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大张生
一
春末夏初,太阳像姑娘含情的目光,热烈而泼辣。麦子刚刚收割,又赶紧放水耙田栽秧。农妇们扎着三角巾,把左手嫩绿的秧苗分到右手,再深深地插入埋伏着坚硬麦茬的土地,一不小心就会鲜血淋漓。她们弯着腰,一步一点头,在给土地磕头,子子孙孙祖祖辈辈无穷无尽的长头,祈求它变戏法,把弱小的秧苗变成沉甸甸的稻谷。生命在土地里。田块有落差的地方,渗水汩汩,冬眠苏醒的黄鳝在泥洞中出没,它们吸食蚯蚓,就像我们吮吸碗中最后一根面条那样奋不顾身。阡陌纵横,田埂上的“扫帚苗”已经成熟,只等农民将其收割,用小麻绳编好枝杈,作为清扫庭院和公场的扫帚。野高粱的叶子最大限度地展开,排挤诸草,穗子变成红黑色,在烈日下嚣张地摇曳,毫无倦怠。无数正处盛年的杂草,抓住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恣肆铺陈,把整个田野变成了草原。
我和金彪倚在王桥初级附设中学西边的黄庄桥石头桥栏上。两边桥头水泥柱上,分别写着红色农业八字诀:“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大队的高音喇叭立在桥头水泥杆上,下边吊着一盏红色玻璃纸灯笼,里面的灯泡时亮时熄,与夏夜里起舞的磷火交相呼应。大队宣传队一个女队员正当红,在桥下洗脚时溺死,附近生产队的人总说这桥有一股邪气。
跃进河河埂上还没有长满巴埂草,黄土疏松,“兔子苗”开着粉白的花,轻轻地抓根拔起来,白色的根茎会冒出白浆,猪喜欢吃,哼哼着舒服得直翻白眼,放学的时候,我们会顺带拔几把带回家。
金彪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说:“你不去,我们就绝交。”
金彪是我从三年级跳到五年级碰到的劲敌,一直是第一名,他的话不敢不听。
金彪说去殷姜林家。我得了肺痨,走路很容易引起咳嗽,所以很犹豫。抬头从黄庄桥头向南看,跃进河逶迤而来,穿过黄庄桥,向北流穿过王桥街,王桥大队部在街上,然后汇入宝林寺前的王桥河,再流入洋湖,连上老湖。殷姜林家在跃进河源头,我家在宝林寺西,金彪家在王桥河入洋湖口。殷姜林老说我们喝了他的洗脚水。
“怕有三里路呢。”我无力地抵抗着。金彪懒得理我,甩着膀子开始往南走,我只好跟着。
跃进河水很清,水边可以看到许多小“罗汉狗子”,个头不大,二寸左右,可是肉滚滚的,筷子般粗细,适合烧咸菜豆腐。我们叫殷姜林罗汉狗子。
殷姜林是我同桌。他爸爸是“跑外交的”,负责推销玻璃厂的各种试管、烧杯之类,去过很多地方,坐过火车,还坐过飞机,王桥人经常看着天上米粒大的飞机,说起此事。他姐姐大他两三岁,皮肤白,眼睛大、滴溜溜地像会说话,独辫子又黑又长,垂到腰上,是王桥有名的好看人。殷姜林上个星期放学的时候,指着殷庄方向说:“你们哪天中晌到我家望望。”金彪就动心了,不知道他想望啥。
我们走到殷庄村口的时候,金彪指着不远处一个喜鹊窝说:“殷姜林家!”殷姜林说过的,他家在大榆树喜鹊窝下。
殷姜林穿着府绸褂子,深蓝色,摸上去软软的,滑滑的,不像我们,是老蓝布褂子,糙得很。殷姜林头大大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瞳仁又亮又黑。据说他妈怀他的时候喝过牛奶,所以很白。个子比我略矮,讲话慢声慢气的。看见我们来,对他爸爸说:“同学。”脸都红了。
殷姜林爸爸说:“晓得,晓得,听说是神童,将来要成正东的。”正东是恢复高考以后王桥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做过篾匠,后来在王桥中学做代课老师,听说在武汉一个大学读海洋地理,王桥人经常议论他在红灯笼下默书的事迹。放假回家,正东家门口总是站满人,看他的一举一动。
