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安慰书》看北村“神性小说”的创作新变

2018-11-13 11:10:27姬志海
小说评论 2018年5期
关键词:北村神性小说

姬志海

一、《安慰书》的故事内容和艺术手法

具体地说,《安慰书》实际上描述了两个故事:过去的“花乡霍童村高铁拆迁案的故事”和现在的“‘我’对市长公子情节恶劣、引发全城公愤的激情杀人案进行调查的故事”。小说用第三人称直接对第二个故事进行正面陈述,以十二年前被“我”的报道搞得狼狈不堪的拆迁官员陈先汉的妻子聘请我来担当其儿子陈瞳杀人案的辩护律师的事件来展开故事。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陈瞳杀人案件和十二年前的一桩拆迁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今天身为副市长的陈先汉,就是当年主管高铁同城段建设的交通局长,他当时下令强拆的指令导致一起重大事故,事故的直接受害人刘青山夫妇和幼女刘智慧、刘的弟弟刘种田、执行强拆命令的李义和当时对此事进行报道的“我”等各色人物的命运从此发生不可逆转的剧变。

小说在追问案件真相过程的同时,围绕着另一更大主题——发生在花乡霍童村和花乡集团内部的两次“强拆”事件,在很大程度上还原了社会现实在不同阶层的人们身上留下的复杂精神图景,完成了一个具有人道主义现实悲悯的小说作家对现实生活中“罪”与“恶”的时代拷问。

小说在“过去的故事”和“现在的故事”的越界闪回中,以其洞幽烛微的犀利笔触,从多角度出发,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生动鲜明、极具矛盾张力的圆形人物形象。作为整部小说矛盾辐射和聚焦的中心,陈先汉一度信奉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信条,从小崇拜伟人和英雄,立志为官一任两袖清风。同城高铁的政绩、花乡集团的发展无一不和这位运筹帷幄、雷厉风行的政府能吏息息相关。但是,这个有所作为的能吏从“十五六年前干建设局处长”的时候就被映射人性欲望的“权、钱、色”腐蚀了。他最后的悔悟,完全是建立在儿子陈瞳在继刘种田夫妇、李义李江一家和刘智慧以后,也充满吊诡地间接沦为其受害者乃至被施以极刑的巨大打击之后。

在表现手法上,小说充分运用了侦探体文本模拟、蒙太奇与拼贴、不确定性的“真实”观、元小说、魔幻现实等现代派和后现代派艺术手段。

在《安慰书》中,作者将后现代派的蒙太奇和拼贴机制引入了小说,从而使文本的时空结构遵循的不再是传统的历时性故事逻辑,而是一种持续现在的共时性情节逻辑。在文本中,北村首先将线性时间的链条一一打断,把完整的“本事”切割成许多游离于时间性联系之外的零散场景片断,继而再将每个片断首尾相接,使之构成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叙述单元,与此同时又使它们和整个“本事”建立联系(拼贴)。由于蒙太奇和拼贴叙事方式的引入,使得《安慰书》单一的故事“本事”变成了一个被立体化、多义化了的复杂多面体。

在后现代主义的一些经典小说中,“真实”不再是传统现实主义“反映论”意义上的“真实”,而是以“语言”为中心、仅仅存在于文本的编织中的“真实”。这在《安慰书》中有关刘青山的真实死因追查上可谓表现得淋漓尽致:到底刘青山是死于自杀还是他杀,若是他杀的话,凶手到底是刘种田、李义还是花乡集团的其他人?作者一直到全书结束时除了罗列出若干刘青山死亡“真相”的彼此间互相矛盾的不同版本,也没有告诉我们哪一个才是真实的答案。我们也许只能和作者一样,相信文本中律师唐松的话:“真相?你要什么真相?……真相已经大白,再没有真相了”。

在《安慰书》中,作者还利用了元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锋手法。前者如作家在补叙陈先汉在儿子死前跳楼自杀在楼顶遇到刘种田的场景时,就刻意强调突出小说故事的“编织本身”:“这是我事后知道的,所以现在我也是在以作家的某种能力整合陈瞳死刑执行前夜的一幕:不过我并没有更改事实添油加醋,只是以文学笔法尽量恢复事实真相,呈现事件原貌——因为事件本身已经足够吊诡,所以语言要朴实无华”;后者如在小说结尾陈瞳的葬礼上,北村突兀地写道:“这时,我们看见了陈先汉,他骑在殡仪馆的中式飞檐上,手里也夹着一根香烟,他也来参加儿子的葬礼了……”。

