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宋阿曼
日子味儿淡了,她将大门合拢,手停在发凉的门闩,味儿淡了天色就短了。柴火房轻微的窸窣声传来,又闹,任它们闹去,她从往日搁牛奶瓶的窗沿拿起只墨绿色瓶子,走向偏屋。这间屋子是单独出来的,像凹进去的黑洞,她站在门口不着急开灯。这房子似乎永远逆着光。忽地想起盖这间屋子的初衷,她和丈夫看设计图纸时,觉得留出这片空地院子显得比例失衡,一边太满一边太空。修间屋子,做客房或者仓库,做什么都好。对啊,做什么都好,这多少有些嘲讽。她将胳膊肘抱在胸前,身子左右晃动,往西瞥见一条橘红的晚霞,像穹顶撕裂的血口,正在被暗云和城市边界线双向压缩,不一会儿就合上了。
她将炉火捅旺,炉上热着一碗白芸豆粥,加了红枣、冰糖和桂花。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这么安静是算到了什么吗,大限?没能料到你母亲的狠心程度?这不简单,你知道的孩子,从你出生所有事情都变得不简单。电褥子逐渐热起来,挨着电褥子的部位被烤得滚烫,上半身却越发的冷,她用被子将自己裹起来。你不知道,我早晨去集市买这绿瓶子有多难,一路上都是熟人,他们投向我的也都是一贯熟悉的目光:可怜、揣度、衰命、远离。尤其是那个穿着破烂歪嘴角的拾荒男人,那眼神和你这屋子里的气味一样,让人作呕。我在桥洞下找到摆地摊的人,他面前的东西各种各样,有竹编簸箕、荞麦皮、植物营养液、牛尾把蝇扫,还有不同颜色的瓶瓶罐罐,我不知道哪个是我要买的这一种,我害怕,不敢问。我就站在离摊子不远的地方等着有人来光顾,如果有人问哪种是毒性最高的老鼠药就再好不过了。从早晨等到正午,只来了两个人,第一个人买去一袋荞麦皮说是要给老人做新枕,第二个人买走营养液,说是无土栽培水竹,滴两滴进去竹子就可以长得茂盛。我惦记着你的午饭,不能再耗下去,我走上前,蹲下来,将簸箕、荞麦皮、牛尾巴蝇扫都翻看一遍,最后一一拿起那几个彩色瓶子,可惜,瓶子上并没有标签。那个老板,坐在一块圆滚的石头上紧紧盯着我,我张了张嘴还是没能问出口。他神情严肃,或者说是绝对的面无表情,指了指这个墨绿色瓶子,问我:“你是要找这个吧?”我把手放在墨绿瓶子上,这是什么?他说摸过这瓶子的手要好好洗,一点点就能将一窝老鼠毒死,用前得想好,得十分当心。
咿噢,呀噢呜,噢哄。
你在说话吗?你要是能像样说一句话,我们都不至于如此。她把被子往上围了围,右手托住下颌,朝屋子后壁望去。一张长条桌,一半堆着被褥和袄,一半只空荡荡地摞着两只碗,她保持这个姿势坐着,眼前看到的却是别的景象。那时候她还年轻,初任小学教员,教语文,在几个追求者里拎出一个面目清秀而木讷的公务员成了婚。“木讷些好,好过日子。”她记得第一次跟母亲说起他时母亲说的话。她一想起那时候自己的样貌,眼神里的光就溢出了,昏暗中有了神色。那时候能穿红毛料大衣结婚的人屈指可数,父亲送给她一件。一同送给她的还有一条七成新的行军被;她自己买了红绸布做成被套,龙凤呈祥的图案中间是一个大大的囍字。住宅的设计图纸也是她和丈夫一起看过的,刚结婚时他们住在单身教师公寓,就等着这院房子完工。她望向窗外。这院房子究竟有什么好的?真该像别人那样找风水先生来算算。我是不预测命运的,就像你的到来,命定的事情要来凡人是抵挡不了的,命最不可逆转。“我在做礼拜时,也从不向造物主求乞。”礼拜的时刻已经足够轻松,她的思绪能扩展到一个广袤无垠的空间,在那里她只是轻飘飘地歇息。什么都不用做已经是一种恩赐。她看到口水从大儿子的嘴角滴下,挂在脖子上的护帘湿了一片。她伸手将那架组装的木质轮椅往床边用力一拉,使得她和他的距离更近了些,她拿起搭在轮椅后架上的旧毛巾揩去他正淌出的口水。他的脸抽着,白眼球斜望着,半张着合不拢的嘴巴,时间一久,口水就顺着嘴角流出。