“饭,吃得了,没东西了,给你们两个洋柿子,带在路上吃。”殷爸爸说。
我揣着两个红彤彤的果子,跟殷姜林一起回学校。果子的红,像女生脸上的红,从深处一直透到软软的表皮上,诱惑着我的视线,引起胃的荡漾。我问怎么吃,殷姜林说直接啃,我在褂子上擦了几下,三口两口吃掉一个,汁很多,滴了一褂子。殷姜林说:“有青蒡味,吃不惯。”我忍不住又吃了一个。很多年以后,总是能想起那股特别的味道,忍不住打嗝。
二
那年春上,爸妈带着弟弟去八柳中学了,留给我半缸米和三四十个酒瓶子。每隔一天,用布口袋装一斤米,带一个酒瓶子去王桥街,先卖酒瓶,八分钱一个。然后到学校食堂,找老王秤米,拿两张半斤的饭票,一斤米要交四分钱烧草费。另外四分钱买两张二分钱的菜票。每天中午半斤米饭,二分钱菜汤。老王马虎得很,青菜不洗,汤烧出来漂一层菜虫,就用大勺子撇一撇舀掉。“不干不净,吃了没病,”老王的口头禅。殷姜林看过我们在学校吃的饭,说想吐,宁可每天中午回家。殷姜林是班上的有钱人之一,上下午各四节课,下二节课时,他经常买一角钱零嘴,菱角、京果之类,喊我一起。殷姜林说,他爸爸叫他的:要跟聪明“虾子”(方言:小孩)玩。我总对抗不住饿得泛酸的胃,要抓走大半零嘴,殷姜林从不生气。班上同学看见又气又急:馋王!人家请你吃,你倒不谦虚!
殷姜林会玩火柴。二分钱一盒火柴,拿出五根,从中间折断,折断的地方拼在一起,然后吐口唾沫在中间,火柴会慢慢支撑起来,变成一个中空的五角星。“你相不相信,我不用火柴皮,就能擦着?”我当然不信,殷姜林拿出火柴,闷着头一根一根在水泥乒乓球台上擦,头几根火柴擦在水泥上留下黑色印痕,顶多冒火星,到第五第六根,就能擦着了。
教数学的从老师不喜欢殷姜林。殷姜林烂脚丫,喜欢上课在那里抠,说抠脚丫舒服,越抠越起劲,嘴角都能歪起来。他说,灶上的火叉烧得滚烫的,在烂脚丫里烙最舒服。我也是烂脚丫,试过,果然妙不可言。那天正在抠,从老师说殷姜林抠脚丫破坏课堂纪律,拎起他脱下的布鞋扔到院子里,叫他罚站,殷姜林哭了好一会儿。
去过殷姜林家没有一个月,一天下课,满脸胡茬子的班主任喊住我说:“你爸爸叫你星期天去八柳,不在王桥上学了。”
我啃住殷姜林买的菱角说:“罗汉狗子,星期天下午来学校,送我一下吧。”
回家跟二伯家的大姐说了一下。二伯在外地工作,家里就留了大姐。每天晚上,都是她做饭我们俩吃。大姐说:“明天去街上卖酒瓶。”
还有十来个酒瓶呢,拿着卖来的将近一块钱,顿时觉得十分有钱,跟大姐每人买了块芝麻连子(椭圆形的长烧饼)。走到大队部边上时,碰到生资收购站的小黄,小黄是三年级时的同学,经常借小人书给我看,她叫我等一下,拐进旁边邮政代办所买了一本小人书《烈火中永生》递给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小黄用木柄圆珠笔写了一行字在扉页上。回家路上,大姐说:“小黄不丑呢。”我觉得小黄脸蛋可以,就是辫子有点黄。
星期天吃过中饭赶到学校,殷姜林已经等在那里。
沿着跃进河河埂,殷姜林一路踢着泥块,“听讲八柳中学不得我们王桥好呢,我爸爸讲,我们王桥古来就是出读书人,你看正东!”我说:“八柳离仁和公社近,下回去公社就方便了,还能看戏。”想起三年级偷偷跟大孩子步行二十里去仁和看戏,我搂住殷姜林说。“还看戏呢,你忘记你家大人那次打你了,鬼抽。”殷姜林说我是“好哭精”,我没法反驳。
经过大队部,走到大木桥上了。桥边堆积很多瓦砾,大人们说是泗州府冲来的,泗州被老湖淹没了,整个一座城都在水底下。桥柱子是木头的,一人合抱粗,黑黝黝的,近水的地方,长着青苔,浮着连片的泡沫和杂物,时不时泛起漩涡。桥栏、桥面也都是木头的。“我们王桥得名,就是因为这座桥。”殷姜林说。我说:“晓得,我爷爷说是清朝建的,老王家出了个举人,还愿造的,当年建起来的时候,闭龙口闭了五六个‘虾子’呢。”
“你晓得个 ,以前女的‘偷人’,骑木驴子,就要走这道桥,”殷姜林说,“我爸爸讲,从前船从这个桥走,绕着就能去扬州,扬州你晓得吧?一百里远呢!”
