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英(北京)
如今,电视台的“论坛”节目层出不穷,各种名目,花样翻新,雅俗杂陈,良莠不齐。我想,既然电视屏幕上开讲热闹,专家们观点繁多,也得听听受众们的感觉如何,适当接受一点评判总归是有益的。
这些“论坛”的很大部分是属于古代范畴或古典的内容。中国的所谓古代,远者上溯数千年,稍近者自秦以降也有两千数百年之久。可论的事件和题目可谓取之不尽。就我所听的就有某某朝的研究专家,某某方面的拿手科目。最近引起我注目的是讲宋史的学者(应该说是偏重于北宋吧),有其独特的见解,“独特”,本来是甚有吸引力,不是泛泛的一般化的那种,却也要看这“独持”是否完全合于史实,更不必说是否靠谱了。
其最大的“独持”究在何处?那就是讲解者认为:宋朝之所以立国后能够前后历时三百余年(在中国朝代史上属于最久者之一),而且在经济、政治、文化、科技等方面都达到空前的进步和繁荣,原因固然很多,而最根本的一条是:宋朝的开国和治国者自始至终采取的是一种柔性的宽容方略与政策。宋太祖赵匡胤自后周小皇帝手中夺取政权就是用的“黄袍加身”的方法,而不是采取暴力推翻的激烈形式,可说是兵不血刃即实现了朝代的更迭;并且对后周遗脉也给予优厚的柔性对待。讲解者认为这应是历史上的一桩独特创造,云云。也许,皇家改朝换代之事,今天的我们没必要从道义的角度去析分是非黑白,却也不必将此说成是什么柔性刚性,特别是哪个更优越,哪个更为不伦。谁不知道公元960年陈桥驿“黄袍加身”不过是赵匡胤与其策士赵普他们有预谋串演出的一场兵变戏,从此柴姓的后周就变成了赵姓的宋朝。其实历史的发展变化常常都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那个后周小朝廷的开创者郭威也许算不得什么出色人物,但其养子年轻的柴荣继位后,便推行改革,推动与发展了农业生产,在军政事业上也有所作为,曾出征当时的后蜀、南唐,开疆拓土,更出击强敌契丹,亦有胜绩,在较短时间内,便收复莫、瀛、易三州……只是因为天不假寿,三十八岁时即殁于鸿志初展之时;假如命运图版另绘,谁能断定此柴不能成为中国历史上不同凡响的一位?由此可见,赵宋之开创在很大程度上是在柴荣突丧幼子继位的当口才使他“柔性”地达到了目的。但须知赵宋并非在前人废墟上垒起的炉灶,相反还是一个势头不错的基础呢。因此今日的讲史者大可不必津津乐道于“宋祖”取而代之的方式有多么英明,只是不必从道德角度上定性为阴谋诡计就算相当的厚道了。
紧接着,当“大宋”基业基本稳定之后,又是赵皇帝与策士赵普共谋,以特别“柔性”的方式针对卓有战功的大将石守信等“杯酒释兵权”。这样的好处是防止将帅拥兵自重,效法前例威胁主上皇位,但负面效果也显而易见,甚至是日久愈深。但今日的讲史者却对“杯酒释兵权”之举赞赏有加,认为是宋朝开创的宽容之策又一突出例证;绝不似后来明朝朱元璋那样对功臣们大开杀戒。而赵宋的良性效果则使文武重臣尤其是文人才子们心理放松,自由驰骋才智,有利于有宋以来各方面都取得骄人成就,云云。为了更具体地印证此说,讲演者又引“唐宋八大家”宋占六家而唐仅占两家为例(所谓“唐宋八大家”之定义是明代的茅坤依朱右、唐顺之之说,编辑了一部《唐宋八大家文钞》而得名);《清明上河图》无可置疑的无比隆盛,州桥的不夜佳景,大相国寺的奇观目不暇接;柳永词中钱塘的绝顶繁华;直延续至南宋时辛弃疾词中“东风夜放花千树”。至今许多文人艺术家仍无限向往北宋的时代环境……讲演者认为这都是宋朝柔性宽松造成的佳绩及其影响所致。但讲述者恰恰忽略(也可能是回避)了事物的另一面:宋初“释兵权”和广选地方精兵集中于都城为禁军的后果是将领素质下降,边防力量削弱;太宗朝赵光义率军攻辽则一触即溃;神宗朝与另一敌手西夏军对峙也连遭败绩。另外,讲演者只乐道于汴京繁华兴盛之一面,却不讲正是这种繁华,也助长了宋朝上层的文恬武嬉,养育了诸如蔡京、童贯等人人切齿痛恨的“六贼”之类,纵容了榨取民脂民膏的“花石纲”和“生辰纲”,开凿了“道君皇帝”通向名妓李师师的风流地道……至于文人雅士的处境,也并非如某些人渲染的那般宽松与美妙。仅举几例,大才子苏东坡的一个“乌台诗案”几乎丢掉了性命;仁宗时的词人柳永,一句闹情绪的话“忍把虚名,换了浅斟低唱”便遭到赵祯皇帝的痛斥:“且去浅斟低唱,何要虚名。”从此“柳三变”这个名字几成祸星,虽然后来改名中了进士,却也未从根本上改变厄运,大都是浪迹天涯,居无定踪,死后竟连丧葬费用也成了问题。在遭贬流放的文人中,不仅是苏轼,还有黄庭坚、秦观等也被逐往千里僻远之地,很有点株连无已的味道。何来“柔性”宽松?
