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川（组诗）

叶玉琳

春天的挖掘机

挖吧，地下河里的沸水

挖吧，干草堆下的冰窖

挖吧，野鸽子穿行的天空

挖吧，石竹花幽闭的庭院

挖去它们中间的，晦暗不清的灯火

晚风中多余的舌头

我明白有些记忆会忽然跳出来

有些事物需要在别处，被重新命名

我敬畏着它们，哪怕是一颗草籽

也经历过裂变的痛苦与惆怅

挖去我的双手

她曾尝试着靠近幸福

挖去我的耳鼻

她不该患得患失

只为吸纳辽阔的忧伤

挖吧，当爱情变成眺望

挖吧，当羊群赶进大海

挖去我的双眼

无情的人请用她照亮内心

挖去我的心脏

有情的人请用它代替冥想

挖去我的诗篇，不要让她独留人世

一座城市，笼罩着万物与寂静

卑微的人，早已把自己的才赋

从大海疏散到草原

如今她两手空空

热闹和赞誉与她无关

如果说快乐

等于善意地欺骗自己

如果说不快乐

等于否定了更多

但谁能预见，有一天

她身体里沉睡的大钟

被一种非凡的力量撞响

且用它掀动远方的波浪

烈日炎炎的大草原

阳光直射在肤浅的草地上

灌木丛有了腐朽的念头

古炮台嗡嗡作响

英雄啊亡灵啊

且莫爬上笔梢

那些连篇累牍的文字

怎么看都像摇摇欲坠的一生

历城：另一种抵达

1

以挑灯看剑的姿态

跃入稼轩的长短句

多少次金戈铁马，沙场点兵

回头万里，已是斜阳古径

故人长绝

2

大风吹

词牌之舟继续摇荡

执一管木叶依依

藏一江白发渔樵

我们拥抱又告别

万物都有着辽阔之光

万物都向着殊途

那记忆中的山河

只有添上栗红色野马

种上电闪雷鸣

才有炽热的魂魄

才能转山，转水，转昆仑

3

如你所见，八月我要远行

我要做一次冒险

短衣匹马，移住南山

长夜呼啸，云气苍茫

我把眼前的华不注孤峰

称为美的循环与重叠

世界浩大，而我生性好奇

看一朵莲花如何端坐鹊山湖中

在平平仄仄里一步一步抵达

桑麻杜曲，指画山河

4

山色平静，将七十二道名泉包裹

又默默将它们引领向远方

在众多的泉流中

我如此偏爱锦绣川

偏爱它如山如阜，如冈如陵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如齐鲁大地

闪烁起伏的诗篇

5

这肯定是最漫长的等待

也是最灿烂的盛开

神未曾预料到的事

出现在大辛庄甲骨卜辞中

神只要一伸手

就能摸到大地的心脏

如黑夜交出黑陶

6

山谷来过一拨人，又一拨人

或盘，或卧

西看齐烟九点

东送黄河逶迤

岁晚田园，多少封侯事

且让它幽闭于四门塔

消弭于洪楼晨钟

7

而我独步于古塔松风

化身于烟波锦绣

我爱惜趵突泉下一只蚂蚁

也向往千佛崖前世今生

我爱这些匍匐朝圣的身体

他们和我一样

借助想象的光亮抵达

剔透如珍珠

婉转入星云

①注：华不住峰，是济南著名的山峰。

沙 雕

来来往往的过客

快乐在崩溃和重筑之间

染上了光的海滩

正在进行一场宏大的视觉艺术

一双手，在水和海沙之间

堆，挖，雕，掏

大海陷下去，它让开道路

以便更多的事物黏合，拼接

耸立，纵横

语言的世界如此浩渺

时间的尺度正在穿越尘埃

我想起对岸，月光，杵歌

一些零散之人，零散之物

想起正午的海滩

弯腰劳作的洒水工——

在庞大的沙雕城堡面前

这些身影显得过于单薄

理应得到最恰当的安顿

狂风暴雨一直在蠢蠢欲动

通往大海的宫殿秘不可宣

在它的面前

我们不敢谈论其他艺术

也不敢谈论其他人——

最后一把雕刻刀收叠之前

作为曾经的见证

和消解时间的唯一方式

一堆沙，将很快归隐大海

在光的阴影里

产生另一条废墟

·创作谈·

没有人知道，我的诗歌已埋进了故乡的土地，我的爱只说给春天听。

我的春天，是充满谷物、杏花飘香的河流两岸。

有些人，有些事，注定是用来编织诗歌的。

诗神啊！若你洞悉春天的秘密，请求你来到我身边，抚摸我的头，让我的心安定下来，让一树缤纷的词不要过早凋落成泥，请不要用它无边的静寂和辽阔折磨我。对我来说，也许最美的生活是当我清醒地活在自己的词语中。很多人在看似安静的绝望中生活，当他们进入坟墓时，他们的歌还没有唱出来。我是幸运的，在春天，我还有力量执着地写，不隐藏自己内心的渴望和奔流。

亲爱的词语，我在人间深处，你在我就欢笑，你不在我会哭泣。

你的名字，不是一个名词，而是一个动词，在我的身体里游走。当你出现在我的眼前，你不是那个手执玫瑰的少年，而是在种一座花园，它在四季的轮回中对应着生命的流转。

你触摸了我胸前的苹果，摘走了我腹部的百合，花蕾因风而歌唱，因你而颤抖。你是我的树种，是树汁变换着的流程，是辣椒是茄子是萝卜是卷心菜，是沙土里的一畦菜园，是上帝的一整座森林，是我的植物学。而在诗歌丛林中，我应是叠加的你，融合的你，灵肉组合的你，是生物学社会学哲学人类学中的你，是同生共死的你。

每个节令都有它的双面性。我记取好的，坦然，无心，甜蜜。

那些难以名状的，被永远地刻上了痕迹，轻微的，却依然是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