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北美:约翰·毕盖奈

2018-11-12 23:02波丽娜盖纳吉尧姆比内
上海文化(新批评) 2018年2期
关键词:新奥尔良洪水

波丽娜·盖纳、吉尧姆·比内

黄 荭 杨 华 译

狂欢节后的第二天,整座城市都在沉睡。圣约翰河湾的一个街区却有点特别,人们坐在台阶上把脸伸向腼腆的阳光,当我们经过时,他们跟我们打招呼。访谈的前一夜,约翰·毕盖奈给我们发来了他最近在《葛兰塔》(Granta)杂志官网上发表的一个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受沙尘暴而非洪水所迫而背井离乡的家族的故事。我很期待我们将要谈到的卡特里娜和洪灾,但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对于他以及其他本地居民而言,有多大的分量。约翰·毕盖奈在离中央公园不远的一家小酒吧,他个子很高,身子微微倾向面前的咖啡,声音温和而稳重,眼神清澈。我们从他的小说《牡蛎》(Oyster)开始谈起,这本书的故事背景发生在1950年代的路易斯安那州南部,是一出关于由一些牡蛎养殖者构成的小团体的悲剧。那是一个植被茂盛、神秘乃至有点像中世纪的路易斯安那州,是流动的珠宝盒上的一块浑然天成的宝石。是理查特·福特跟我们提到这本书,为了确保我们一定会去读,他甚至在他的书架上搜寻了好久,最终找出一本《牡蛎》给我们。

法国把这本书的书名译成《湾口的秘密》(Le secret de bayou)。

相对于《牡蛎》,您喜欢法国的这个译名吗?我觉得还是《牡蛎》比较质朴。

我不知道,但这本书卖得很好,所以我想应该也还行吧……(他笑。)

我读的是英文版,我觉得对译者而言,要高度还原这本书的人物语言风格应该很难。我感觉您真的是找到了当地和时代的活生生的语言。有很多像双重否定、动词省略之类的语言特色,这产生了一种乐感,仿佛能听出口音。我真的觉得特别不错。

关于书的接受,最让我感动的一件事是:一些年纪很大,能回想起来1950年代的当地的老人,告诉我说我抓住了这种口语特点,音调是对的。那么您的书也要在拉封出版社出版了吗?

是的,您会说法语吗?

Un peu,我的曾祖母会说法语。我家来自贝藏松(Besançon)。他们是1760年来新奥尔良的,人们叫我曾祖母“老祖宗”。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戴高乐将军来到新奥尔良,同年肯尼迪总统也来了,为了欢迎后者,学校放了半天假;但为了欢迎前者,学校放了三天假

噢,就像《牡蛎》里面的苔蕾丝一样!

但是在我父亲上学那会儿,孩子们要是说法语的话,是会受到惩罚的。就像爱尔兰人不许说盖耳语一样,法语也被扫地出门了。这是一个叫做“路易斯安那州美国化”的政治策略,是路易斯安那州政府在1930-1950年代提出来的。在洪灾之前,每家房子前都有标志牌写着:“在家请和您的孩子说法语”,但是太迟了。当我的祖父还在世的时候,总是叫游客们“美国佬”。每个夏天,他都会说:“那些美国佬来了。”路易斯安那州人有一种强烈的情感,他们认为这里是一个孤岛。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戴高乐将军来到新奥尔良,同年肯尼迪总统也来了,为了欢迎后者,学校放了半天假;但为了欢迎前者,学校放了三天假!另一个例子:洪灾之后的第一个狂欢节,人们举着牌子上街游行,上面写着:“希拉克,带我们走吧!”过去法国人比现在的美国人对我们要大方得多。纪尧姆是摄影师吗?

是的,报刊摄影师。通常他都拍国际新闻,有时候会去一些冲突地区。最近他拍人像,……也拍我们的旅程。

这里虽然不是什么都好,但还是很不错的。作家的生活不会太动荡。

啊,我觉得这个因人而异吧。

对我而言,最兴奋的也就是灌杯黑咖啡!您知道德加以前在这住过半年吗?他的子孙后代都住在城里。他最著名的作品,有一部分就是在新奥尔良画的。但那时候他正在慢慢失明,这里的光线对于他来说太强了,所以他只能回法国。

您是在这里出生的吗?

是的。我父亲这边都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法国人,所以我也算是半个法国人。我父亲是水手,有一次他停在纽约的港口的时候遇见了我母亲,那时候她住在布鲁克林,父亲把她带到了新奥尔良。我的外公外婆是来自意大利的。我在纽约大概有一百多个意大利表亲。小时候,夏天我都待在纽约。我是在这里,让特利长大的,挨着庞洽湖的一个城区,庞洽湖实际上就像一个海湾:湖面有一千五百平方公里!小时候,湖里面还有鲨鱼,现在好像又能看见了,但是鲨鱼对于污染极其敏感,它们的消失是湖泊污染的一个首要的征兆。十五年来,城市一直在致力于清理湖泊,现在开始有点成效了,甚至连海牛都重新出现了!2005年的洪灾过去后,到处都是盐水,它比淡水造成的损失更大。

洪灾期间您在这儿吗?

