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瓒的诗

周 瓒

父亲的手艺

1

他深蹲在倒支着的自行车旁边

如同面对一只虚拟放大的标本蝴蝶

摇动脚踏板，检查链条的松紧

齿轮与链条配合密切的嘀嘀声

以及轮轴急促的一顿，告诉他

起飞需要孕育何等精巧的力

他常常叼一根香烟，拧动螺丝

烟雾使双眼眯成两道明亮的细缝

他给紧涩的链条上油

油滴洒到地上，形成一幅

即兴随意的波洛克式抽象画

淹死过几头蚂蚁，吸引过

三两只苍蝇……“由他去吧”

是他的口头禅之一

他用扳手卸下一只轮子

扒开铅灰色的外胎，粉色棍子般的

内胎软软地垂出来，像是一根

没有熏晒过的新鲜香肠

但几乎是瘪的，他给它充气，将它

拉进一口装满清水的瓷盆

一段段浸泡，慢慢转动

那劲头堪比实验室里的科学家

或像化学课上老师玩了个新魔术

漏气点很快就被找出来了

——那里遇水时便冒起泡泡

我压抑着惊奇而快乐的疑惑

看父亲面露悦色，从工具木箱里

找出称手的锉子，一截木头上

贴着一张布满孔点的铁皮

他用锉子沿着漏气点四周

轻轻地打磨，被锉动的部分迅速

泛白，形成一面相当规整的圆或椭圆

——在这些细节上他最显手段

拉开胶水罐上的软盖，他将食指

伸进罐中，蘸出适量，抹在圆或椭圆处

然后晾一会儿。我焦急地等着

胶水变干，生怕晾得时间过久

胶水会失去黏性……但父亲不慌不忙

直起身来回走动，收拾散落的工具

和零件，深吸一口后熄灭嘴中的烟

检查其他部分，拧拧螺丝，擦擦灰尘

试试滑轮的灵活度……轮子中心的

构造相当复杂，轮窝内需要一圈钢珠

紧密适中地运行。我看得出

父亲有时会失去耐心，在这些珠子面前

型号不同的钢珠想跟他捉迷藏

卸开轮轴的一瞬间，它们就蹦出来

有几个溜到他看不到或耐心够不着的砖缝

与草丛里去了……“帮我寻寻呗”