拐过大木桥,往张庄走了三四里。张庄一年前我去过,爸爸跟一帮走白专道路的教师在那里办了学习班,天天写标语,跟生产队队员一起劳动,我去送衣服的。“张庄不得姓张的,为什么叫张庄呢,你晓得吗?”殷姜林自问自答,“因为原来有个大地主姓张,现在张庄生产队的田原来全是他家的,自己有机枪队,解放后枪毙了。”我觉得他已经送我五六里了,不可能送我到八柳,慢慢沉默起来。
张庄有个机器站,机器站有部抽水机,把棺材沟里的水抽到站头的渠道里,灌溉那些河水没法自然流到的“高田”。
王桥大队宋连成
骑车技术不如人
左脚上,右脚打滑轮
不是张庄贫下中农来得快
棺材沟里淹死人
机器站的大坡子,经常有人骑二八大杠自行车冲下来,刹不住车,就会冲到棺材沟里。殷姜林一边说着全大队人人会讲的顺口溜,一边笑。我要把他往沟里推,他一溜就到我背后。
一边说一边推推搡搡,到了张庄机器站站头,整个大队的民工挑方挑起来的,周围都是圩田的王桥大队,差不多是最高的地方了。站在上面,远远地望见王桥街上的人,像蚂蚁一样东来西去。“我家都望不见了,”殷姜林说着,“送你到文革桥吧。”
从机器站头到文革桥,有一里多地。渠道两边,栽了刺槐,椭圆的叶子已近蓝黑,层层叠叠,都是树荫。再过几天,就会有人来抹刺槐叶子,晒干了,有人收,七分钱一斤,说是卖给日本人。比起在平地上,这里阴凉了很多。渠水哗哗的,更添凉意。殷姜林脸上的汗珠子收了,脑门上留下盐渍。“过了文革桥,就是陶庄,那边‘虾子’野,你撞见了,不要跟他们打架,甩跑!”殷姜林说,拿衣袖擦了擦脑门。
文革桥就在眼前了,架在新挖的红旗河上。河埂很高,高出埂下面的树梢。河面很宽,差不过有四五十米,桥不够长,就搭在两边河埂的一半处,离水面还有两三丈高。桥上没有护栏,听说有拖拉机掉下去过。
“你过去吧!”殷姜林说。我看看他,想起电影上的人还互相抱抱,没好意思,说了再见,赶紧冲到桥上。桥下河水打着漩涡,我感觉腿有点软,生怕对面来了拖拉机,挤到桥边掉下去,不敢回头,连走带跑,过去桥头十来步,才驻脚回头。殷姜林的头露在堤埂的最高处,转身不见了。
再回过头,是陶庄的泥土机耕路,两边是刺槐和椿树,几乎遮天蔽日。一路惶恐和惊惧,生怕斜刺里冲出陶庄的野“虾子”。干脆想殷姜林:走一段,想殷姜林到机器站了,又走一段,想他走到王桥了,再走一段,想他到学校,到家了。天黑前终于走到八柳。
三
八柳就像殷姜林说的,“虾子”成绩不行,我又恢复了班上第一的地位,顺利地上了初中。八柳比王桥小很多,长盛不衰的话题是民办教师琴涛和女知青的“腐化”。知青都回城了,就剩下一个马鞍山的女知青住在知青点,知青点门口挂个红灯笼,红纸已经泛白,轻飘飘的,起风的时候,细细的声音像人的呻吟。隔三差五,琴涛会擦黑时溜进知青点,第二天照例满大队都是关于昨夜的种种描述。女知青后来还是回城了,过元旦,给琴涛寄了挂历。我送过去之前,拆了封皮,里面夹了一张纸条:“琴涛,难道你忘了吾之情?”挂历上的女明星,一个比一个漂亮,其中一个独辫子放在胸前的,像极了殷姜林姐姐。
春末的一个星期天,公社开新华书店。坐邻居的自行车到仁和,早已经人山人海。书店是当年看戏的大会堂改的,高高的门头上挂着两盏红灯笼,右边写着“破除读书无用论”,左边写着“实现四个现代化”。营业员在门口搞促销撒糖果,邻居冲进人堆再也看不见。我走进书店,一眼就看到了《十万个为什么》。买了书,到烧饼铺要了一碗馄饨,边喝边看。