洪水的前夜我们去了达拉斯(Dallas),我哥哥住那儿。我们本打算两天之后回来的。我们对飓风就像北方人对暴雪一样熟悉。卡特里娜已经换了风向朝北边去了,本来飓风就要避开新奥尔良了,但是它到了密西西比河和路易斯安那州的边界之间,开始在密西西比河上空呈顺时针方向盘旋。它减弱了一点,风力降到时速一百四十八公里,属于一级飓风,相对于飓风的五个等级来说是比较弱的。在墨西哥湾的时候是五级飓风,到了海岸边减弱到了三级,由于风向的转换和来自东边的缘故,它带来的直接损失相对很小。但是当飓风过去之后,就开始决堤,这才导致了整个城市的洪水泛滥。这场灾难的原因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在密西西比州的自然灾害是一场真正的浩劫,但在新奥尔良,这场灾难主要是人为导致。在密西西比州那边,从墨西哥湾奔腾而来的潮水十分汹涌,可以一下子掀起十米高的水墙(十米是两层楼的高度),潮水不是涨了就退去的那种,而是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最终摧毁了密西西比州。对我们而言,在决堤之前都还好。飓风在周一上午八点半左右到达新奥尔良,第二天我们家就全在水里了,夜里的时候,厨房的脏水有一米五深。当我们家这边被淹了的时候,飓风已经到了田纳西州了。

您创作了三部关于这个主题的戏剧。

是的,有很多人是周一晚上回来了,想着既然飓风已经过去了,应该没事了吧。然后凌晨三点半的时候在比他们床还要高的水里醒来了。在我那个区,十分钟之内就涨到了两米半。很多现代房屋都只有两米半高,人们只有几分钟来做决定。很多人都在自己家被淹死了。我们那时候在达拉斯,正准备回来呢,然后周二就有传闻说整座城都被淹了。我们刚开始不相信——没什么道理嘛,飓风都过去了。我哥哥坚持要我们再待一阵子,等确认了没事再走。夜里我们知道可怕的事情确实发生了。造成了这场惨剧的是……哎,您对这个感兴趣吗?

十分感兴趣。

造成了这场惨剧的是城外的抽水渠只有六米深。建造水渠的工程师们本来应当用十八米的不锈钢,也就是再深两倍的水渠来储水的。在有些地方,只有一米半用的是不锈钢,剩下的全是泥夯的。因此当水开始上涨时,泥就化了,水渠都裂开了。这么做完全是出于经济原因。这套系统是美国军队的设计师们设计的,即使在资金短缺的情况下,他们也坚持要完成工程,所以他们用泥土代替了不锈钢。由于墨西哥湾的水过来,庞洽湖已经涨满了,水渠也满了,然后全涌到了城里。我母亲的屋子三周后还淹着呢。政府在惨剧发生后的四天内,也就是周五之前都没有提供援助。后来派来了一些士兵,他们对整座城实行了有序的分区,挨家挨户地找尸体。他们给每一户查看过的人家打上黄色的叉。在我母亲的家墙上和日期显示水淹到了二楼的窗户,他们坐着船过来在窗帘边画了个叉。

你们是什么时候回城的?

政府颁布了戒严令,组织了人员疏散,军队驻守在所有的入城口。我哥哥在达拉斯的家里全是难民。我女儿那时候刚在纽约找到了第一份工作,于是我们决定去和她会合。我们在路上的时候,一家伦敦的杂志联系我的经纪人跟我要篇稿子,经纪人在一家汽车旅馆找到了我,我在那里写了文章。我到纽约的时候,《纽约时代周刊》也跟我要一篇稿子。他们告诉我的经纪人说希望我能够成为他们的特派专栏作家——《纽约时代周刊》史上头一次。但是这样的话我就必须得回到新奥尔良了。我们花了五周时间才终于进了城。我们本来打算十月第一周回城,但是被全副武装的军队给赶走了。我们终于在戒严令结束的时候混了进去。不过仍然实行宵禁,天黑的时候所有人都得在家待着。我们已经没有房子了,就只能在一家避难所睡觉。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月,在这期间我为《纽约时代周刊》写了十五篇稿子,拍了一些视频,给人们展示这座城里真实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和我妻子还有我刚读研究生的儿子住在一起,还有他的几只猫……我真的对猫很反感!那时候我妻子是一家小学的校长,她的学校全被淹了,水里面都是农药、油漆、沼气和汽油。即使那会儿洪水退了,国家也要求学校重新开学,我妻子仍然宣称学校当前状况不适合开学。她和回来的老师们把土地全部清理了一遍,重新种了草,学校晚了一个月开学,但她们学校属于首批开学的。在那个时代,最特别也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女人们着手重建了城市。男人们好像绝种了。也许在某些情况下,男人们被抛弃家庭的负罪感给摧毁了?女人,是她们干了该干的事。

这是您发给我的短篇小说里的谈到的事。

对,我希望写一本跟洪水完全无关的小说,为了更加确定,我把这个故事安排在沙漠中,而且也是这样拍摄的。(他笑。)但是确实,《沙子》(Sand)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我在这里见证的事情:女人们的动作更迅速。

在新奥尔良也有您在作品中描写“团结精神”时发生的变化吗:刚开始,同一场灾难的受害者们都很团结,然后这种团结会被无情地打破?

