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丑

2018-11-12 17:28黄素雲
广西文学 2018年12期
关键词:建房母亲

黄素雲

阿丑回来那晚打来电话,想邀我出去喝一杯。我说,有急稿要写,改天再约,我请。

其实,我在家看电影,并没有稿子要写。只是,我不想见,也不敢见他。

电话中的改天,成了张空头支票。当我再一次听到阿丑的消息时,他已经去了远方。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

毕业那年刚到报社采访中心时,主任看了我的简历,知道我和阿丑是同乡,就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

阿丑的座位没人,只有摆放整齐的报纸和一顶竹制宽边沿帽。

现在还有人戴这样的帽子?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帽子了。

他好像出去了。见主任到访,与阿丑同一个办公室的同事说。

去哪里了?主任问。

没人回答。

真是没规矩,再这样下去还得了?主任脸上带着几分愠色。

你在这等他,试用期间由他带你。主任哼哼两声,很快调整好情绪,语气变得温和地和我交代。

我点点头服从主任的安排,心中想的却是这位同乡,似乎他让领导很不满。

我在办公室等了两小时,终于见到阿丑。第一次见面,他仅是礼貌性地笑笑,算是和我打了招呼,之后就端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键盘写稿。

没什么好带的,自己走走转转就知道了。阿丑见我站在一旁,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继续写他的稿。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就默默走开了,但心里总有几分不快。

没有人带,我花了好几天才熟悉工作环境。但在采编一线,新人最期盼的还是有人能带自己外出采访。

阿丑有自己的新闻联络线,没多久他就接到报料电话,事情大致是路边的鸡摊违建,影响了交通和市容。

主任让阿丑带我一起去,他没有拒绝。

一路上,阿丑的话不多,步子很快。为了跟上他,我憋足劲小跑。到鸡摊时,已经是满头大汗气喘如牛。

鸡摊由几块大小不一的木块围着,外边裹着快要掉色的蓝色塑料薄膜,上面还有拇指大小的洞,几只肥鸡挤在圈里低头啄玉米。临近马路边,搭有简易的床,上面凌乱地放着几件泛白的衣物。路过此处的人大多都捂住口鼻,满脸厌恶地快速离去。

在我看来,一条宽阔洁净的大道边有个混乱肮脏的鸡摊,对交通和市容是有些影响。

鸡摊老板是个干瘪矮小的女人,她身着褪色连衣裙,见有人来采访,那双浑浊的眼里闪出亮光,快速跑到阿丑跟前,叽里呱啦地讲述生活的不易。

小伙子,你可不可以帮我跟政府部门说一下,不要拆鸡摊。说到最后,女老板的眼圈开始泛红。

阿丑没有回答,他围着鸡摊转了一圈,低头在本子上写着。

我有些同情女老板,觉得她过得不容易,但心中却有种预感,鸡摊终究是要被拆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阿丑写完就走,我赶紧站起来跟着。

她挺可怜的。我追上阿丑。

阿丑没有接话,走到右江边,他突然停住脚步,呆呆地看向碧绿的河面。

过了将近一个星期,还是没有刊出有关鸡摊的报道。星期五,主任办公室里传出争吵声。

同事们听着争吵声,都面无表情地做着手中的事,似乎用这样的淡定来表示,大家早已见怪不怪。

当了几年的记者,这种稿子能不能发你还不知道?主任的训斥中带着一种鄙夷。

我只知道,做记者写报道要有良心。阿丑也怒了。

市里近期的主要工作是什么?主任拍着桌子。

他没有回答,气冲冲地走出来,铁青着脸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呆坐。

我猜阿丑为的是那篇鸡摊稿子,可新闻有温度的同时,它还要有立场,这个道理并不难懂。

从那以后,阿丑每天都坐在办公室,只是不再写稿。

不写稿,自然完不成任务,采访中心也就待不下去了。一个月过后,他被调到其他部门。

其实,阿丑是有名字的,只是我到报社时,同事们都叫他阿丑,听习惯了,我也懒得去探究。实际上,他五官端正,不高也不矮,不过是皮肤有些黝黑。那双在男人中少有的明亮大眼,还让不少人羡慕。此外,他笑起来很好看,总能恰到好处地露出八颗白牙。