如果以上“柔性”宽松的结果还算不上荒唐的话,那么宋朝统治者在面对外敌(主要是如旧小说所称的“番邦”即汉族之外军事力量的威胁)的基本路线及其结果总体上说是苟安和屈辱的历史。但近于奇怪的是,讲宋史者在这样一个本是绕不过去的原则问题上,却采取了模糊处理法,却只讲“柔性”方略的好处,而不去触及由此带来的灾祸,只谈少数与局部战事取得的非战略性的胜绩,而回避总体上作战不力的惨败;只谈由于苟安求和带来的太平局面的延长,而不谈如此苟安造成的负性叠加最后总崩溃;只偏重渲染北宋上层社会某种表面的和顺,而有意无意掩盖着相互的倾轧与绞杀。这种内斗与外压相互作用,造成宋代全过程始终呈现某种表面繁荣下的腐弱,漫长中的蹀躞,才情恣肆中的压抑,勉力支撑中的突然断裂……总之,是一种极不均衡,极不舒展,极度矛盾着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残缺的。
具体说来,既然宋史讲述者侈谈“柔性”宽容效果之优,而少说甚至不说其结果之患,结论必然是偏颇的。其根本原因主要源于讲述者对一个柔性宋朝的主观偏爱,至少有以感情代替史实的片面性,而缺乏理性的支撑,有必要加以理正与廓清。譬如:真宗朝时(1004年),在寇准敦促下,皇帝“御驾亲征”,与深入宋方腹地之辽军对阵而获胜(这是宋辽间罕有的胜绩),但宋朝仍展示出典型的“柔性”风格,仍与辽方订出了丧权辱国的“澶渊之盟”,每年向辽缴纳银十万两,帛二十万匹,开启了大宋朝以钱帛乞和之先河。这种虽胜自辱的恶例,只有八百多年后大清朝在老将冯子材等与法国侵略军血战获镇南关大捷后,腐朽的清政府仍与侵略者订立了屈辱的和约。大宋与大清不约而同地厚颜之举,莫非在他们的脉管中竟流淌着同型的“柔性”血液?今日的宋史讲解者,绕开了“澶渊之耻”不谈,不知是有意护短还是一种匪夷所思的健忘?不能否认,即使在北宋时期,也有为数不多的将领忠勇可嘉,在与外敌的战斗中恪尽职守,常有胜绩:如有名的杨家将中的杨延昭,镇守北宋的边防“三关”一带,虽因上峰掣肘等原因多取守势,但在当时条件下亦属难得。另如狄青,亦是一员出身下层的勇将,在与西夏军的对阵中,多挫骁敌锐气,立有战功。但就是这样凤毛麟角之材,也时常遭受排挤,在总体是“柔性”方略之下不可能不受到严重限制,最后多是郁郁而终。在今之某些宋史讲述史,可能仍是出于爱屋及乌之故,往往给听者的感觉是:“柔性”方略的主持者们之间也是一团“柔性”的宽容,其实正好相反,封建统治集团之间的一切恶习和诟病,在宋朝一样也不缺少,逢权必夺,尔虞我诈之癖绝不轻忽。如宋太祖赵匡胤临终之谜,与其弟赵光义最后相处时的“烛影斧声”,一般都被认为是其弟对其的致命一着。这实在是一场“柔性”的讽刺剧。不应被忽略的是,当年“黄袍加身”的主角这时才不足五十岁,但渴望者早已等得不耐烦,红眼争夺,亲情都已化为乌有,还有啥“柔性”可言!又如神宗“驾崩”(1085年)后,英宗皇后高太后听政,随后年轻的哲宗皇帝亲政,在这一时段中,新旧党围绕着新法废兴反复登台或上或下,不同的官僚派系相互报复,打压绞杀,虽然未必都是流血事件,却也不谓不够残酷,哪里还有“柔性”宽松的影子?