是的,这种团结会消解。刚开始会有一种快感,我觉得这是肾上腺素作祟。这场灾难规模之大是始料未及的,所以人们就会有一种兴奋、新奇,乃至惊叹之感。但是当人们知道了这种情况不会只持续一个月,或是一年,而是会持续二十年左右,疲惫感就占了上风。麻烦也随之开始了。我们不能上班也不能取钱,因为银行都泡在水里,电脑都坏了,一直到九月份我们都没办法取出一分钱。那时候,我们只有去红十字会,他们会给我们一些现金。一直到银行能够重新修复他们的数据之前,我们都一无所有。像那些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庭可以投靠救急的人,情况真的很糟糕。保险简直是一场噩梦。不断有房屋爆炸,因为管道都已经被脏水腐蚀了,当有新的水流进来的时候,水管就会爆掉,非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一切都很难以置信。

我读到说实际上保险公司并没有赔偿市民们。

在那个时代,最特别也让人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女人们着手重建了城市。男人们好像绝种了。也许在某些情况下,男人们被抛弃家庭的负罪感给摧毁了?女人,是她们干了该干的事

保险公司一步步地跟市民作斗争。在经历了长达一年的鏖战之后,我拿回来了一部分——不是所有的,就只有一部分而已。对于我的房子,一共来了九拨专家考察团。第九次考察前夜,我去了CNN,参加一档很出名的节目。第二天,一个保险代理人来跟我说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考察,我跟他说:“您可能昨天晚上已经在CNN见过我了,导演问我还有没有关于其他方面题材的想法,我刚想起来一个非常不错的,您能告诉我您的名字是怎么拼写吗?”于是他签了支票。但是如果我没有上电视……我妻子和我运气真的都很好,在一切都完蛋了之后,我们还能重新开始工作,而且重建我们的家园,虽然这花了我们一年的时间,但是很多人都没能再回到这里。

整座城看上去空荡荡的。

不错,确实是这样。大洪水之前,城里有五十万居民,现在仅仅只有三十五万了,十五万人再没有回来过,有些人现在在巴吞鲁日(Bâton Rouge),离这儿不太远。但很多人去了别的州,像休斯敦、亚特兰大等,而且再也不回来了。

城市会发生很大的变化。

已经变了。我认识的那个城市已经不复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座新城更好一些,教育体制更完善。之前的体制已经完全腐败了,很多教育部代表都因为受贿而坐了牢,大洪水时期的新奥尔良市长,雷·纳金(Ray Nagin),刚承认犯了二十多项国家罪行,马上要入狱了。之前的所有系统都大换血了,所以在洪水之后,事情稍微改善了那么一丁点儿。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还有成千上万的房屋废墟在坍塌。很多人在洪水之后去世了,他们死于绝望,主要是一些老年人。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是被淹死或者是被困在阁楼上脱水而死,还有几百人是事后因为难以接受一夜之间倾家荡产的打击而死。心脏病、抢劫、癌症横行。那是个十分艰难的时期。现在也仍然是这样。那天我有个教授朋友说到这件事时仍然痛哭失声,即使已经过去八年了。如果您和新奥尔良人谈论这件事,您会看到他们都眼泛泪光。(因为他的眼睛太蓝了,所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但是毫无疑问,他十分动情。他继续讲下去。)

我写的第三部关于洪水的戏剧是这个春天上映的,中场休息的时候,我发现观众们因为受到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上半场结束后都不愿意回到演出厅里去,尽管已经打铃了,他们就一直坐在前厅,没办法下决心回演出厅。这部剧叫做《模子》(Mold),讲述的是一对为了逃离洪水,在德克萨斯州住了一年的年轻夫妻的故事。他们回到新奥尔良想看看能否重建年轻男人父母的房屋,这对父母在洪水中因被困在阁楼上而去世了。他们没有拿到任何保险赔偿,但是男人无论如何还是想要重新修葺这里的房子,而年轻的女主角则想要回到德克萨斯继续他们已经开始了的新生活,这对夫妻因此而分手,随着剧情的发展,人们会发现她已经怀孕了。第一部剧叫做《上涨的水》(Rising Water),发生在飓风刚过的那个周一晚上,凌晨两点,一个五十来岁的夫妻的家里。上半场,是在夜里,他们被淹没到床垫的水给弄醒了,女人跑到阁楼上避难,而在这期间,男人想要挽救他们生活中的一些纪念品,像相册啊什么的,但是水位一直在上升,他只能上阁楼和他妻子会合,水还在涨,于是他们只能往屋顶上爬,不幸的是,这个因为嗜好甜食而外号叫做“糖先生”的男人太胖了,而没办法从天窗爬出来,他妻子一个人爬上去了,他只能探出头去。然后就是下半场了:妻子一个人站在屋顶上,丈夫头卡在天窗里,身子陷在一堆纪念品之中,而水位一直在上涨。这个故事探讨的主题就是淹没这对夫妻的是三十年来共同生活的记忆:孩子们的玩具、照片、一起度过第一个狂欢节的纪念品。没办法抛弃这些、失去这些。只有孤身一人的妻子能够抛下一切投身未来。上半场是关于回忆,下半场是关于未来的。问题就在于,要知道这是世界末日还是另一个新世界的开始。随着剧情的发展,事情变得越来越明显:这个男人逃不掉了。