二、“U形”/倒“U形”模式的突破和“第三种”人物形象

所谓“U形故事结构”,是弗莱提出的著名观点,他认为,整部圣经大体上可视为一个“U 形”的叙事结构:“背叛之后是落入灾难与奴役,随之是悔悟,然后通过解救又上升到差不多相当于上次开始下降时的高度。这个接近于U的模式……在《创世记》之初,人类失去了生命之树和生命之水;到《启示录》结尾处重新获得了它们。”。这种“敬仿”《圣经》“U形结构”的小说叙事在北村的“神性”写作中,成为结构其故事框架的主要范式之一。在文本的意蕴深处都隐喻着这样一个互文共通的“路线图”:由于原罪的代际遗传,没有获得“神启”的芸芸众生很容易因为“罪性”而失去真理,步入堕落,在其受尽磨难后,于人生绝望的幽谷深处照进了上帝的神性之光,于是人才开始苏醒,其灵魂才获得拯救。

可见,“走迷的羊要离开黑暗的河流, 一定得有一个安慰者来引领”,也即是说,在北村“U形结构”的小说叙事中,一个迷途在此岸现世的凡俗“羔羊”最终能否被拯救归根结底要看他/她能否得到神的眷顾。与前一种“U形”结构模式相比,这种叙事也可以被大体上归纳为弗莱所指涉的“倒置的‘U形’”结构:“它上升到命运或环境的‘突变’或者行动的颠倒,然后向下直接堕入‘结局’”。

对照自《施洗的河》以降北村以往“神性”小说文本中包孕的那种二元对立、主题鲜明的惯性写作范式,《安慰书》显然出现了某些异质性的新变,对既往圣经体“U形”/倒“U形”固化模式的打破,对游离于“信”与“不信”单向度价值判断之外“第三种人物”的描摹塑造、对现实世界中的“恶”与“罪”行为进行直接复仇的主题正义性、合法性的质疑等都是对比此前同类小说中出现的崭新因子。

“U形”和倒置的“U形”结构的不足集中体现在小说中“堕落”与“获救”情节转换的过于生硬和呆板。针对于此,甚至有些批评者不无嘲讽地将北村的这两种叙事结构专门提炼成“生之困顿→流浪→堕落→忏悔→回归(信仰,爱)”和“乐园→生之困顿→建筑理想国→理想国倒塌→绝望→死亡(也指灵魂的死亡,论者注)”的写作套路。前一种是刘浪、张生、孙权、张敏、陈布森、李百义……们重复着相同的人生轨迹,后一种则是玛卓、孔成、超尘、康生、杜林……们的命运指掌图。这两类人物前者因为“信”而灵魂得救,后者因为“不信”而永坠泥途。在《安慰书》中,首先让读者为之眼前一亮的是,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长期以来被上述两种模式屏蔽掉的“第三种”人物形象。

小说中的陈瞳,虽然是带着父亲“原罪”的不洁之血来到世间,但是他天生心地善良,一旦从刘智慧的嘴中得知因父亲的罪恶而欠下的巨大道义债务,就义无反顾、真心实意地为他们赎罪。面对穷人,他慷慨地施舍接济,在义工团,他被公认为最优秀的员工……倘若追问到底是什么力量使得一个官二代出身的陈瞳做到了这么高的境界,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信”!像这样一个虔诚地皈依了基督并且对代表神性光辉的天使刘智慧也顶礼膜拜的义人,按照既往的写作范式,他无疑是最最该获得灵魂和肉体双重拯救达到双重安宁的人。但是,在《安慰书》中,他并没有和刘浪、张生、孙权、李百义他们一样看到镀满金色光芒的天国景象,而是因为过激杀人被判处死罪并施以极刑。如果说在《安慰书》之前北村“神性”小说“U形”结构中的主人公都是由“不信”走向“信”的话,那么,陈瞳则是北村此类小说中从“信”走向“不信”的第一人!

