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品其味,缓缓舒我眉”
——刘川诗歌印象

2018-11-12 22:08刘恩波
新文学评论 2018年3期

◆ 刘恩波

凡俗的事物皆能入诗,此为刘川的本事。我称其诗为当代打油体。寓庄于谐,素处以默,悲欣交集。这是诗的上乘之境。看似清浅平白,实则韵味沉厚隽永,须用心觉察才行。心灵的打油,古已有之,为寒山拾得二人平分秋色。他们出世修行,诗里多禅意,又不乏幽默的警语,点破世道人心的执迷。近现代又出现了聂绀弩这样于奇崛之道中见证诗性之跳脱顽皮可爱风趣的另类大家。打油之诗,遂渐成气候,渐成丰碑。

读刘川诗,已逾多年。与刘川结缘也过数载。人如其诗,诗亦如其人,都是性格的内化和品性的外显。自在里方能获得一片生机。我读《碧岩录》(一本杰出的禅学作品,胡兰成曾经为之笺注),仿佛看到了刘川其人其诗。刘川是在诗里任运行禅,是在诗里体道悟道,“一曲两曲无人会,雨过夜塘秋水深”。无人会和有人解,都好。只要出于本心,臻于神智的契合。

其实,这样写刘川,有点失之片面。毕竟骨子里他还是个儒。跟他在一起,没少听闻他谈说孔孟之道和国家大义。他谙熟《论语》,心思里存着一份善念和善心。故而,他笔下才有道义和情怀的表达,即使反讽、调侃、戏谑,也都是为了匡扶正义、体恤民生、疗治人性痼疾,底蕴里依旧接通修辞立其诚的君子之风和诗言志的精神道统。诗当然不是象牙塔里的点缀。刘川的诗就朝向市井人生,朝向社会的腹地,做辛酸语,做讥诮语,做良心的痛切语。然而,与此同时,他的诗又在特定的寄寓中,如一叶扁舟,朝着通幽的一方净土,悠然划去。这是两难又两全的为人为诗之道。

《口占及札记》为诗人近作,于斑驳万象中,收拾着人生冷暖,看取着淋漓世态,纾解着心之块垒,打磨着岁月沉淀的精华。

正巧日前刘川又送我一本新出的《刘川诗选》,两者对照着看,别有滋味和风光。

《口占及札记》“借彼物理,抒我心胸”,内藏机智,外显锋芒,有俏皮话,有沉郁腔,有风冷的柔情,有剔透的醒世之调,有顿挫自在的心灵敲打乐,那是不老的凡心的思辨,不老的童心的写真,以及生命中潜隐的悲悯和入骨的洞察的折射。

刘川近期的写作,更加剥皮见骨,拨云见日。在《虚拟人生》中,他写道:“此人网上/马甲三百/水军上千/博客每日点击率/近万次/此人死后/灵堂唯有一狗”。读来,仿佛跳到云层里看世相,看人生。忙活了一辈子,最后只有一狗为那个人送行。说来,浮生也悲,也幻,也空。怎么活,到头来都是虚拟人生。《妙法莲华经》中有化城喻品一则,论及的就是生的不易和悲凉的底色。那些修行者走累了,不愿意前行。引路者遂以一座城池作为休息的场所,热闹,喧哗,广集各种好玩的东西,但其实只是幻象。人走了,城市就不在了。

《新衣》是反讽、戒语、醒语:“有骨气的人”临到现场,也得磕头鞠躬,是为了节日礼仪,还是为了别的什么?作者只是点题,布白留痕,言在此而意在彼。让他的读者会心地从一想到十,这是作者的高明之处。

《绝交》显露了刘川的顽皮和冷幽默,割袍断义,在中国古典时代是那么庄严隆重神圣的事,嵇康用《与山巨源绝交书》那么正规正经正式的方式来践行友情的决裂,如同一个精神仪式。而到了后结构时代,解构之法妙行天下。于是诗人以“惟是可惜了”两套高档西装的物化法,隐喻了世道的变迁。新旧对比,今昔互为参照,抽象的精神和具体的物象细节杂糅其间,婉而能讽,妙不可言。

《中国式好人》是作者的自画像吗?表面上是吧。给谁都点赞,如春风化雨,阳光普照。是佛心慈心,还是烂好人的乡愿哲学?中国的民俗智慧、生存之道,恐怕就在其中。这是得,也是失,也是障。

《墓志铭》写得机警有趣,活泼入骨。“请在我墓碑上/深深刻上/此人刚刚入眠/机动车/人/和畜生/一律绕行”,这样的用语,完全白话,写实写真又写心,有情有景也有意。生机活力是怎么来的?就在于自然敞开,就在于直接接引那个当下。佛说,日日是好日。语近自然,明白如话。诗人《墓志铭》上也没有什么格言警句,这就是参悟。刘川的诗一贯写得不显山露水,但那山水已经在诗里,闪烁着生命的光辉。就像日本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的墓碑上刻写的就是一个汉字“無”。

“一律绕行”,是实在的恳求,还是故作放浪语的调侃嬉戏?