第二部剧:《猎人房子》(Shotgun),发生在两个月之后。您应该已经看到了,在一栋和“猎人房子”一模一样的房子里,所有那些小房子是一字排开的,这是新奥尔良风格最典型的一种建筑。有个笑话说如果对着第一家的前门开一枪,子弹能从最后一家的后门飞出去。在《猎人房子》里,就讲到了两个挨着的房子,一模一样。它们是完全对称的,我用这个意象来暗喻城市中的种族融合。这部剧讲的是一对因为洪水失去家园的父子的故事,而且这场洪水让父亲失去了他的妻子,儿子失去了他的母亲。在洪水过去之后的四个月里,他们在阿尔及尔街区——城里没有被洪水淹没的一部分找了一间“猎人房子”,一直住到圣诞节。这间“猎人房子”的另一部分住着一家黑人,他们的女儿和那家儿子的年纪一般大。这两个年轻人陷入爱河。有一次,儿子对盛怒的父亲说道:“看吧,世界变了,现在,白人和黑人可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父亲回答道:“是啊,但他们之间隔着墙啊!”通过这个故事,我讲述的是在洪水之后发生的事情:突然之间,种族之间的紧张关系变得微不足道,所有人都是同一场灾难的受害者,因而变得十分团结。然后纳金,也就是当时的市长,因为想要重新当选,在快要落选的时候,同时也是马丁·路德·金日,发表了一个演讲,他说:“白人们试图努力阻止黑人们回到新奥尔良。”于是种族之间的关系变得非常紧张,他也以五千票重新当选了。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种族隔离被取缔,城市中黑人和白人开始融合,那是一个充满暴力的时期,市长的演讲让我回想起了那个时代。

您那时候多大?

大概十一二岁的样子吧。

您对这件事有特别深刻的记忆吗?儿子对盛怒的父亲说道:“看吧,世界变了,现在,白人和黑人可以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父亲回答道:“是啊,但他们之间隔着墙啊!”

不错,我今天上午还为一家杂志就这个时期写了一篇文章。我记得有一次,是在我上的那家天主教学校(因为整座城市都信奉天主教,所以很多学校也是天主教的),也就是大卫学校。一个上预科班的、很年轻的美国非洲混血儿来上学,他是第一个黑人学生,我那时候上初一,教区的神父后来又开车把他带走了,车上有一个耶稣十字架像,我们班很多孩子的母亲都朝着那个十字架吐唾沫,她们对黑人来上学是如此愤怒!就是这样,当然了,那时候还有很多比这要暴力得多的事情发生,不过就在一家学校里,在一个孩子眼中,这已经有很大的冲击力了。2006年1月21日,在市长的演讲之后,当时的情势也像我小时候那样紧张,因为这正好赶上了人们意识到拿不到任何保险赔偿的时刻。政府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人们完完全全是孤立的。显然,那个时候是布什当政,国会都是共和党派,白宫发言人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认为新奥尔良可以被从地图上抹去……布什的母亲来到一家避难营,看望了一些老年人,人们之前给了他们一床被子、一把牙刷,老太太说:“好了,现在你们的日子终于要好过一些了。”他们就只有这些,一床被子、一把牙刷。于是人们明白了,只能靠自己解决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政客很容易就能鼓动一个社团去反对另一个社团。

现在这座城市怎么样了?

好多了。现在的市长米奇·兰德鲁(Mitch Landrieu)先生,是种族隔离结束时期的市长的儿子,尽管他是白人,还是得到了所有党派的尊重。在罪恶滔天的纳金之后上任的这位市长,可以说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他改善了不少事情。上个夏天,我住的那条街的路灯终于在洪水之后第一次亮了起来,黑暗的七年!情况有所改善了,但是还需要十到十五年才能恢复到2005年的状况。

您写下这些剧本是为了见证这些事吗?

在洪水之后,很快,我就开始写了第一部。刚开始我和我的同行一样,写的都是一些纪实文字。应该去见证这场灾难,应该还原真相,澄清事实,和工程师们、州政府还有保险公司的谎言作斗争。比方说,工程师们一直借口说堤坝没有倒塌,说水是从堤坝顶部漫过去的,我可以告诉您,因为堤坝就建在我家那边:确实决堤了,是我亲眼所见。于是我们就放下虚构小说,变成全日制的记者,但是一个月后,当我在一家咖啡馆工作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还无家可归——我看到路的另一边有一家小房子,我开始问自己,如果我和我妻子那天晚上没有离开,会发生什么?于是,我内心的作家开始苏醒了。大洪水前一年,我有一部戏剧在南方代表剧院上映,于是我打电话给那个艺术经理跟他谈了我的想法,也就是那个关于一对夫妻被困在满屋子的纪念品中的故事,他告诉我说:“继续写,我们会排您的戏。”于是我写了一个计划,并把它寄给了国家新戏剧网络协会(这个协会由众多剧院一起创建于1998年,面向整个美国,以资金、场地、稿费等不同方式资助鼓励戏剧创作)。他们有一个年度评委会,竞争很激烈,我的剧本被保留了,这也使得我拿到了一小笔钱,那时候为了这部剧我花了很多心血。洪水过去十八个月之后,它终于被搬上了舞台。剧院里来了大量观众,整整几个月,剧场都座无虚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票房记录。但是值得一提的是,这部剧上映的时候发生了一些事:第一晚演出结束散场的时候,观众们都站起来鼓掌,演员们也谢了幕。只是,掌声结束后,观众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又坐下了,没有人离开。剧场经理最终走上舞台:“你们想谈谈你们刚刚看到的戏吗?”人们开始回顾剧情,但是很快,他们就开始讲述他们自己的经历,他们在洪水中遇到的事情。讲了整整一个小时,讲他们是怎样被困,老祖母是怎样被淹死的……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而这种倾诉在演出的每一个晚上都发生了。很多人没有去看心理医生,但他们需要倾诉。真的很难以置信。