和陈瞳一样,小说中刘智慧的形象塑造也大大超越了此前“神使”人物形象系列的扁平单薄而显得张力十足。在以往的“神性”小说中,作为上帝的使者派往堕落主人公那里的“神使”人物因为肩负着各自“播撒神光”的任务而显得尤为圣洁。譬如在《施洗的河》中,最终带领刘浪皈依上帝的无疑是在他读医科大学时,那位手捧《圣经》的女信徒。和这位女信徒相比较,刘智慧“神圣天使”光环下显然包裹着的是一颗“复仇女神”的心灵!为达目的,她竟不惜将无辜的陈瞳作为祭品,在明知道陈瞳其实是想要通过长期行善而为他父亲背良心债。刘智慧虽然踌躇过,但最终还是不断折磨他,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让他一刻不闲地感知着无尽的罪感。这以后她又带着愧疚开始极力为陈瞳奔走,最后终因对陈瞳的死无法释怀而远赴刚果做了修女祈求能达到心中的安宁。

陈瞳、刘智慧而外,无论是以前冷酷无情、贪污腐败、视老百姓生命为蝼蚁在人生的最后阶段真心悔过的陈先汉,还是为了发展花乡集团不惜杀害兄长刘青山最后反复自杀不成到最后未能最终原谅自己的刘种田,他们也都和前两者一样,是新出现的、完全超越了此前两类模式化人物的第三种中间人物,这些中间人物身上体现的矛盾心理和灵魂挣扎,全部都冲破了此前北村“《圣经体》U形故事框架”及倒置的“《圣经体》U形故事框架”这两种预设叙事模式的牢笼,充分地彰显了人性所能达到的深度!

三、复仇主题的“混沌化”及其背后的文化冲突

北村90年代转向以来绝大多数的“神性”小说,以艺术的形式形象地诠释了“神正论”中“由‘罪性’而迷途,因‘神启’而获救”这一侧面的问题。但是,牵涉到“面对现实世界不义之人所行的‘罪’与‘恶’该如何对待”这一“神正论”问题的另一侧面,长期以来在北村的此类小说中虽屡屡涉及但一直都并没有被“作为一个创作问题”而郑重地对待。

一直以来,学界都尚未指出从《愤怒》《我和上帝有个约》和《安慰书》这三个横跨十几年的长篇小说文本之中存在着的、暗中左右着北村对“血亲复仇”情节模式之所以如此设置的内部总体“病症”:对于身为基督教徒的作家北村,他要不要让小说中的故事主人公自己取代上帝直接去对“恶”与“罪”进行复仇?该如何面对在复仇过程中可能造成的殃及无辜性质的“扩大化”恶果?这两种“总体病症”是由作家思想内部同时存在的中西两种异质文化之间相互矛盾和纠缠的必然结果。

众所周知,北村早在90年代之初就皈依了基督教,但他本人毕竟同时又是中国文化孕育的产儿,他不可能摆脱他的民族身份认同就像他不可能摆脱他的皮肤一样!这两种异质文化不同取舍诉求之间的矛盾对作家小说创作中“血亲复仇”主题的影响是彼消此涨的共时性存在。

首先,在“要不要让小说中的故事主人公取代上帝自己去复仇”这个问题上,无疑北村选择了汉民族文化传统的价值取向。在中国的传统历史文化语境中,为血亲报仇是天经地义之事,除了在儒家经典《礼记·曲礼上》中昭示的“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而外,其他在《史记》《水浒》中也都有大量的复仇故事的记载。但是,作为一个基督教徒,我们不能不考虑北村在做此选择时面临的另一种文化窘境。在基督教的经典教义中,虽然也主张对不义之“罪”与“恶”进行审判和严厉惩处的《启示录》专章,但执行惩罚、有权柄行使“伸冤在我、我必报应”的只有那个唯一的上帝。对待恶人的态度应是“宁可让步,听凭主怒……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因为你这样行,就是把炭火堆在他的头上……你不可为恶所胜,反要以善胜恶。”由此可见,从反对常人之间“以暴易暴、以恶制恶”的纯粹基督教义的层面来看,“要不要让小说中的故事主人公取代上帝自己去复仇”对于北村来说显然是创作中面对的难题之一,弄清楚了这一层,也就不难理解北村在三部小说中苦心孤诣的情节安排。