到报社久了,我慢慢发现阿丑喜欢戴帽子,帽子的形状各异,他最爱戴的是那顶我最初见的竹制宽边沿帽,可遮太阳又可挡风雨。戴这种类似侠客的帽子出现在报社,实在过于另类。

他穿衣打扮怪,脾气也怪,像独来独往的侠客。这是大部分同事对他的评价。若没有工作来往,大家基本不会和他有太多接触。

我有阿丑的微信,他朋友圈发的大多是采访时遇到的山水风光照,以及对新闻事件和别人文章的点评。他的言辞过于激烈,看法也有些不入流,但很有个性。

刚开始,我不喜欢这种个性。但慢慢地,我发现它像一块磁铁,自带吸引力,让我忘记初次见面的不愉快,并一点点靠近。就在我感兴趣,准备好好探究一番时,繁忙的采访任务突然而至,生生打断了我的这种兴致。

这一忙,就是大半年。

再和阿丑接触,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那晚,他有些兴奋,不停地敬别人酒,别人敬酒也不推辞。聚会快要结束时,他黝黑的脸成了茄子色。

喝。他手舞足蹈摇晃酒杯,一个劲劝身边的人喝酒。

众人面面相觑,像没见过他这种醉态。为了不出事,大伙就让同报社的我先送他回住处。

我感觉他没醉。他的话虽比平常多,但出了大排档能正常走路,还能识别住处的方向。

过了马路就是右江河堤,他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往河边走。

右江吹起的河风是轻柔的,带着几分夏季的热气。阿丑对这样的夜行很满意,不时哼出轻快的小调。我敢肯定,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娱自乐,没有注意到身后还有一个老乡跟着。

走了许久,他突然回过头,一本正经地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从他眼里闪出的亮光可以知道,他希望我能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想透露自己的隐私,就刻意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有。阿丑脸上的茄子色在河风的吹拂下渐渐褪去。

他这样的佛系侠客也有儿女情长?我想笑,最终还是忍住了。

来报社许久,我对阿丑的情感状况也了解了一些,与他同一批参加工作的同事大多已结婚,没结婚的也有固定的恋爱对象,只有他是大龄剩男。

他很挑。大家都这样认为。

现在他开口主动说起,我便想知道能让他看上的是何许人。

她是谁,说来听听。我让他往下说。

她是我的大学同学,长得很秀气,有一头长发和一双丹凤眼,笑起来特别好看。从大一开始,我就喜欢她。阿丑嘴角含着笑。可以看得出,回忆她对他来讲是件幸福的事。

在他的勾勒中,我能想到,那女孩长得不错。

后来,你和她说了没?我比较关心后来的发展情况。

毕业那晚,我鼓起勇气约她出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她说喜欢我,也想在一起,但离家太远,父母不同意。阿丑说到这时,声调降低了几分。

我认同这样的理由,可心里却莫名冒出女孩根本不喜欢阿丑,只想快点将他打发的想法。

她不想离家太远,我留在她身边好了。毕业一年后,我安排好一切,去到她的城市。谁知,她已经结婚怀孕了。要是去早点,或许我和她还能成。阿丑摇头惋惜。

听到这,我不禁觉得阿丑有些蠢,到现在还怀念过去的不可能。

忘了她,未来还会遇到好的。我由衷安慰。

没想到阿丑记住了我的话,真的清空脑袋里的她,去追求他遇到的好女人。

不过,那女人是结了婚的。

那段时间,阿丑的微信朋友圈带着甜蜜的味道。看得出,他很用心地在做这件事。

不巧的是,阿丑穷追不舍的女人是朋友的朋友。在一次偶然小聚上碰到我时,那女人大倒苦水,说阿丑给她造成了困扰,甚至影响了夫妻感情,让人不胜其烦。得知我与阿丑是同事又是老乡,女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拜托我帮劝说一番。

为何要这般?我在微信上以这句话作为开头。

阿丑心里明白,他很快回复:管她结婚离婚有男朋友,我不想再一次错过。

不久,几个彪悍男人冲到报社,找到阿丑就是一顿狠揍。他被打倒在地,但腰挺得笔直,头也抬得高高的。他认为是对的,并不屈服于拳脚。

阿丑纠缠别人这件事,成了报社里的一件趣闻,大伙在工作之余,总会提起来调侃两句,有时他在场也不避讳。

刚开始,阿丑会面露不悦起身离开,但后来,他也和大家一起说笑。

你们谁有我这样的勇气?阿丑为此感到骄傲。

大家却不认为这是勇气,反而觉得阿丑是缺心眼的傻子。

作为老乡,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始留意身边与他同龄的女人,顺便找机会撮合一番。