但所有这一切(内部明争暗斗,对外屈辱求和)的集中恶果,终于在公元1126年(钦宗靖康元年)总爆发,女真族的悍金军在灭辽后,倾力南下扑向战战兢兢的北宋政权,刚从乃父徽宗接手的年轻皇帝钦宗赵桓,还是答应割让太原等三镇予金,妄图以此遏阻骁金势头。但金之胃口太大,早已不把只能塞牙缝的城地看在眼里,此刻是狮子大张口,想一口将整个宋朝吞下,而且尽掠汴京金银珠宝连同妇女人等据为己有。因此尽管钦宗皇帝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尽求保全残局,但这时一切苟安之计已全无用处,金帛纳贡乞求相持局面已属过云,经几番起伏跌宕,北宋两代皇帝终于没能逃出金骁之手,连同大臣、后妃、侍从、工匠及其他需用人等三千之众,尽皆劫掠北上,似囚徒又似奴仆,等待他们的是史上空前的煎熬与凌辱,前后千百年间绝版之耻。从本质上说,也是有宋以来所谓“柔性”之策积聚起来的毒性发作,其负面作用可谓登峰造极!如此看来,北宋之一百六十余年加上南宋共三百二十年不仅不值得引为骄傲,反而有诸多经验教训可供后世汲取。
我所听取的宋史讲座题旨是“宋朝”,但听后其总体内容主要涉及的是北宋,南宋只是模糊带过,可能是讲者考虑到南宋有些事情与“柔性”宽容对不上号,甚至还难以自圆其说。甭说别的,仅以宋高宗赵构与奸相秦桧对民族英雄、盖世功臣岳飞令人发指的陷害与杀戮(包括“莫须有”的罪名及行刑方式),所谓的“柔性”与宽容只能成为绝大的讽刺;至于对文人的迫害也谈不到半点“柔性”可言!想想爱国诗人陆游等人的命运即可见一斑。岳飞生前在《满江红》一词中的血泪文字“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可说是字字捣心,莫说是他作为当世有头脑有感情的英杰,就是九百年后的凡辈如我者,也难以忍受靖康惨剧中那种人对人的兽性折磨——这当然应当归之于“胜者”一方灭绝人性的暴虐,但如上所述,难道与北宋上层统治者几代的屈辱苟安积聚起来的恶果没有关系?还有,岳飞生前只知那君臣后妃等人被虏北去五国城,却未及详知那些一桩桩惨绝人寰的蹂躏:诸如南宋朝第一位皇帝赵构的生身母亲,在押解途中即被金酋和将士们恣意淫辱,被害者只能是呼天不应,呼地不灵;而她的“儿皇帝”对此却安之若素,反而对为其父母雪耻的岳飞痛下毒手,必致之死地而后快。人间竟有此等全无人伦全无心肝的“柔性”动物。再者,风流天子、道君皇帝徽宗赵佶死得更惨,竟被悍金将其身体熬油以点天灯。假如岳飞生前知道此类惨剧,能够做出何种强烈反应当可想见!
最后不能不说明的是,此文并非是对两宋做出的全面评价。我从来认为:宋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重要朝代,任何一个曾经实实在在存在过的时段都是绕不过去的,何况它还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有过显著发展和重大建树的节段。如果不是因为讲述者突出强调自认为的“柔性”宽松才造成宋的社会进步与成就辉煌,很可能不会引发我诉诸以上笔墨。宋朝(包括疆土日蹙的南宋)的经济、文化、科技等成就是很值得全面深入、更进一步加以研究的,但绝不是一个“柔性”的独出心裁之见便能道其精髓的。在一定意义上说,它是封建社会经济(包括商品经济)和文化发展到相当成熟期的必然产物。任何研究者都有权利拿出他(她)的研究成果来诠释一个朝代的社会现象,但不宜一味乐道于自家的发现是多么新奇而无懈。很显然,“柔性”优越论不仅对史实的表述上有偏颇不称之弊,尤其影响正当健全价值观和人生信念的树立,这一点是不能不指出的。如强调美化所谓“柔性”,那“刚性”呢?乐道不流血的“唾手可得”,那必要的艰苦奋斗呢?以“柔性”的妥协来换取苟安的环境,那养痈遗患甚至为虎谋皮结果又待如何呢?只谈表面繁荣昌盛耽于享乐,那人间正气、社会责任又置于何种地位呢?
难道还要进一步以“柔性”诱惑力推助某些文人“回归北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