喝着喝着,突然街上起了喧嚣。“轧死人了!”几乎所有的人像听到号令一样,停下了手边的事,奔跑起来。“不得了!哪里?”脖子都伸得老长,像受惊的鹅群。我闻声想过去,大人的腿像丛林堵住了去路。到十字路口,人群又像木偶被牵引了一般,涌向不远处的公社卫生院。
路口停着一辆拖拉机,砂石地上,一大汪鲜红的血,看得目眩,馄饨差点翻出来。几个老年人在嘀咕:“大人不立事,把‘虾子’跟猪放一块,猪一拱,‘虾子’掉下来,肚子都轧扁了,这下好了,就剩一口气!”拖斗里捆着的猪翻着白眼,还在哼哼,哼得我腿脚打颤。一个白胖孩子凑到身边,定睛一看,府绸的褂裤,是殷姜林,也是来新华书店的。
太阳很快把那汪血晒成黑红色,血腥味把人熏得头昏脑胀。殷姜林手搭在我肩上,浑身微微地发抖:“一条命不得了。”在一个死人的现场跟他再见,我很不自在,转脸问他小学升初中考得怎样。“马马虎虎,”殷姜林有点心不在焉,“‘虾子’要是没有立刻死,心里不知多难过呢!”“一个人要是晓得自己要死了,会说什么?”我看着他,觉得他的问题老师也回答不了,莫名地令人惊恐。
一个大人来拉殷姜林回家,“‘虾子’死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又在地上烧了一把不知哪里拽来的稻草,叫殷姜林在火上跨了一下,说这样就不会沾上死人的晦气了。跨上自行车后座之前,殷姜林拉了拉我的手,叫我也跨了一下火。我看见了他眼睛,黑黑的有一层薄雾。
初二那年春节回老家过年。一个邋遢年,整天下雨,好不容易挨到初六雨停,赶紧离开去外婆家。黄土经雨水浸泡多日,走一步拔一脚泥,噗噗地响,大人们都吃不消。路过黄庄桥头,大家驻脚歇歇,在水泥柱子上蹭鞋上烂泥。我心头一动,往殷庄方向看了看,柳树淡绿色的嫩叶像一层轻云,遮住了村庄,朦胧中喜鹊窝似乎还在。“殷家‘虾子’是我同学呢!”我自言自语。“噢,殷家现在可以呢,听说他老子去永丰办厂,发了!”随行的大人搭了一句。
麦田经过这几天雨,变得绿油油的,无边无际地伸展着。路边柳树上的茹苞里,露出了锦白的絮子。跃进河水从年前黑魆魆的变成了蓝中带白,轻轻地撞击着桥柱,带走了桥下的残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课本里的话涌到喉咙,我呛住似的咳了起来。
走到郑庄,路上慢慢有了人踩出来的路影子,行人也多了起来。从田埂走过来的人,都在用树枝剔着胶鞋上的泥。一个大辫子姑娘,穿着红底绿花的棉衣,脖子上扎着《甜蜜的事业》里女演员的丝巾,也在半蹲着剔泥,路标似地,路人议论纷纷。
“殷家大姑娘,真不丑,说媒的人踏破门槛了。”路人有认得的,随意点评着。旁边站着个白净的男孩,听到这些话,脸红了,别到一边。
殷家?擦身经过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男孩是殷姜林。
“张生!”殷姜林叫了起来。还是圆乎乎的脸,长了点个子。“到永丰去啦?”我龇牙笑了,“将来高中去哪里读?”