圣诞节的时候,整座城市都是空的,大约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回来了,就像一座鬼城。而且那时候几乎没有一个女人。周六的一个晚上,我妻子和我走在法国区的路上,然后我一回头发现:十个男人正跟着我们!于是我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他们,他们告诉我说:“我们无意冒犯您,只是一周以来我们都没有见过女人了。”的确,他们很多天都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于是他们就跟在我们后面,只是为了看看她而已。那是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所有人都全副武装,除了我。(他笑了。)形势十分紧张,我随身带着《纽约时代周刊》的一封委托信,来证明应当对我——《纽约时代周刊》的特派员表示尊敬和殷勤。在军队面前,我需要一次又一次地拿出这封信,因为他们觉得我问的问题太多。

这是您第一次为纪实作品工作吗?

或多或少吧,我写了很多散文,但是我的工作本质上是写诗(我是文学诗歌硕士出身的),主要是写短篇小说。还写一些广播剧,大多是在德国广播播出,使我受到最多关注的是我的短篇小说集:《酷刑的学徒》(The torturer’s apprentice)。我总是很喜欢去想象那些比我有趣的人的生活状况和经历。

但是为什么,对于您受到卡特里娜飓风影响而创作的故事而言,您是创作了戏剧而不是一部长篇或是短篇小说呢?

一本书被出版社接受之后,需要一年的时间才能发表出来。我希望能够更快一些,希望美国人知道在我们这里发生了些什么。在洪水发生之后的十八个月,第一部戏剧上映了。这让我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很多人开始对我的写作感兴趣,因为我的这出戏剧取得了巨大成功。在一次观众都是戏剧业内人士的专场(国家新戏秀le National Showcase of New Plays)之后,有人跟我说如果我能够在戏剧中添一点在某种意义上比贝克特更荒诞的元素,也许能取得世界性的成功。但是在回纽约的飞机上,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的正好相反:我要加强本土特色。这将是新奥尔良的故事,由新奥尔良人演,在新奥尔良上演。如果这会让这部戏只能在一个剧院演几个星期,那也在所不惜,因为这就是我要做的,我想讲述的。谈论这座城市。在飞机上,我修改了人物的名字,对整部剧做了大量的润色。我确实相信,通过开辟这种本土特色,这种地理视域,我能够企及普世价值。现在,这出戏剧已经在整个美国上演了不止三十次,已经有二万五千到三万人次观看。但我现在也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是关于同样的主题的吗?

是关于卡特里娜过后的那一年。这部小说名叫Anywhere On Earth But Here (《除了这里,哪里都行》)在卡特里娜过后的两年里,最让人震惊的是,我认识的十余对夫妇都离婚了,我们本以为他们一定会白头偕老。我用水晶的隐喻来解释这件事:你有一块纯度很高的水晶,但它有一条肉眼不可见的微乎其微的裂缝,但是只要你一用力,它就碎了。就是这么回事。

所以这又是一个新的爱情故事吗?

这是关于一对年轻夫妻的,他们婚后六个月,在洪水之后回来,打算重建家园,但是一年后,妻子跟丈夫说:“在地球的别的任何地方,我都可以是你的妻子,但在这里不行。”他得决定到底是跟着妻子离开,还是在新奥尔良扎根太深而舍不得离开那个地方。

您也是在新奥尔良扎根太深而离不开这里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改了一百次主意了!我很想说我可以生活在别的地方,但是我真的可以吗?我的家一直都在这里,我妻子为这座城市工作,我儿子也在这里……这座城市对我来说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我们有自己的烹饪方式、说话方式,还有属于我们自己的音乐。这里的文化是十分孤立的,这也成就了一个富有凝聚力和强烈身份认同的团体。

我想要写一些十分美国化的东西,将内心的感情更多地表现出来。我打算写一部关于1950年代的小社区,那时候美国刚经历从“土地私有”到“联邦共和国”的阶段,那时候联邦政府十分强大,通过类比,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

那么,对于《牡蛎》来说,您为什么又是以长篇小说的形式创作的呢?

完全是因为,在美国,当出版社给了你一份短篇小说集的合同的时候,后面总会附一部长篇小说的合同。合同总是两本书一签。但是我对于长篇小说的形式也很感兴趣,较短篇而言,长篇给我想要讲述的故事添了更多分量。我写得很快。头一千个词花了我六个月的时间,(美国人习惯以字数来计算,我们习惯用字符来算,一千个词大约是六千个字符。)但是剩下的六万字,我在六周之内就完成了。一旦清楚我意欲何为,我的写作就变得十分简单了。

您是从什么开始呢?您已经构思好了吗?