听起来既像恳求又像命令

妹妹找了一圈马上放弃

而我掩饰着自己痴迷于寻觅的激动

或终于找到它们的更加激动

我什么奖赏都不要，连同父亲的赞许

我寻觅，我等待，我观察

我父亲的手艺即将延续到我身上

为此，我爱上这倒支的自行车

那在空无中加速起舞的双翼

2

他搬一张板凳坐下，双膝之间安稳着车轮

内胎补好了，轮窝里上过油，钢珠子

颗颗整齐安顿在应有的位置，不多不少

现 在，他开始“平盘”（要让轮子像只盘子那样平）

这是花功夫的细活儿，他坐了下来

轮胎要充好气，轮轴两侧的螺丝

要松紧得当。他深吸一口气

用一只圆碟形扳手拧紧钢丝

轻摇轮子，以确保每根钢条均匀受力

猛地，他转动车轮，眯起一只眼睛，侧起头

观察轮子是否有轻微的摆荡，父亲的神态

此刻最专注，敷衍着客人的招呼

他手下的圆圈仿佛成了他的风火轮

他正潜心练习着武功！

单手一握，轮子倏忽定住，他用拇指

与食指捏动交叉的钢条，松动的发出吱吱响

他反复捏，反复听，然后紧拧

就这样凝神检查了一圈又一圈，直到

轮子的摆幅几乎消失。整个过程

是在钢条与轮轴之间寻找平衡

定义平衡，而平衡总是

也只能是在之间存在。深呼一口气

父亲站起身来，仿佛宣布领悟。

戏剧诗：与科幻有关

1.万象

触角摆动，一首诗蜗牛般徒劳

仿佛河伯来到了入海口，浩渺令它无言

而画师惯用留白蒸腾出苍茫

跟随他的脚步，而不是镜头

俯仰所见，只在诗人笔下

在词语星星般迸发的想象之中

深沉的黑夜启动你，宇宙机器的微型版

生命反抗着生活，记忆复写

灵魂的基因，而完整性

串联起有无，以及对有无的沉思

2.源头

村社仪式，祭司身穿兽皮，拜神的

道白与歌舞留存于梦境深层

观看和倾听，这记忆的养分

繁茂种族的根系，糅杂着疑惑和想象

背叛者潜伏，剧作家称为“对行动的摹仿，

而不是行动本身”。不，你不是祭司

也非拜神者，你，一名程序员

创造了一个世界，循着记忆，并加入其中

它隐藏边界但不拒绝寻找和冒险

只要能够拒绝真相的残酷。你，一位演员

也是一名导演，你梦到你就是源头

在游戏虚拟的身份与经历中不断返回

3.从未来

膜拜过先知后

他们选择捍卫他们的信念

成为教条的代理人

他们穿越时空，从未来

返回蒙昧的现在

用枪声呐喊，鲜血挥洒

一幅理想的涂鸦，叫你们看

未来何其孤立——

自由解不开镣铐，民主蒙面

——从未来回望

天注定，天地空荡荡

大风刮过去，沙尘弥漫

这荧屏上的一景

4.平行宇宙

给想象以时间创造空间

并在其中开始不同的生活

区别于乌托邦，平行意味着

共时性，需要分裂出多个自我

一颗心脏，而不是大脑

接受了考验：每一份自我

都创造一个世界，末日总有

新生接续，苦痛将由平静抵消

而暴力面对两难，需要克服

而失败渴望得到解释

而不能仅用奇迹，在两个钟头内

平复焦虑，但更多旁观的自我

丢下爆米花桶和饮料杯

在空荡的影厅里，午夜的屏幕上

依然上演着另外的宇宙吗？

5.黄金分割法

意识到生活正被精确地切割

无论从时间、内容还是从愿望出发

你搭乘快轨挤在一群陌生人中

带着“我为何在此”的疑惑

你在此是因为你必须在此

作为一名公司职员必须在这个时间

赶往属于你的桌椅，那里有工作

如皮筋抻拉过度，让你无法松弛

夜部分地属于你和你那总是与你保持距离的猫

在睡眠中你不得不把自己交给无法预料的梦

至于其他，已在实验里获得了位置

新闻：战争、食品安全、环境污染请交给专家们

娱乐：政治丑闻、偶像制造自有经纪公司打理

你的生活不断被重新定义，但又一如既往

黄金分割法之下，美好不怀好意

正被极少数人粗暴地踢开

张三先生在聚会中

时间的脚底板扎刺

奔跑中需忍着痛加速

这头温顺的兽也懂得发飙

在餐桌上，或只要有个听众

他们就扮演学院的祥林嫂

有话说和高嗓门逼着他们像吵架

但他们不是。不自知的表演

隐形舞台上，有魔鬼吹着笛子

仿佛随时可以拉开的活布景

要在各种聚会上掏出

他们吵嚷着争先恐后，循着笛音……

你相信你的诗歌，它命令

你旁观。为什么到了

这可哀的地步

（深渊有一个火锅的底部）

要与这些可悲的灵魂，打交道？

你退回到内心安静的角落

你粉刷虚无的雕像，拥抱沮丧

决裂的决心堪比雾霾的险恶

人生过半，他们徒留这脆弱的空壳

声音尖利衬托着内心毫无谦卑

他们真的认为自己高高在上

已然行业精英，专家学者？

你决定褪去这纸叠华服

跳上桌子起舞，或深呼吸

让内心存储沉重的诗，缓慢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