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叔家的故事(外一篇)

2018-11-13 06:23范金华
连云港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帅帅黄鼠狼黑子

范金华

没事时,我喜欢听朋友述说。倾听,是一种享受,一种尊重,一种抚慰,也是一种学习的方式。一次,与武平在一起对酌,他聊的一个故事,也许是我今生难忘的一个故事。

武平说:在农村的老家,有两个人我心里时刻放不下:一个是母亲,一个是仁叔。母亲自不必说,仁叔与我的忘年交,倒是不能不说的。那是因为他的人格、人品和那份坚定的信仰,一直在教育我、感动我、激励着我。

仁叔与我既不同族,也非亲非故,只是普通的邻居。但这份邻里感情,对我来说,他有时超越了亲情。仁叔大我二十岁,不过我们倒没有代沟之感,说话很随便,也很掏心窝子。他有时给我说的话,同我爸和他的胞兄弟都不说。比如:他从朝鲜战场回来那天晚上,他家仁婶抱着他那只被美国飞机炸飞了的残臂茬儿在被窝里哭,你知道他在干啥,除我,我们那个村上的人没有知道的。他说,“你婶子越哭越伤心,我越想越恨,都是这龟孙子美国佬造的罪!我想,我不能哭,我不能在战场上打那些狗日的,我能造‘枪’把儿,等我儿子长大了打那些狗日的!”想到这,他一翻身,趴在了我婶子身上。还有,“文化大革命”时,他把抗日期间在部队时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到老百姓的地里偷扒山芋吃的事说给我。他还说,他这辈子算是跟定共产党了。为啥,共产党一心就想着老百姓。从打小日本到打老蒋,再到抗美援朝,嗨,神了!想干啥就能干成啥。在部队时,一歇下来,排长就给我们讲,等全国解放了要建设社会主义、共产主义;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过鱼米之(香)乡的日子”。那时谁懂啥啊,我们就“哈哈”傻笑。有人还说,“排长,这不是做梦吧。”你看,还是我们的老排长有远见,现在咱中国的老百姓这日子过的,还真跟做梦似的——别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鱼米之香,小汽车也不稀罕。

说到我婶子,她是仁叔家的童养媳。仁叔16岁那年,我们村上来了一个连的八路军,要在我们村休整几天。那时兵荒马乱,能吃饱肚子的人家不多。那些八路军,不仅不动老百姓家的粮草,还给老百姓做事。仁叔他爹生了两个儿子,又收养了山东一对夫妇偷偷丢在他家门口的一个女儿。日子是熬一天是一天。听说八路军是共产党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专为穷人谋利益,队伍上有不少兵的年龄跟他差不多。几天下来,他们成了好朋友。回家就缠着他爹要当兵,他爹虽说心里不情愿,看着两个比他还小,面黄肌瘦的孩子,为了能省一口,还是同意他去了。

新中国成立后,他本想复员回家分几亩地照顾父母。上面一道命令:到徐州休整,准备抗美援朝。

团长问他:伍仁,徐州到你家有多远?百八十里吧。团长给他找了一匹马:回家看看父母吧,明天归队。这一去还不知能不能回来呢。

中午到家。一匹高头大马拴在门口的树上。听说伍仁回来了,还骑回一匹高头大马!“乖乖,能骑马回来,指定是个团长以上的大官!”全村老少无一缺席,把个伍家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等冷静下来,他爹问:在家几天?明天归队。再听说还要去朝鲜打仗,他爹的脸“刷”就冷下来了。啪嗒啪嗒抽了几口闷烟;“老二,上街去弄几个菜,打二斤酒,晚上给你哥圆房。”仁叔一听就急了,“大,你这不是坑英子吗?!”“你不圆就不坑她啦?你问她。”

英子不是别人,就是那个偷偷丢在他家门口被他爹养大的“女儿”。25岁了。英子和仁叔同岁,要不是仁叔去当兵,他们的孩子就半大小子了。仁叔去当兵后,他爹几次同英子商量要把她嫁了,她死活不同意,“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给您和妈做养老闺女。”

仁叔在朝鲜战场被分在高射机枪连,守卫一条补给线上的大桥。他那个连,一年击毁、击落敌机10多架。仁叔和他的搭档击毁一架,击落一架,为此立了一等功。那天敌机来了,他叫战友把机枪架在他的肩上,他两手把着枪脚对敌机打。那个美国佬对着他们就飞来了,两梭子弹,正中他的左臂;只有一块皮连着。他一咬牙,把膀子拽掉了,继续打。他说等他躺在医院病床上醒来,他没想别的,只想着圆房那晚上的那一“炮”打得准不准,要能打出个儿子来就好了。等他长大了,一定要他学开飞机,专打美国佬的这些“鸟”。除此之外没想别的,做梦都在想。

等仁叔从朝鲜战场回来,他的头一个儿子已经能学步了。他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援朝,伍援朝”。接下来两年又生了两个儿子,“抗美、胜利”。仁叔乐的,“老美要不死心,我这三个儿子就是三杆枪,三台炮,三架飞机,保准打他个狗日的屁滚尿流!”