别人都忘了你是个人,而我最得把你当个人。我是你的奴仆,我这辈子都是你的奴仆,搭上我的一切我都没有怨言,可他不能,我不允许。她触了下炉上的粥盆,已经温了。这院房子修成时,我们没有一点心思,忙着带你到处求医,那是一无所获的五年。“你知道五年时间意味着什么吗?”我老了至少十岁,丢了工作,我丈夫被调去最冷清的岗位。这都是因为你的降临。五年,没人能说清楚你的病因,我们已经债务累累,真的,我们尽力了,你知道,你肯定是知道的。所以我请求你试着原谅我。两年后我们才有了你弟弟。她想到二儿子到来的那一天,她和丈夫几乎抱着赴死般的勇气在等待,如果还是生出一个脑瘫儿,简直难以想象。等二儿子健康出世时,她和丈夫哭到难以自制。一想到那个场景,她的眼泪又溢满眼眶。她用手摸了摸大儿子的头,努力让眼泪回缩。
呜呜呜。噢呜……
轮椅上的人突然仰起头,朝着顶灯的方向发出声音,声音像是从他鼻腔直接发出,带着齁喽声,拉出很长很长的尾音。“你干吗?你哭自己吗?”她额头上沁出细汗,随手将电褥子调到中挡,她望向黑透了的深院,这漫长的漆黑终于要结束了。不到六十,她已经觉得自己太老了。院子那一头是专门辟出的小花园,她的丈夫喜欢月季,种了满园子月季。花开时还真是纷繁好看呢!他那种性格,谁能预想到会喜欢种花。花园正对着这间屋,一入花季,坐在这间屋内不论什么角度都可以端端正正地赏花。那时他的工作已经不打紧了,最漫不经心的岗位,拿个基本工资,去不去也没人盯梢。他的主要工作多少年如一日:将大儿子抱上抱下,倒夜盆,换衣服,喂饭,洗衣服……她想到以前曾几次埋怨丈夫,有些赧色。让她去正儿八经工作,看似是一个女人在支撑家庭经济,其实,她知道,他是在让她喘息。想到这儿,她蜷起膝盖,抱住了自己,她将头枕在膝盖上,一股久违的暖流,像月经初潮一样在体内明显地流动。她的头发已经很稀少了,很细很软,是那种完全可以想到的寻常所见的瘦小妇人。
孩子还在发出呜呼的声音。她将毛巾围在他的脖下,并把他的头扭动成一个看上去舒服一点的角度,他的脖子没有任何力道支撑脑袋。她盯着他,听着他发出呜呜的声音。这一切都好熟悉。丈夫的去世,按照癌症一查出来就是晚期而言并不算突兀,她还是觉得太突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安排好,甚至在南方上大学的二儿子都没能看父亲最后一眼。丈夫是在半夜停了呼吸的,她起床做晨礼(从清洁工的岗位退休后她开始坚持礼拜)时就发现了,那是黎明前的最后一段暗夜。她像往常一样洗了大小净(一种宗教洁身仪式),在这一系列过程中,她没有流露出悲伤,现在回想起来,她觉得自己当时是被一种更重要的使命攫住了,她至今为此感到骄傲。她里里外外换上新衣,准备好后,跪坐在丈夫边上为他念了忏悔词。整个过程结束时,天际似有一丝亮光,却迟迟未跃出地平线。她不想让故去的丈夫扰得亲友临醒时分不安,她就一直坐在丈夫旁,等到那抹亮光全部绽出,她才一一给亲友去了电话。那个晚上,院子里聚了很多人。她清楚记得那个夜晚,大儿子就像今晚一样发出呜呜声,只不过那晚更加凄冷。她给他喂过饭后像现在一样坐在他旁边,对着他流眼泪。一院子的亲友,没有人走进来打扰他们相处。他就像今天这样呜咽着。
“你这样是做什么?冷了吗?妈妈给你盖好被子就不冷了。”她从桌上抱来一床厚被子盖在轮椅上。“给你盖好被子,不能把我儿冻死了。”她将被子边儿朝里掖进去,“盖好被子就暖和了,乖乖坐一会儿,别叫了。”妈妈?她意识到自己说了妈妈。“你这孩子可真是一声妈妈都没叫过啊,我只是生下了你,就足足搭上了我和丈夫的一生,如果还要搭上你弟的一生,这就是我的罪过了。照看你这么多年,滋味我都知道。”她用手指又触了一下粥盆,温度已经开始烫手了。“你号什么,别号了,再号把你拉出去喂狼,早就应该把你拉出去喂狼了。”她起身,披上外衣,拿起墙角的绿瓶子往里走了一步,拧开盖子,又合上,她走回去,将瓶子放在原来的位置。她去卫生间用洗手液和香皂各洗了三遍手。