我想要写一些十分美国化的东西,将内心的感情更多地表现出来。我打算写一部关于1950年代的小社区,那时候美国刚经历从“土地私有”到“联邦共和国”的阶段,那时候联邦政府十分强大,通过类比,能够帮助我们理解现在生活的这个时代。通过追溯过去的变迁,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看现在。1957年,艾森豪威尔派联邦政府军对到小石头城(Little Rock)以保障黑人学生顺利入学,这件事是这场变迁的一个关键点。联邦政府这样做表明他们比州政府更加强大。州政府不能无视联邦法令,这是民法。于是我想到,并且开始对一个只能靠广播传递信息的小城感兴趣,在那里,一些石油公司在沼泽地里修管道,破坏了整个生态系统,不过照亮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

那么,您是从一个历史时刻开始讲述的?

是的,我认为这样能够帮助人们更好地理解一些事情,比方说关于对奥巴马想要在整个国家重建医疗体系的政策的抵制。这是联邦政府和州政府之间对峙的继续。以我个人经验而言,我看到过一些州政府的法令是为了维持种族隔离和对同性恋的歧视……这种矛盾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复杂,不仅仅只涉及到分权的问题,还有整个国家意志的问题。美国的评论没有提到我小说中的这个方面,反倒是英国的评论很清楚地提到了。比方说《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很快就看出这部小说的所指了,在欧洲,法国的评论也提到说我借鉴了左拉。

您的女主角叫做苔蕾丝……

我认为这样已经很明显了,但是这里没有任何人领会到这一点,当然了,我的编辑很快就看出来了,但是这本书在欧洲出版之前,没有任何文章提到过这一点。

但是为什么故事的发生地点是在普拉克明县(Plaquemines Parish)呢?

因为没有任何小说的故事地点是在这里。所以我就很自由,可以任意发挥。但也是因为这里是wetlands,是路易斯安那州的湿地。它们将要消失了。这种水和土之间的对抗,在一片快要消失的风景里,我认为这是一个绝佳的隐喻,寓意着那些古老的团体将要分裂消散从而为国家文化让路。以同样的方式,我也展示了新教是怎样借助于无线电从而在这片天主教土地上传播开来。所有的这些因为发生在“湿地”,所以又显得了更多的意义,在湿地,一切都在不断改变,没有什么,包括时间和土地都是不固定的。

您笔下的这片景色和自然风光都被描述得美不胜收,细节也被刻画得淋漓尽致、令人憧憬,您在描述这片土地的时候是出自个人经历还是通过查阅资料?

就像我刚跟您说过的那样,我的父亲是水手,在我出生之后,我母亲就想把他拴在陆地上,于是他成为了一个木匠,然后他自己造了一艘船……(他笑。)我们每周末都会去沼泽地钓鱼,我对于水和航海很了解。

啊,所以那是个人经历喽!

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小男孩第一次钓鱼的那一幕,他紧紧抓着他的第一条小鳄鱼,然后看着它在船头挣扎,他的父亲告诉他:“它正在向它妈妈求助,但它妈妈什么也帮不了它。”这是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您的父亲是霍尔斯的原型吗?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物。(霍尔斯很粗鲁,是实用主义者,但又诡计多端,尽管他在书的刚开头就去世了,但是他影响了整本书的情节发展。)

不,不完全是这样,我要告诉您的是:读完一次这本书之后,我妻子拒绝再读一遍,她告诉我,因为她怕自己会爱上霍尔斯,我的书是反对帕提让家的,这是一个古老的家庭,他们将要被以霍尔斯家庭所代表的现代化所取代,霍尔斯的家庭象征着“新富人”的资源和力量,他们不惜一切获得财富,不管从什么人、什么东西身上,他们都要攫取利益。这本书是家庭与家庭、传统与现代的对立。霍尔斯身处这场变革的风口浪尖。但是然后,在下一代身上,读者会看到苔蕾丝·帕提让站在霍尔斯的孩子们的对立面,力量颠倒过来了。现在。是苔蕾丝代表了现代性。

是的,您谈到很多妇女状况:包办婚姻、家务分配,等等。

我想要展现出四代妇女的生存状况,曾祖母想要卖掉她的孙女,因为她认为那是她的财产。苔蕾丝的祖母是第一代尝试解放精神的代表,去了加利福利亚,对于她母亲的地位十分不满,但是有一样东西摧毁了她:她不能摆脱抛弃自己孩子的负罪感。然后是苔蕾丝的母亲,再然后是苔蕾丝,第四代女性。她的父亲抱怨说:她穿裤子,说脏话,跟男人睡觉,还在船上工作。就像一个男人一样,他这么说她。但是苔蕾丝不会让任何东西,包括强加在她身上的性别限制,来阻挡她捍卫她的家庭。整本书其实是基于一个细节的:她没有意识到一个男人总是把钥匙放在同一个口袋里,这样才不会把它弄丢。因为她要去学习这个新世界的规则。

您从家族故事中翻出来的还有其他哪些细节?