殷姜林姐姐直起身跟我们打招呼。漆黑发亮的大辫子,鸭蛋脸,两腮都有酒窝,两年多没见,有腰身了。殷姜林看见我们望他姐姐,脸又红了,说:“我跟姐姐在永丰读书。”
殷家的亲戚从田埂上慢慢聚拢过来,殷姜林跟他姐姐夹在人群里面,一路说笑。我们家的大人带着我们走在前面,距离五六丈远。我回头看看殷姜林,他军绿书包斜挎着,鼓鼓的,一起一伏地打着屁股,不停地要去捋捋正。他也看着我。看到我望他,他把头扭过去,故意跟他姐姐说两句,又扭过头看我。
到高庄的时候,有砂石路了。大家都停下来,再剔一遍胶鞋上的泥。殷姜林穿着高帮的胶鞋,泥巴甩了不少在裤子上,他姐姐弯腰帮他剔泥,他就站着远远地望着我。我被他望得不好意思,回头跟弟弟说,去外婆家要砸钱堆、吃蜜枣。
砂石路走得快多了,一会儿就到了芦龙街。街上新设了个乡,不叫公社了。街道在天长到扬州的公路边,是全县的耕牛交易中心,比王桥、八柳都要热闹,牛和牛贩子,买牛、卖牛的人,把路口堵得水泄不通。街上有个汽车站,可以坐车去县城。
殷姜林快走了几步,在离我两丈左右的地方说:我们要坐车去天长,再转车去永丰。
外婆家在公路往西的坡下,我们下坡的时候,有部公共汽车从身边开过,我喜欢闻汽油味,跟着跑了几步,望见汽车的后窗上贴着“秦楠———天长”的红字招贴,心想殷姜林肯定在这车上。
四
天长二中的男生集体宿舍,床是铁条焊起来的架子。每人三尺宽,班主任用皮尺量的。每天晚上,都要比赛一次捏虱子,指甲压在饱鼓鼓的虱子身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下自习回宿舍时,晓东躺坐在床铺上,他刚跟班长打了一架。我问了两句,晓东说:“今天吃亏了,下次找人来收拾他。”
晓东说要找的人一直没有来。几天后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晓东说他曾经在西边永丰读过书。
“永丰的?你晓得殷姜林啊?”我马上问晓东。“好像听说过,我很快去杨村了,不清楚了。”
“是不是胖胖的,白白的,像罗汉狗子?他有个姐姐,爸爸是办厂的,是那个殷姜林吗?”我着急确认。“好像是,”晓东说,“对了,好像是你们那边的。”“还有哪?”我慌得哆嗦起来。“不知道了,我后来没跟他一起。”
殷姜林能到哪里去呢?