《无名拳》移花接木,借鸡生蛋,微讽俏皮的叙事里,抖落出个人的玄机,“云中站立的我/一身便装/凡人模样/以一套自创的拳法/打散浓云/下山回家/未留名字”,而让情节开端处那些故作高深为无名山命名的人,堕入五里雾中去吧。刘川的诗里,从来就有处世的智慧和出世的洒脱,于此诗可以一斑而窥全豹。

读好的作品大概从来就是探幽揽胜。即以当下的经验来说,我读《月光曲》和《中年之梦》,发现了作者的痴、浪漫和幽情。读《甘肃游记》,一愣神之际,莫名憧憬着“天上大水汤汤 腰间小泉叮咚”的优美意境。看《黄河蚁》,引发生涯茫茫,天地孤绝,生灵不过沧海之一粟的惋叹。读《注水肉》,蓦然同情那个在办公室里喝了半辈子茶的老李,读着,读着,仿佛看到了加缪笔下推石上山又等着石头滚落再次推举无穷进行下去的西西弗。老李注水,在原诗里本为讽刺,但由近及远,你就目睹了更大的无奈和茫然,起码我是这么看的。

当然,实话实说,觉得刘川的诗里,口占的那些明显不如札记,像“举头望明月,低头看兵俑”之类,有点过于实了。实,则拘,放不开,格局就板滞住了。不通透,亦不跳脱。

“我愿意成为一个记录流水的账房先生”,这是刘川的情结和襟怀、价值取向和精神导言。

长江文艺出版社近期隆重推出的《刘川诗选》,让我们看到了刘川诗的编年史、记忆库。岁月悠悠,属于个人的流水账,一经诗意的触动、点染和化合,就凝结成了文学美丽的雕刻。

这些诗,有的我读过,有的没读过,有的是新近发现的心灵的富矿。但是,那记录时代现场的冲动,打磨生活表象切入内部的探索,走进人性肌理深处的淬炼,无论怎样,都是刘川的本色,刘川的印证。

作者在后记《如实招来》中说,“何等人,现何等相;何等人,得何等趣”。“草民非草,终不敢藐之。”

不管刘川其人其诗属于草本,还是木本,其生涯来处,都有天地滋养的关照,乡土人生的赐福,诗歌灵性的发生,还有那在都市里讨生活的欢快、酸涩和落寞。这些足以成诗,足以成心灵流水板的共鸣敲打。

我读刘川,有着兄弟般的亲,也有着路人一样的疏离,有着天宽地阔的孤迥,也有着落霞晚照的缘分。

读其《春运:想起回家过年坐的火车》,吾欲悲泣,又不得不忍住。“瘦小枯干的母亲”形象,让人想起自己的母亲,还有天下的母亲。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痛切的表达,与诗意的本质同在,与人伦的感念同在。

读其《1992年的幸福时光》,那对恋人坐在大堆的苞米上,“一边说着话 一边伸手从双腿间/摸出一个大个嫩苞米/掐出它的白浆”乡村之魂仿佛就在那里伫立着,幸福的眼睛好像景深镜头一般把我们的记忆定格照亮。

读其《六月雪》,置身民工尸体的现场,见证一场肇事无人认领的悲剧,这卑微的诗里,仿佛承载着巨大的冤魂,让我们回到关汉卿的六月雪里,感叹命运的凄凉和暗淡。如今,当诗歌普遍逃离生活的现场,遁入象牙塔的洗手间里做无病呻吟状,则此类散发着淳朴的道义情怀光泽的诗,实在值得为之侧目。

诗人的流水账里、口语化的营造中,无非是离矫情远了,离生命更近了。这是有痛痒的表达,是杜鹃啼血一样的凝视和写照。

草民精神,渗透着刘川的创作。我们的时代有太多的名士,学院派的知识分子,在诗坛上混世投机的机会主义者。而草民,在一颗饭粒中体察悟性人性的诗者,无异于空谷足音。现在,我看见刘川在走着他的草民之路、修行之路。

“惟慈悲于内,始终不稍离。有时,看众生之苦,执笔难成一字,已满面是泪也,能否以余一人之身替之?”

呜呼!于此见刘川真骨肉,真性情,真文字也。

我亦退避三舍,一叹再叹。佛意禅音,人道梦想,与胸次里了然如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