我提到了我的祖母——老祖宗,还有大虾的烹调法。

啊,看起来真的很不错!

您也可以试一下!我伦敦的编辑告诉我说:“这本书里两样不能相信的东西就是政治和食物。”我回答他说:“这两样可不是我编造的。”我把这个详细的菜谱加了进去……

在您提到的那些大众传统里,我很喜欢的一个细节就是曾祖母用从全家人旧衣服上剪下的碎布头缝成鸭绒被,其中甚至有一件是一位参与了南北战争的先人的单排扣制服!

您知道吗,因为这个细节,我可惹了不少麻烦。具体来说,就是这件制服其实是属于美国南部邦联派的,有一天,在阿肯色州的阅读会上,六个南北战争的专家站起来挑刺说,他们认为这位祖父不可能参加我在书中提到的两场战争。幸运的是,我做了一些调查,于是我给他们展示了由于人物岁数的关系,参加两场战争是可能的。但这几个专家特意跑到阿肯色州就是为了质疑我的!

您做了调查!

啊,是的,这本书里的所有内容都是真实的。像水的含盐量啊什么的,都是真的。我跟一些生物学家还有一些牡蛎养殖专家谈过这些。

那关于人物表达的方式呢?他们的句子结构都很特别。

这个啊,因为我一直在这里生活、钓鱼、回忆我祖父母的说话方式,所以我知道。我花了很长时间去聆听。

您是怎样决定成为一名作家的?

这又是一个故事了,您想要听一听吗?

当然!

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我会成为一名画家,我家里特别穷,甚至没有一本书。所以我只能去图书馆。我十岁那年夏天,看到一个通告说:如果你读了四十本书,而且给每本书都写上一份阅读报告,你就能获得一张皮革书签。于是我就读了四十本书,当时那些阅读报告可以是一幅画或是一个段落。我画了三十九幅图,最后一本书我写了一个小段落,那是一本关于保罗·列维尔的传纪。然后会有一个最佳阅读报告大赛,我父母接到了一通电话说我赢得了比赛,我觉得棒极了,现在全世界都会知道我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艺术家了!但是很快证实说我是因为我的那个小段落才获奖的,我觉得特别丢人,把眼泪都要哭干了,十岁呀……“大人们真蠢,他们什么都不懂!居然会喜欢那个垃圾段落,而不是我美丽的画!”好了,然后当地报纸刊登了一篇小文章,有人就问我父母我愿不愿意成为他们的童书评论员,我就去干了,我就是这样开始写作的。我父母很自豪,但是我没什么印象了。中学的时候,我是篮球队队长,我感兴趣的就这两件事:女孩和运动。有一天上课的时候我觉得很无聊,于是我就写了一首诗,老师以为我在跟另外一个同学传小纸条,于是他就把我带到行政处接受惩罚,但在那儿他们读了我的诗,然后决定把它寄去参加一场诗歌比赛,然后我又赢了,我觉得太丢人了,于是我就花了十美元去收买当时学校日报的主编,叫他不要提到篮球队队长居然赢了一场诗歌比赛!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拿到了上大学的奖学金,为了挣钱,我为电影写评论,然后《哈珀斯》(Harper’s)挑了其中一篇发表在它当年面向全美的最佳评论集上,于是我拿到五百美元,当时我和我未来的妻子用这笔钱去了一趟墨西哥,回来的时候,我得知因为这个我又得到了一笔读研的奖金。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生活一直在驱使着我写作,一直到我停止反抗为止。

您是怎样工作的呢?您需要有规律地去写作吗?

以前是的,但是现在,只要有时间,我随时可以开始写。如果有片刻闲暇,我就写。我以前的习惯是:报纸,一杯黑咖啡,然后是写作。现在,就只是咖啡和写作。当我醒得很早的时候,我就会在家里写,一直等到咖啡馆开门。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生活一直在驱使着我写作,一直到我停止反抗为止

您不需要一些特定的场所,特定的条件吗?

不需要。如果您今天迟到了,我就会拿出我的纸和笔。

所以您是习惯手写?

我会在小本子上手写,也会在电脑上写,在任何东西上我都能写,我也会同时写很多东西:短篇小说、戏剧、文章、长篇小说……

您是怎样区分这一切的呢?

一般是借助音乐。每当我开始写作的时候,我会听一段我觉得和我的文本有关的音乐,我会一直听到把它写完,当我开始放这段音乐的时候,它就能将我带到文本创作的氛围中去。

跟《牡蛎》有关的音乐是什么?

阿卡迪亚音乐。在大洪水中,我丢了这张光盘,还有很多其他东西。音乐使我可以从一个文本过渡到另一个,但音乐也不是必须的,我也可以在宾馆、机场、咖啡馆等地方写作。我出门旅行的次数很多,因为我得参加很多排演,因此很多时间我都是一个人在路上。我在哪里都能工作。像那些好钢笔啦,特别的本子啦,我都不需要,我随时随地就能写作。

您有经纪人吗?

我有五个,一个负责在美国发表虚构小说,一个负责在英国和英联邦的发表,一个负责翻译,一个负责电影改编权,另外一个负责戏剧。

难以置信。您真的需要这么多吗?