还没等仁叔高兴得合上嘴,他的三个儿子一天一天长大了;吃食堂、三年自然灾害,苦日子一个接着一个,小树苗一样的嫩崽子,成天面黄肌瘦的,仁叔看着眼泪往肚里流。做梦都想着排长说的住“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过鱼米之(香)乡的日子”,不会真的只能是做梦吧?别“鱼米之(香)乡”了,能吃一顿饱饭就算是做好梦了,他的大儿子说。

最困难那几年,仁叔那时虽然有地方政府按月发的二十斤“残废补贴”粮,但他从没有自家吃独食,村上谁家揭不开锅了,他给点;谁家老人饿的得了浮肿病,他补点。因他的救济,我们那个村子平安地度过了那几年灾荒。

仁叔在我们那个村上很有威望。他是抗日战争时入的党。他的一言一行,都和党的政策保持一致。在我们那个村里,从村干部到小组长都很尊重他,因此,在我们那个村里就没有对群众乱收费、乱摊派的事,更没有上访的。

仁叔的三个儿子,只有老三高中毕业,当过兵。这老三也是仁叔最满意的一个儿子。仁叔本想三个儿子都要入党,都要当兵。可是老大“色盲眼”,老二“肝偏大”。虽说三个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当过官,但都很仁义、诚实,这都是仁叔调教有方。他说,不成才可以,但必须成人,知老知少;不坑蒙拐骗,不做损人利己的缺德事。

仁叔家的老三和我同岁,退伍回来当了几年生产队长,土地承包后,他先是骑着自行车四里八乡收破烂,后来又办了个草鸡养殖场,养鸡卖蛋。现在建了个几万平方的肉鸡场,在仁叔的监督下,弟兄仨搞了个股份制,一年纯利润在百万左右,是远近有名的“土财主”。听说去年由仁叔做主,拿了八十多万元,把村里的土路全铺成了水泥路。

近八十岁的仁叔,今年被他家的老三封了个官——老班长。这要从他家的生育现状说起。仁叔他爹生他弟兄俩,没生女的;仁叔生三个儿子,他老二生俩儿子,都没闺女;接下来这几个小弟兄,一个个造出来的都是带“把”的。仅仁叔就三个儿子、三个孙子,加他一个老“把”头,一个名副其实的老班长。

在仁叔的三个孙子里,老大的儿子明理最聪明。用仁叔的话说,“有我的遗传”。那孩子长相、性格、脾气还真有点像他。三四岁时仁叔就说他有出息。为此,仁叔规定我每个星期都要回家,教明理背唐诗、练毛笔字。这孩子是个神童,背过的诗,学过的字,一个不丢,一个不忘。他爷爷给他讲打鬼子、抗美援朝的故事他最爱听。五岁时,春节晚上放炮仗,他叠了一只纸飞机,然后浇上他爹打火机用的汽油,用线拴在天地响爆竹上,爆竹窜到天上爆炸,纸飞机也就着火了。他就拍手叫好,“美国鬼子的飞机爆炸喽!”从小学到高中,那都是学校的前三名。高考时,老师做工作叫他报北大、清华,怎么说他都不干,一定要报北航或南航,说不学开飞机也要造飞机,为爷爷报“一臂”之仇。

北航毕业后,又考取了北大研究生,专攻机械动力。现在在沈飞工作,听说是技术核心组成员。他的那张和歼-15的合影寄回家,他爷爷奉若至宝,当天就叫他三儿子:“老三,快开车跟我去城里!把明理这相片给我放大,弄漂亮点!放四张,我一张,你们三家一家一张!”他那一张挂在他屋里最显眼的地方。邻居去他家,故意逗他:“老爷子,您一只胳臂没白扔在朝鲜!”“那是,我在朝鲜做梦都想的事,我儿子没指望上,我孙子干成了!看我们这飞机,多霸气!美国佬那玩意儿(全球鹰),活像个猫头鹰,怵头败脑的。”一说到这些,仁叔就眉飞色舞的,老脸笑成一朵花。

别看仁叔老了,但他的心没老,还想着“要能有个孙子会开飞机就好了”。还想着在朝鲜战场上他的那个梦。

听完武平的故事,我想起英国著名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关于梦的名言:“梦想只要能持久,就能成为现实。我们不就是生活在梦想中的吗?”

黑子与帅帅

说到黑子,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之一。就是母亲,也常拿黑子说事。有一次,母亲喂弟弟的饭,他两只小手不停地乱抓胡闹,一下把母亲手里的碗抓掉了。母亲竖起筷子:“真是畜生易度人难度,喂黑子朝我摇尾巴,你倒好,把我碗给砸了!”一岁多的弟弟,咧着小嘴,呵呵,呵呵,幸灾乐祸似的傻笑。