二中校园后面,是一片上万亩的油菜田。翻过东边的铁门,钻入无边的油菜花里,是我复习功课的秘密所在。
钻入花海里面,世界就是我的了。春风吹来,机耕路上白杨树叶沙沙地响,油菜香一阵阵地飘过来,把人托起来,像是游荡在云彩之上。
突然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声音越来越大。我探出头去,远远地来了一辆拖拉机,上面拖着橡皮氨水袋,一晃一晃地颠簸,天长城边的农民经常用县化肥厂的氨水稀释后浇地。开车的戴着大凉帽遮着脸,后面坐着一个半大孩子,握着喷管。农民真是越来越懒了,这样的农活,叫小孩干。
我被拖拉机异样的响声吸引住了,看见那孩子沿着机耕路,往油菜田里浇灌氨水,刺鼻的味道,随风直往我呆的地方飘来,我只好起来。小孩似乎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喷氨水。
“哎,有人呢!”我叫了起来。孩子歪过头来。
天呐!竟然是殷姜林。两三年没见,还是罗汉狗子的样子。我朝他扬了扬手上的书,殷姜林关掉了阀门。上身还是穿着深蓝色府绸褂子,裤子却是殷红的,奇怪死了。“你怎么不去上学?在哪里读高中,也不捎个信!”我高声地问。殷姜林隔着三五丈的距离,朝我浅浅地笑,看见嘴动,似乎在说什么,可是拖拉机突突突地响,什么也听不见。
“到平安去了,还是铜城啊?”平安、铜城在天长的最西边,听说很远,骑自行车要一整天,也有高中。殷姜林还是笑,我要走过去说话,他突然举起喷管,喷了我一头的氨水,我赶紧护住头脸,跳起来,要把他揪下拖拉机——
春风吹拂着油菜花海,像整块起伏的绿底黄缎子;晚归的燕子,飞掠过田野;蜻蜓似乎是一天中最忙的时候,上下翻飞,追赶飞虫;远远的村落,已经冒出了炊烟。“‘虾子’,天要黑了,还不赶紧回学校去!”喷氨水的农民,对着我高声呼喝。我懵了一会儿,四下看看,没有孩子,没有殷姜林。
殷姜林竟然不见了。日子如流淌的河水,把我们走过的那些阳光下有着鲜明颜色的地方,慢慢洗成了灰白色……
读研的时候,回老家给长辈拜年。伯母说:“文革桥那里有用大米换茨菇的,你去换点吧。”到文革桥的时候,寒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两边的刺槐和椿树,改成了白杨,没有叶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阴霾的天空下,树干又黑又脏。高高悬着的桥下,停着水泥船,船头挂着红灯笼,算是标志。三斤米一斤茨菇,换茨菇的是金彪。
金彪看着我自行车后座的米口袋,哈哈大笑:“米你带回去吧。茨菇你能拖多少就拖多少!”寒冬腊月的,领口也不扣,露着金链子。眼角挂着风霜,掌纹里嵌着黑线。金彪说,回家没得混,就干起了长途贩卖。问研究生每月多少工资,我说有72块人民助学金,没拿工资,金彪说,这书念的!
我说,当年殷姜林送我到这桥边。金彪说,难怪呢,殷姜林那阵子老说你跟他是患难之交。问他知道不知道殷姜林去了哪儿,金彪说,老是去苏北贩东西,跟老湖东边一个高邮姑娘好上了,很少回王桥,不晓得。“殷姜林这家伙有鸡巴鬼马刀呢,老实驴子偷麸皮吃,”金彪说,“生资站的小黄天天早上蹲门口刷牙,他上学路过就爱盯住人家看。小黄家搬去天长,他偷偷地去送,送给小黄一个笔记本,上面写了‘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黄吓得没敢要,从拖拉机上丢下来,被班上同学抢到,交给班主任,殷姜林两天没敢来上课。”
金彪老婆抱着个孩子从船舱里出来,说晚上有茨菇烧肉,要不留下喝两盅?船舱里一个半大的孩子,在锅里铲了块肉,太烫,吃一口在锅盖上放一下,“唆唆”地吸气。
五
读完博士到九乡河大学工作。生活困难,只好去一家媒体打工。很快挣了自己第一部手机,像块砖头。过年回家看望父母,手机就跺在院子中间的桌子上。芦伯伯看见了,说:“我儿子也有一个!”芦伯伯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他儿子阿江的手机号码,说有空找他玩。
初春的北京,风和日丽,生意盎然。落地窗前,西山的每一条山脊都清晰可见,马尾松林像是泼在山色上的墨块。颐和园里柳树生出一层轻绿,晕染了一湖的春水,亭台楼阁的棱角也柔和起来。鸽子从城市的角落里飞出,盘旋低回,鸽哨嗡嗡地细鸣。玉兰花盛开,映着红墙黄瓦。众多男女,穿着鲜艳的毛衣,在镜头前变换姿势。
阿江的公司,居然有人出上亿的钱收购,叫我来一起把把关。阿江说,初一辍学回家,干了两年农活,不想干了,芦伯伯就介绍他去“跑外交”。当初就是想挣个饭碗,没想到有今天,阿江自己也感慨。“你跟谁学的‘跑外交’?”我问。“我呀,前两年搞个EMBA,这都是唬人的,真正说起来,当年是跟我师傅殷大江学的‘跑外交’……”
“殷大江!”殷姜林的爸爸。我被突然蹦出来的人名惊得几乎停止心跳,猛然打断阿江,“他儿子你知道吗?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出国了,还是在你哪个分公司?”
