于下了决心,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天黑。
婆婆见素芬面色潮红,心神不宁,以为她感冒发烧,还劝她买点药吃。素芬为了稳住情绪,解下了挂在房梁上的半麻袋花生,倒在笸箩里开始剥。去年种的花生,除了榨油外,就留了这点作种。
三岁的小芯看到有花生吃,高兴得不得了,围着笸箩、拿着花生“咔咔”地咬,吃得满嘴白沫沫。
天终于黑了,月亮也升了起来,夜慢慢静去,很多人家都已关了灯睡觉。小芯还不肯睡,素芬也还在剥花生壳。
眼看时间不早了,恐怕家祥已在屋后盼着了吧?
素芬实在按捺不住了,把笸箩端到婆婆屋里,说:“妈,看着小芯会,我去屋后上个茅厕。”
“去吧,天黑了要小心些啊。”婆婆看着小芯笑眯眯回道。
“晓得,路熟着呢,没事。”素芬说着,出来柜上抽了几张草纸,急吼吼地往屋外走。
庄稼人睡得早,很多人家的灯早已熄了,屋里的男人们鼾声如雷,村道上也不见有半个人影儿,只有虫子在草窝里叽叽地叫。
竹林的路静悄悄的,半点儿动静也没有。风吹过,竹子嘎嘎响,像个孤独的冤魂。素芬没害怕,心头却觉得一阵失落。难道,今晚家祥不来了?在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后,家祥却已不见了踪影。她的一颗心,像升上半空又掉了下来,摔得粉碎。
素芬在屋后踟躇着,不知道该走还是留。月光从竹枝间洒下来,零零碎碎地照在她身上。素芬脸上的神情一会儿坚决,一会儿犹豫,脚尖向外摆一下,又向内摆一下,不停地转来转去。
“嫂子。”沙哑的声音从竹林的暗影里传来,接着,家祥也披着星星点点的光斑,走到素芬面前。
素芬站着没动,抬起头看着家祥的脸。
家祥眼里的欲望像冬季失了火的草垛,燃得轰轰烈烈。这场火,只除了燃烧,谁也浇不灭。
“嫂子,素……芬!”家祥又颤悠悠地叫道,吞咽着口水,两只手摸上了素芬的肩。
素芬闭上眼睛,被家祥一拉,就扑倒在他怀里。接着,两只有力的臂膀紧紧搂住她,把她像揉面一样揉捏起来。素芬觉得,她的心跟着春风悠悠荡荡地飞上了天空,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了。家祥在她耳边野兽一样低吼,恨不能把她连皮带骨吞掉。
就在两人准备一起燃烧的时候,素芬听到屋里婆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芯啊!你咋的了?我的孙儿啊——!”那声音,像利器刮过沙地,尖锐刺耳,直插心脏,划破天空。
素芬一激灵,猛醒过来,小芯?小芯怎么了?她推开家祥,衣服也来不及整就往家跑。
推开家门,冲入婆婆屋里的时候,素芬的头轰一下炸了!血色忽地从脸上退去,浑身变得冰凉。
小芯倒在地上,小手拼命地抠着喉咙,两条腿不停地在地上踢蹬着,嘴里“啊~啊~”地叫,面皮憋得紫涨,像被割了喉咙、垂死挣扎的鸡。婆婆哭喊着,已经从床上翻了下来,正用手一点一点地在地上扒着,往小芯的方向爬。
素芬冲过去抱起小芯,在她背后拍了一掌,见没用,又屈起腿,把小芯背朝上放在腿上,用力地拍打。
素芬脸上的泪刷刷地流,心里一遍遍地呼喊:“芯啊!你千万不能有事!是妈的错!妈不该丢下你不管!苍天啊,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如果要报应,就报应到我身上来,千万不要为难我女儿!”
素芬脸上的泪流成了河,心里后悔万分。当时怎么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就那么想要去浪?不浪会死吗?如果满足自已的欲望,需要拿芯儿的命去换,那她宁愿去死!
对,去死!如果芯儿有事,她绝不会活着!活着,没法向家念交待,没法向婆婆交待,更没法向自已的后半生交待!
素芬下死手地拍了好一阵后,小芯“呕”一声,吐出一颗带血的花生米,接着,整个人一软,趴在素芬腿上不动了,呼吸却慢慢顺畅起来。
芯儿救活了!
素芬把脸贴在芯儿脸上,呜呜地哭起来,婆婆爬过来,看了一眼芯儿,也呜呜地哭。屋外,家祥从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幕,见芯儿已经救活,紧揪的一颗心落了下来,他默默地看了看屋里的几个女人,悄无声息地转身走了。
几天后,素芬抱着小芯在院里晒太阳,见家念背着一个包,满脸笑容地走进来。
“你……你咋回来了?”素芬又惊又喜地问。
“老板说,过年我值班辛苦了,给我补假呢。”家念痴痴地看着爱妻,满脸幸福地说。
素芬猛地把头埋在家念怀里,放声大哭。家念一手抱着芯儿,一手搂着素芬,轻轻地说:“别哭!就算不放假,我也会想办法回来的。我哪舍得下你和芯儿呢?老婆,家里就靠你一人撑着,你辛苦了!”
素芬紧紧抱着家念,久久不愿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