黑子是不到一岁时舅舅带到我家的。“这狗有灵性,”舅舅说。因一身油光发亮的黑毛,母亲就给它取了个名字——黑子。

20世纪60年代初,农村能喂得起狗的人家不多。我家因父亲在水利上工作,每月有近三十斤水利粮补助,日子过得还算将就,母亲就喂了几只鸡,用鸡蛋换些油盐钱。可是鸡的日子过得很不安全。那时小偷不多,黄鼠狼倒不少。我家的鸡经常受黄鼠狼的骚扰;尤其是冬天,黄鼠狼们野外的食物少了,就开始寻鸡圈。每到半夜三更听到鸡们那声嘶力竭的求救声,我就把头蒙进被窝里,人缩成一团。母亲披衣而起,拿起门后常备的推磨棍驱赶黄鼠狼。因此,那些年每逢霜降过后,几天就有一帮三五成群的东北人,牵着两三条大狗,扛着长长的标枪,到庄里捕黄鼠狼。他们利用狗的嗅觉,只要狗嗅到哪个草垛里有黄鼠狼的气味,就“吠、吠”的叫。几杆标枪一起轮番向草垛里上下乱戳,直到把黄鼠狼赶出来,然后由狗捕获。

那时听说,一条黄鼠狼的皮能卖好几块钱。

也许是受那些捕黄鼠狼的狗的启发,母亲叫舅舅给我们找了个“黑子”。

黑子真是鸡们的称职卫士,自它到我家,鸡的日子安生了,我夜里也不害怕了。我和黑子也成了最好的玩伴。白天,除我上学,只要在家,黑子是寸步不离我的。那时,我对黑子的礼遇可以说有时超过弟弟、妹妹,因为我觉得它有时“很懂事”;吃饭时,它不像有的狗,老是昂着头看你吃东西,一副没出息的可怜样。黑子不,我们吃饭,它不是躲在桌子底下,就是到草垛边睡觉,不叫它,它从不到饭桌边去。有时它在桌子底下,我会趁母亲不注意,把碗里的山芋丢给它,故意将骨头上的肉还没肯完就丢给它。

黑子不仅是我家鸡们的卫士,也是我的“卫士”。

那时若是白天二叔赶过集,我晚上必去他家听他“讲古”。二叔不识字,但他记性特好,不仅基本上能把他听“说书”的讲的故事重新给我们讲一遍,而且讲起来有声有色。每逢他“讲古”,他那三间草屋,挤得满满的。黑子就趴在我的腿边寸步不离,直到散场了。到二叔家来去近百米的黑路,黑子都走在前面,给我壮胆。

母亲说:“黑子成你跟班的了。”

母亲有时会说:“今晚讲些啥,说给我听听”。有一次我给她讲“曹操杀吕伯奢全家”的故事,她听后气愤地说:“畜生易度人难度,还不如俺黑子!”

毕业后外出工作,回家的时间少了。黑子也老了。母亲不忍心伤害它,把它还给了舅舅。

到城里安家后,儿子、女儿多次要去宠物市场买一条小狗来家玩,都被我拒绝了——环境不允许。

一次出差回来,发现阳台上有一个笼子,一团雪似的一条小狗,全身没一根杂毛。它坐在笼子里,两只大大的眼睛瞪着我看。女儿说:“这是一条来自俄罗斯血统的萨摩耶犬,我已给它起了个名字——帅帅,希望它长大聪明、伶俐、帅气。”

我脸色虽不悦,但心里还是比较喜欢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工作的调整,我的自由时间也就多了。帅帅也长大了。有时我会带它到街上逛一圈。帅帅果然不负所望,尤其是洗过澡,那就是一尊雪雕。两只三角形的耳朵蹲在毛里,只露一点点耳朵尖子在外,尾巴像神仙“吕洞宾”手里的“拂尘”,翘在背上摇来摇去,甚是神气。走在大街上,它就像明星似的招眼。尤其是帅哥美女,看到它,都要逗它玩一会。它也“很懂事”,若是女孩子蹲下来逗它,它会试探着用嘴去亲人家的脸,人家站起来,它又用嘴去拱人家的裙子。好在它是畜生,女孩子也都大方,不跟它一般见识:“什么帅哥啊,大色狼!”走时还给它一个飞吻。

今年春节,我带它去街边的地摊上买烟花。一辆“宝马”开过来,下来一男一女。“乖乖,这是什么狗,真帅气!”女的说。我在选烟花,没注意他们。“是北极熊品种吧,”男的边说边扯我手里的狗绳。

“梁总?”我们单位几年前请来投资的老板。从项目报批到协调关系,那一年多,我为他跑烂了鞋,他踏破了我办公室的门槛。

“领导老兄?你可想死我了!老是想请你过去玩玩,一忙就给忘了,现在忙什么?”

“就是它,”我指指帅帅。“听说准备上市了?”

“那是上级领导的设想。现在效益不太理想。”

“今天巧了,走,到对面的咖啡馆,我们好好聊聊。”

说着,他就来扯我的膀子。

我自然不同意跟他去。

冷不防,帅帅一下窜到他身上,两只前爪差一点抓到他的脖子。

我惊一身冷汗!他吓得脸煞白!

我一把抓住帅帅脖子上的项圈,把它拽了下来。

“没事吧?”我说。

“没事,这玩意可喂不得!”他惊魂未定的样子。

“从未有过的。它可能以为你和我打架。”

简单聊几句,握手告别。

帅帅回过头去,又送他两声:“吠、吠。”

看着它那可爱的样子,我又想起了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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