她回来时,他变得安静,头耷拉在胸前,毫无动静。她知道他没有睡着,只是喊累了。她将白芸豆粥端下来,垫着块毛巾,碗握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将他的脖子扶起来。他的眼睛竟没那么斜了。她用勺子舀起粥,用嘴皮试着温度。给儿子喂了几勺,她也喝了一勺,真甜,豆子都煮绵了,一到嘴里立刻化成豆沙。如果这是个正常人,肯定已经是家里的顶梁柱了,早已娶妻,说不定会有孩子围在身边喊自己奶奶。想到这里,她又后悔去做这种假设,明明是自找不愉快。她确定自己已经抱不动他了,再过几年,她老透了,这个病态却旺盛的生命无疑就会交到小儿子手中。哪个姑娘肯接受一个拖着累赘的男人?她似乎已经能看见小儿子将过的日子。“难道你一个人要害三个人吗?两个人还不够吗?”
她和他陷入漫长的沉默。这个夜静过任何一个夜晚。
有人给她支过招,她拒绝了,到现在她也没后悔过。她想到了那些日子。小学教员的岗位被顶替后,她去了大安煤矿的磅秤房打临时工,三班倒,收入倒是可观。她负责开票,得保持极高的注意力。有天夜里,同班次的女人神秘地关上办公室的门,对她说,我知道你的家事了,别管我怎么知道的,你可以把那谁送到安口的养老院,我还听说二院有个精神疗养所,你可以送到那儿去。“那谁?你是说我儿子吧,我们一家过得很好,我不会把他送走的。”她直视着对方的眼睛说出了这句话。对此,她也一直含着欣喜。她记得那个同事,古怪一笑,出了门去清点拉煤车了。她承认她是想过的。她不知道外人会怎么对待这样一个毫无知觉的孩子,不知道他们给他吃什么是否给他擦身体是否让他按时睡觉,是否——把他当成一个有尊严的人。太难了。就连自己都不能时时做到。她不能放弃他。
她嚼着白芸豆,可真甜。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吧,像小说和电影里的戏剧性巧合,这么多事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她一边笑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这是她昨天刚修剪过的,她给儿子剪了她从路上看来的时下流行款。左右两边用电推子推到只剩半厘米,中间的部分留下来,她用梳子往后梳,把自己的定型啫喱往上抹了一点。大儿子挺帅的,和二儿子一样,脸上的胡须比二儿子更旺些。风吹到玻璃上发出簌簌声。房子里有了暖意。她拿掉身上的被子,突然想放点音乐。她那老款手机上只有几个自带的铃声,都是哥哥妹妹情情爱爱的流行歌,她选了其中一首,将声音调到最大。是那种街边店铺常放的DJ版电子音乐,咚次嗒次的鼓点使人每一寸肌肤都被震颤。她从没觉得这类音乐好听,只觉扰攘,这会儿却在这咚嗒声中,感受到身上的一些东西正在被震落。她站在轮椅前的空地上,跟着鼓点挪着脚步,小臂抬起来也在音乐中前后晃动。她将头埋下去,跟着节奏越跳越快,一行眼泪从鼻梁滑下,没有去揩。大儿子突然发出一声叫,不是那种呜咽声了,似乎是一种惊讶的叫声。她没有停止晃动胳膊,朝轮椅看了一眼,大儿子瞪圆了眼看着她,眼白和眼瓤一样多。她不想看他的脸。她重新将头埋起来,在音乐里胡乱晃动。感觉时间化成了万千丝线,在离她一掌远的距离层层复复地缠绕交织,留下一些空间可以喘息,不至于使人溺死在里面。