找了几个我认为合适的,但都不入阿丑的眼,他总说,和她们在思想上没有共鸣。

介绍了几次,阿丑总是以同样的理由拒绝再交往。我也就懒了心,再不和他谈女人。

不谈女人,阿丑开始谈房子。他是应该谈房子了,身边的同事大都买了房,只有他还住在阴暗潮湿的廉价出租屋内。

你要在哪个地段买房?我有些好奇。阿丑开始着手房子,我真心替他高兴。

我不买房,要建房。阿丑并不隐瞒。

建房?我知道阿丑不是本地人,哪里有地建房?

我要回老家建房。阿丑对建房这件事并不犹豫。

他的老家在县里的乡下,回到家要三四个小时。或许只是说说而已。但我错了,阿丑真的在老家建房。

大概过了半年,阿丑贷款把房建起来了,是一栋三层半的楼房。

从阿丑朋友圈更新的照片来看,楼房临水而建,外墙用金色的瓷砖装饰,看起来金碧辉煌。这样的房子,在现在的农村虽算不上最好的,也足够让人羡慕。

我注意到,在那些照片中,有一个老人的笑容特别灿烂。

第一眼看到就不用花心思猜,她一定是阿丑的母亲。

我听说阿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父亲又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多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

为何不在市里买一套房子,把老母亲接过来一起生活?我问。

她在老家开心,人老了高兴最重要。这是阿丑给我的回答。

每次回老家,阿丑总要和母亲合影。他们站在楼顶,身后是宽阔的河面,太阳从水平面升起,金色的光把母子俩围在温暖之中。

身后有光的他们特别美。看着照片,我有点理解阿丑了。

有一年春节期间,我在菜市遇到阿丑,他正忙着买菜。

你没回老家过年?我的惊讶不止一点点。

没。阿丑一如既往地笑出白牙,但笑容下面有掩饰不住的疲倦和忧伤。

怎么?我感觉他有事。

老母亲病了,需要在医院治疗。阿丑的话没有以前轻松。

人老了生病是常事。但阿丑母亲生的不是小病,这一病,生活就不能自理了。

我去看过阿丑母亲,她坐在轮椅上,当阿丑开门进屋时,她像小孩等家长一样,脸上挂满了笑容。

阿丑也是一脸笑容,他蹲下握住母亲干枯的手,轻声说着他们自己的语言。

还蛮辛苦的。我同情阿丑,若是多一个兄弟姐妹搭把手,或有媳妇帮忙一起照顾,日子会过得轻松些。

阿丑从不说苦,他倒觉得以前没时间陪母亲,现在能陪着,是件幸福的事。

直到现在,我都未曾知道阿丑母亲的病有没有好转。我知道的是自从他母亲生病以后,他的脾气变得愈发古怪,原先的部门待不下去,接连换了三四个部门,最终还是逃不掉被嫌弃的命运。

阿丑是个不喜欢屈服的人,辞职是他最好的选择。辞职后,他就带着母亲离开了小城。

几年间,听说他带着母亲四处看了看。但后来又听说他是一个人,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敢去想。

今年盛夏,那个违建的鸡摊终于被拆。不知怎的,拆除那天我不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拆除现场一片狼藉,搭建木板散落一地,塑料薄膜随风飞舞。一群工作人员挥舞双手,指挥工人拆这搬那,几只肥鸡受到惊吓,慌张地扑闪翅膀东躲西藏。

鸡摊老板还是那个干瘪女人,她似乎知道这天迟早要来,正不紧不慢地站在床边,收拾那些泛白衣物。收拾完毕,她眼眶里噙着泪水,留恋地环视鸡摊。

她一定舍不得。我心里也为她难过。

就在这时,我感觉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

是不是记起来了?当年她曾当着我的面跟阿丑哭诉,想要保留鸡摊。可事情终究没有解决,鸡摊还是被拆了。

我觉得很羞愧,不敢抬头正视她的目光,一直到她拿着衣服包裹,抓着几只肥鸡离开。

若是阿丑在,他会不会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上前和那些拆鸡摊的工作人员打一架?会,一定会。我心里给出的答案不容置疑。

鸡摊没拆完,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我希望是阿丑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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