我告诉学生们,成为一名作家,也就是成立一家属于自己的小公司,一般而言,这还是一家跨国小公司。比方说这周,我的短篇小说在一家英国杂志《葛兰塔》上发表了,所以我在凌晨三点收到了一堆来自伦敦的邮件,因为那边正好是九点。成为一名国际知名作家意味着大量的关注,您应该知道的。

我?好吧,我的书还没有被翻译到国外过,所以我不知道这方面的问题……

那是因为您还很年轻。

也许吧。我想您没有遇到过写作的瓶颈吧?

没有,至少现在没有。

那也就是说您以前碰到过?

确实有可能碰到过。写作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我的家庭。您知道,当人老了,就会变简单了,当我还年轻的时候,我精力充沛到有时候都很难强迫自己坐下来!但是说真的,年纪大了,就简单多了。(他笑。)

了解这个也不错……您告诉过我您也教书,您从教学中得到了些什么呢?

我在一门英语文学课程中教创意写作,包括诗歌、小说和戏剧。我下学期要教的是广播剧,一门借助音频的写作艺术。我也和一些艺术家一起合教艺术史,我对这个非常感兴趣。在洪水之前,我也教信息课,我对于人工智能和对自然语言处理很感兴趣,但是在洪水之后就不可能教这门课了,因为我的一个同事离开了新奥尔良。我大部分课都和写作有关,我每个夏天都在巴黎的美国学校教课。法国的《图书周刊》(Livres Hebdo)曾经派了一个记者来看我是怎么上课的,因为他们很怀疑我能不能做到。后来他们得出结论我的课就像是一场沙龙:一些人在一起谈论阅读心得。在创作室里,一些同学提前读另外一些同学的作文,然后一起讨论,举个例子,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读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这是一场阅读分享会,要学习像一位作家那样阅读,也就是说要大量阅读,然后训练自己的能力。

这不太符合现在法国人的想法。

我父亲曾经是细木工匠,我记得我去过他的车间,看了他所有的工具,包括锯木屑……他尤其坚持技巧的重要性,他说如果想要以木匠自居,那就必须具备能够建一栋房子,包括里面所有家具的能力。如果做不到的话,就不要说自己是木匠。我把这种哲学运用到了写作的艺术上。我想要尽可能地掌握更多的写作形式,我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我最近写的戏剧叫做《扫帚》(Broomstick),这是一个老女巫的忏悔录,用的是抑扬格五音步,如果我没学过怎样押韵,我就写不出来这部剧,因为主角是女巫,所以我觉得这种说话的方式比较适合她,说至少在英语里是这样的,儿歌都是押好韵,算好字数的。这种对不同写作方式的掌握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在这些写作创意园里,我坚持写作技巧是一个故事的基础,在这周的上一堂课里,我举了罗伯特·潘·沃伦的例子,他写了《国王的人马》(Fou du roi) (一个发生在新奥尔良的故事),他说道:“没有冲突,就没有故事。”如果您教一个学生所有的关于“冲突”的定义,也就是说冲突不一定是一个坏人和一个好人的对立,也有可能是一场三角恋,比方说,你就可以给他们举一个冲突不会持续下去的情况。会朝化解冲突的方向发展。故事应当将人物置于一种不平衡之中,然后将他们带领向另外一个方向。如果一个故事没有这种不平衡,这种原始的冲突……当然了,有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它很可能就不是个好故事了。故事必须蕴含冲突。

然后约翰去买了一期新奥尔良的报纸,并且给我们勾出他觉得有意思的爵士音乐会,他建议我们去听一场fais-dodo (在新路易斯安那州周六晚上举行的家庭晚会),讲的是关于一个叫弗朗索瓦·布奈尔的人的故事,他扔了一只小鸡给一群鳄鱼,然后很轻松地说:“好了,跟我讲讲湾口的希腊悲剧吧。”然后我们就出去拍照片,在大街上,当我们经过时,所有人都在门口跟我们打招呼。然而,在阳光下,当一辆开着窗、音乐开到最大声的黑人青年驱车经过时,情势陡然变紧张了。卡特里娜后之夜到底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A 法语,意为:“一点儿”。

B 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1834—1917):法国印象派重要画家。

C 是美国德克萨斯州第三大城市,美国第九大城市,达拉斯县首府。

D 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Cable News Network的缩写。

E 路易斯安那州首府,是东巴吞鲁日县县治,位于密西西比河东岸,新奥尔良西北一百一十六公里处。

F 一月的第三个星期一,黑人领袖马丁·路德·金的生日,唯一一个纪念美国黑人的联邦假日。

G 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1906-1989):法国荒诞派戏剧的重要代表人物。

H 位于美国阿肯色州中部,是该州首府和最大城市。

I 爱弥尔·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法国自然主义小说家和理论家,自然主义文学流派创始人与领袖。

J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的一个县。

K 保罗·列维尔(Paul Revere,1734─1818):美国籍银匠、早期实业家,也是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一名爱国者。

L 美国著名杂志。

M 一个国际组织,由五十三个主权国家(包括属地)所组成,成员大多为前英国殖民地或者保护国。

N 罗伯特·佩恩·沃伦(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美国当代文坛上一位少见的全能作家。

O 英文书名为All the King’s M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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