嘈嘈切切的鼓点里,她一边跳舞一边拿起那个墨绿瓶子,拧开盖子,将那深红色的液体倒进白芸豆粥里。像血液漫进雪地,红色缓慢地朝外扩张,一股酸臭钻进她的鼻腔,两滴眼泪吧嗒掉进粥里。突然犯恶心,她将粥盆和绿瓶子搁上桌,跑去卫生间一阵干呕。洗手液洗三遍,香皂洗三遍。她觉得镜中的女人面目可憎,因为瘦而松动的皮肤,高鼻梁上架着老式半包框眼镜,她的大拇指和食指伸进眼镜将眼角捋平。鱼尾纹将眼睛挤得真是越来越小了啊。又换另一只眼。皮肤软到自带记忆性,平整的状态能保持三秒,随即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看上去甚至更皱。
她用平生最慢的速度从洗手间走向那间屋子。
走下台阶就是花园,正值月季休眠期,低矮的灌木上叶子还是青的。好久没有给园子松土了,他那时候常说月季花要求低,只要给它松松土,就能开花。围墙将月光全部遮挡,有风钻进丈夫特意留出的排水孔,那种飕飕的风声让人心生寒意。“你们比我好命。”她单手捏了捏叶片,自从大儿子出生,他们再没有为个人活过了,更别提爱。他对你们温柔过,真让人眼红。四周院子的灯都熄了,星星显得格外亮,她盯着其中一颗有些忽闪的,都说眨眼睛的星星是早已死了的,只是距离太远,余光还未走完,你是已经死了吗?她不确定是自己在眨眼还是星星真的忽明忽暗。这就是住在院子里唯一一点好。丈夫在时,他住在这座院子里照顾大儿子,她住在分配的廉租楼里照顾二儿子上学,那里有暖气,有天然气,有淋浴间,重要的是住在那里时看上去他们像一个正常家庭。也是因祸得福。她把马扎撑开坐在台阶上。营业室主任将票据钱款对不上的责任推给了她,她被下放去打扫矿区路面的卫生。越是卑贱的工作越被盯得紧,手不能离开扫把,常有人盯着。丈夫办了内退,拿了微薄的内退费宅在了这院里。那时候刚好有一批廉租房要分配,那些大人物拿着考核本来家里到处看了,勾勾画画,临走前一个女考核员将她拉到角落,塞给她一个信封,没留姓名没说话,留下信封就走。她清楚记得信封里面是三百元钱。
她很感激在她工作时绕开她走路的熟人,即使那时候她已经磨厚了脸皮。有时候坐在路沿上吃早餐,她也会心酸,她是站过讲台的呀,然后将心酸就着大饼一起吞咽。那群人走后,他们有了一套小面积楼房,用很低廉的价格就住了进去,二儿子懂事地按捺住欣喜,其实她从他的嘴角全都看了出来。一想到二儿子,她的眼角又皱得一塌糊涂。头顶这片天也覆盖着南方吧?南方。多么美好的词汇。她也向往南方,曾经想和二儿子一起去他的学校看看,但她早已不能从北方小院脱身。她从裤子口袋中拿出那封二儿子寄来的信。他从未往回写信,快三年了,这是第一封——
妈妈,展信快乐。
我要跟你讲一件事。这件事本想瞒着你,如今已经处理好了,想想还是告诉你。我遇上了一个最好的姑娘!大一就遇上了,她像一个天使,真的,活泼而温暖的天使。可我没有勇气,一个漂亮优秀的省城姑娘,是那么高不可攀。妈妈,你肯定猜不到,她竟然主动跟我说话了,她邀请我一起复习英语考试。突然像有一束光照了进来,妈妈,这种感觉你懂吗,我觉得自己明亮了。后来,我们恋爱了。在一起三年,我们互相照顾,我的自卑都被她遮盖了,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了。
妈妈,我决定了,毕业一定回来,帮你照顾哥哥。我跟她提了分手,反复好久才做出这个决定。她不同意并追问原因,追问,追问真是一种表面的勇敢,我将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告诉了她。她果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勇敢,我说到一半时,她已经哭成个泪人。可让我没想到的是,她沉默了一个半小时后,让我不要放弃这段感情,她说愿意和我一起面对未来。一起面对未来,一起面对她根本想象不到的未来吗?我拒绝了。妈妈,我没说错吧,她真的是个天使,她值得更幸福的生活。