“他儿子死了。”
阳光凝固在玻璃窗上,眼前的北京城突然定格。“好多年了,我去他家学‘跑外交’的时候,他儿子已经死了。我也是听他家邻居说的,怕提起来伤心,不敢问我师傅。”“怎么死的?”我像个溺水的人,希望阿江搞错了。“不知道,但是死了,别人不会开这个玩笑的。”
阿江的师傅,算起来应该有八十多岁了,三十多年不联系,不知道在哪里了。还有殷姜林姐姐,阿江见过的,似乎在殷姜林死后就辍学了,后来不知道嫁到哪里去了。
找了三十多年,殷姜林就给我这样一个交代。一张合影也没有。就像拔掉臼齿,总忍不住去舔,可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实,最后连疼痛的感觉也消失了。
……
在九乡河,填表,申请课题,做课题,再填表申请,构成了日常,离开了这日常,巨大的空洞会叫人发慌。因为要研究西部开发,到成都查阅档案。
发小把我带到玉林路,从华灯初上喝到霓虹流动,月下楼后,一个新朋友天长老乡阿才加入战团。阿才说太太烧得一手好菜,约第二天到他家做客。
阿才做实验室器材生意,一家子到成都已经三十多年。太太约莫五十来岁,齐耳短发,精干而贤惠,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丝忧伤。问起经历,她淡淡地说,只读到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毕业不久就嫁人了,然后就做生意。
阿才说,“我老婆很聪明的,要不是他弟弟,肯定上大学,不过,那样就不会嫁给我了。”“未必不好啊,读上大学,也许就像我这样只能当个穷教师。”我接了话。
“想读的!”阿才太太似乎更加忧郁了,起身给我们续酒。我不知道哪里说错了,只好打岔,“阿才,你怎么创业的?”“我啊,算是子承父业,书没读成,田不想种,‘跑外交’出身。”
成都的夜,有一种湿润的气息,凤尾竹摇曳着我们站立不稳的身形,酒足饭饱后无语,我们在楼下仰着头,难得看到了星星,静静地吸烟,找不到恰当的道别之词。“你太太不太像生意人啊,明明很文艺,偏偏做生意。”“她弟弟出事后,常常这样。”阿才有点沉重。
我岔开话题:“阿才,我知道一个老辈 ‘跑外交’的,叫殷大江,我老家王桥那一带‘跑外交’的,很多人跟他学的。”
“就是我岳父啊!成都呆不惯,回天长了,否则你就能见到了。没事吧?”阿才说话的时候,看我瞪圆了眼睛,手也抖了起来,烟灰掉在外套上。
阿才姓王,我想不到的。
我重新坐在殷姜林姐姐的面前,再也没法把当年那个大辫子姑娘跟她对合在一起。她说,不记得弟弟有过我这个同学,我急切地说起跟金彪去过她家的事,她一点印象也没有。“那我怎么记得你那时打着大辫子呢,还穿过红底绿花的棉衣?”我问,殷姐也纳闷。
殷大江早先在水库上当管理员,算是公家人。1972年,酒后背诵《重上井岗山》,错了几处,工作就丢了,还被批斗了几次。殷大江回到农村家中,无事可做,鼓捣着当了“跑外交”的,不知道他从哪里学的。
殷姜林姐弟三个,妹妹七岁的时候,肚子疼,不久就去世了。“现在想来,大概是阑尾炎之类的吧,那时农村没法治。”殷姐说,“殷姜林平时是一个不太活泼但也不是太老实的人,他就是一个诚实的小朋友。”姐弟俩一向和睦,只有一次,不知抢了什么,殷大江用草叉在地上划了三个圆圈,殷姜林小,站两个,殷姐大些,站一个,算是体罚。
1982年农历六月初三,殷姐说,是个星期五。快要中考了,她刚到班上复习功课。老师慌慌张张地来告诉她,殷姜林出事了。
殷大江并没有去永丰办厂,把姐弟俩寄在永丰姑姑家里读书。殷姐准备中考,殷姜林放了暑假没事可干,决定回老家。那一年天长闹疯狗,不断听说有人被咬了发疯,很担心路上出状况。姑姑家爷爷说,弄根竹子打狗棍,上面要有七个节疤,狗子看见就不敢咬,殷姜林做了一根,出发那天还带在手边。