其次,在“如何管控复仇可能造成的‘扩大化’恶果”方面,北村则显然更多地受到了《圣经》基督教义的影响。在中国传统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常有片面强调复仇动机的天然正义性而不计在实际复仇过程中是否会造成殃及无辜的后果。对于这一点,刘再复先生就曾做过很深刻的反思:“《水浒传》反社会的事件中最严重的事件,是武松的血洗鸳鸯楼。”他站在现代知识分子人道主义情怀支点上对武松在复仇中表现的“滥杀”行为予以激烈谴责,将武松这种杀戮性英雄看作对民族传统中补天的女娲、填海的精卫、追日的夸父等建设性的英雄的文化背叛。就理性对待“复仇”,避免使惩罚范围扩大化方面,深受基督教义影响的西方文化在理论层面显然表现出了更具有人道主义普世价值的人文关怀。

作为一个基督徒,一个心怀强烈悲悯情怀的知识分子,北村是不可能不熟稔并对《旧约·创世纪》中的“上帝毁灭索多玛与蛾摩拉城而赦免罗德一家”的故事进行深入思考的。索多玛与蛾摩拉是两个沉溺男色而淫乱的城市,上帝决意要毁灭这二城,但在他施行神力之前,先差派天使前往营救罗得一家。这是对于“复仇”问题展现的神的爱,在上帝决定之前,亚伯拉罕曾向神为索多玛请求宽恕,这是就“复仇”问题展现的人之爱。正是在这个视阈向度上,我们才能理解——如何在小说文本中有效“管控复仇这一极端行为可能造成的‘扩大化’恶果”不仅对北村而言是一个人道主义的问题,而且同时也是一个是否违背《圣经》教义的问题。从而也就更能从更为深刻的意义上体会到《安慰书》中致使陈瞳枉死的复仇后果所凝聚的巨大思想和艺术的张力。

以上分析表明,《安慰书》无疑是作者经过多年沉思后对于“神正论”第二个侧面的问题——该不该向现实中的“恶”与“罪”直接代替上帝进行“复仇”这一两难主题的思考延续和深化。可贵的是,在《安慰书》这一作家苦心经营的类似萨特的极限处境和雅思贝尔斯的临界情境这样的艺术世界中, 北村更加坦诚地向读者和受众承认了他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寻求者、一个充满重重疑虑的困惑者自身在处理这一问题时所面临的两难选择:他没有装出给世人指导迷津、开出处方的假先知面目,而是和故事主人公、乃至和读者一样,愿意站在各自价值判断取舍的临界边沿上进行平等地对话、自由地探讨,可以毫不夸张地断言: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使《安慰书》具备了自身追步陀思妥耶夫斯基经典“复调”小说思想美学高度的可能。

结 语

作为沉寂十年后推出的厚重长篇,《安慰书》不仅在践行文学介入生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方面做出了可贵的探索,而且在小说的形式表现上也以其开阔的视角、复杂的人物、宏大精巧的结构和峰回路转的先锋叙事而达到了很高的美学境界。视其在“‘U’形/反‘U’形故事模式的断裂性”“人物形象的复杂性”和“复仇主题的混沌性”这三个主要方面彰显的自身较之于此前同类小说不同的“新变”质素,它无疑是自北村在精神上皈依基督殿堂以后创作的“神性”小说作品中具有转折意义的一个重要文本。

注释:

①③[加拿大]诺思洛普·弗莱:《伟大的代码——圣经与文学》,郝振益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20页、228页。

②北村:《玛卓的爱情》,武汉: 长江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58页。

④张志庆,潘源源:《从反叛到屈从——北村基督教小说创作论》,《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⑤崔高维校点,《礼记》,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页。

⑥《新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1989年版,第179-180页。

⑦⑧刘再复:《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43页、45页。

⑨《旧约全书》. 中国基督教协会,1989年,第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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