我无法当着你的面讲出感情的事,写了这封信,希望你能了解。我已经想好了,你大半辈子都在操劳,为我,为我哥。你太累了,该休息了。换我做顶梁柱吧,我回来找份工作,照顾你和哥哥。这是发自内心的,你不用为此感到难过。我想回来。论文快写完了,写完我就回来,不等毕业典礼了。
妈妈,我爱你。你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女人,你需要一些骄傲。
第无数次读这封信。她捧着这页信纸,几乎要贴到脸上。她不再号啕大哭,捧着这页纸,沉默,似乎失去情感知觉,眼中的千言万语好像和身体一样渐次消融进透明凄清的夜色中。脚已经冻僵了,膝盖以下支撑不稳。许久,她用双手终于将腿搓得软一些。电子音乐还在远处响动,昏黄的光使整个屋子看上去安详。
她回到屋内,他正别着脑袋,脑袋和脖子就快垂直了,右手的无名指习惯性地弹动着。红色液体已经在白芸豆粥里弥散得十分均匀,像白色奶油上面铺了一层草莓果酱。她用勺子搅拌了三下,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她像之前一样坐在轮椅旁,将粥盆放在身旁。“是啊,自从你出生,我的人生哪里有过骄傲,我该怪你吗?”她对着轮椅自言自语,“这粥你一个人喝还是我们母子俩一起喝呢?”到底怎么选才显得正确一些?不知道。儿子你歪着头,也不愿面对这个难题?她抚摸着儿子的头。他突然将脑袋转了过来,依旧是一种畸形的姿势,他看着她,竟然咧嘴了,咯呵咯呵,咯呵……“我的儿,你是在笑吗?你笑什么?”他没有停止这种“笑声”,他的脸冲着她,一只眼睛看着她,另一只眼睛盯着床脚。一种异样的感觉。她从来觉得对这个孩子有的仅是责任,但就在刚刚,那种感觉却是从心里发出的。
她顺势躺下,右手食指和中指触到了粥盆,粥已经温凉了。
她对着顶灯看久了,鹅黄色的光散聚成一个个光团,像是无数星星在眼前闪烁。她保持着不眨眼,这些星星就越来越明显,越来越靠近,还有些细虫子状的线条,染色体一样,伸展,盘旋……她觉得自己好像飘在空中,周围的一切都发出柔和的光,仿佛一个光的海洋,她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托起,她感受到这股力量的温柔。空气被包裹,松软,好像赤身躺在一朵云上,荡漾着,每根头发的感受都能清晰地传回大脑感应区。她觉得自己的一切感官都在被放大。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过,她敞开四肢,将眼睛、耳朵、鼻孔、嘴巴张合到最大限度,她觉得有柔软的东西进到耳孔最后从肚脐出去。微风吹进身体,将那些积累许久的黄棕色的委屈、白色的隐忍以及深红色的悔恨都轻拂掉了,那些水垢一样的东西在排空,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盈。眼前出现一条近乎透明的河流,有个男孩站在河的对岸,她听见爽朗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妈妈……”那个孩子叫了一声,声音很轻很远。她没有走向河岸。那股力量将她越托越高,像生出了翅膀,穿翔在云雾中间。河流和孩子越来越小。她回转过身,顺着牵引的方向飞去,她听到音乐和赞美诗,她知道那是召唤她去参加最后的审判。“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