六月初三早晨,姐弟俩一起走出姑姑家门。半路上,看见苗圃的大拖拉机要到天长去,可巧,同行的人认识驾驶员,就叫殷姜林坐车去。刚上车不一会儿,坐在车帮上的殷姜林掉了下去,被后轮轧过。路过的一个亲戚,赶忙把他送到乡卫生院。卫生院说医不了,要送到县医院。等老师骑自行车带殷姐赶到县医院时,殷姜林已经过世了。
“姜林没有留下什么话吗?”“没有。”
六
黄庄桥还在。桥栏新刷了白色油漆,“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字迹遮住不见了。高音喇叭早已锈蚀,红灯笼只剩几根铁丝,水泥杆上贴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的黄纸条。桥头放着一个已经半腐的猪头,鼻孔里插着两柱香,脑门上贴着红纸:“敬神如神在”。我探索着已成草原的田野,往殷庄方向行进。这是一条被废弃的小路,早就忘记了曾经走过的金彪和我;时不时迷失在荆棘之中,需要踮脚探头看远处寥落的村庄,才不至于走错方向。脚步似乎还有点记忆,几处凹溏,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
我沉醉在几乎迷失的感觉里,幽暗的树荫下,有一些异样的草窠和树洞,走近的时候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小时候听大人说过,是黄尖子精藏身的地方。旁边跃进河的草丛里,突然有动物跳跃的“扑通”声,我想这就是传说已久的水鬼。
跃进河的尽头,殷庄已经废弃,颓圮的土坯房子里,关着家禽,散发着强烈的粪臭;蓬勃而生的杂草,沿着穿村而过的土路,伸展到远处令人窒息的浓绿之中;一些树杈,穿过了屋顶,挣脱了似的肆意张扬。我想,殷庄终将复原,成为原初的土地。
大榆树还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遮挡了几乎全部的阳光。树干上好几处黝黑的伤口,流着树胶和腐败的汁液,看样子撑不了多久了。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每十四年,它们才能从几米深的泥土里爬上树叫上一回,这四十多年,它们家族也不过在这里繁衍三代罢了。喜鹊窝的残骸还在,细枝上挂着几根羽毛。
殷姜林永远地躺在大榆树西边,寂寞地听着知了,一年又一年。我轻轻踢了踢他的墓碑。
2017年过年,我又回到了天长。喊人吃饭,反而被拉到了另一个饭局。“这是殷大江,细算起来,是我们俩的姑父辈。”主人说。
眼面前就是给过我洋柿子的殷大江,可我已经不再震惊。“殷姜林在我家过了十四岁,我没舍得打过他一巴掌。”他举起青筋盘虬的手,比划了两下。起雾的眼睛里,浑浊的河水汹涌澎拜,几十年的青苔打成浮沫,一些闪亮的东西熠熠生辉又迅速熄灭,王桥像泗州府一样正在碎解化为瓦砾。
晓东照例组织同学聚会。一大桌子人,听半醉的我讲完了殷姜林的故事。晓东在永丰时的同学小冬突然说,“我知道殷姜林留下的话。”
那天殷姜林被拖拉机轧过,没有立刻过世,也没有哭,脸更白了。小冬和其他路人围了过去,大家都在嚷嚷送医院。他靠得近,听见殷姜林挣扎着说了两句话:
“等我姐姐中考过了再告诉她。”
“我家在殷庄大榆树喜鹊窝底下……”
呼啦啦,那是节里照例放飞的红灯笼升起的声音,春风带雨晚来急,裹挟着灯笼,盘旋着飘向黑沉沉的幽冥之中。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殷姜林对我幽幽地说:“没完没了,现在我终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