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霜
一
今天晚上胡凯的视线一直就没有离开过阿配。
刚到乌吉寨两天的胡凯人生地不熟。他在这里的身份是乌吉寨新农村指导员。他总是喜欢叼一支香烟,穿着一条米黄色休闲裤,一件深咖啡羊毛衫扎在裤头里,很帅气很男人。然而三十多岁风华正茂的他,内心远远没有他的外表那么潇洒。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爱情和事业的路上磕磕碰碰,对爱情对事业他都奉献了自己最赤诚的感情。可是那一段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最后总是曲终人散,他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一次次站在爱情的十字路口。当了几年副科级的他,本来以为那个不再年轻力壮的科长退下来以后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扶正,可是到头来提拔的文书变成一纸调令。带着对爱情的失望和对事业的迷茫,他踏上了单位派给他的一辆破旧的车,车上没有任何人,只有失魂落魄的他和一堆零乱的行李。到乌吉寨已经两天了,他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其实乌吉寨是这个县城有名的旅游景区,有高高的芦笙柱和古朴的吊脚楼,还有那一条诗一样的泛着淡淡清香的浅浅的响水河。可就是这如诗似画的景色在他的眼底竟然是那么的苍凉和荒芜。当他百无聊赖地坐在晚会舞台前的观众席里,当阿配像林妹妹一样从天上掉下来风情万种地出现在舞台上时,他就像溺水的人刚刚拖上岸被人在胸口狠狠地撞了一下,那颗窒息的心才又复活了,那张年轻的脸又生动起来了。
这台晚会是专门为胡凯准备的。阿配是晚会的主持人,她身材高挑,丹唇皓齿,笑靥如花。她在晚会上演奏一首芦笙曲叫《芦笙恋歌》。这首芦笙曲抒情悠扬,如梦似幻。姑娘轻移莲步,百褶裙袅袅娜娜。她走到胡凯身边,邀请他上台表演节目。胡凯当场献上了一曲《月光下的凤尾竹》,观众给了他热烈的掌声,他又拿起芦笙摇头摆脑地吹了起来,把观众逗得哈哈大笑。
晚会结束了,他对达配说:“今天晚上去你家打油茶吧!”
阿配说:“好呀!”
其实,阿配早就注意到胡凯了,从他到乌吉寨报到的第一天就注意他并被他深深地吸引,只是姑娘家的矜持才没有使她冒昧地上去打招呼。这几天她一直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他,默默地揣摩着他。胡凯高高的个子,一头好像总是被风吹乱的浓浓的黑发,有一点玩世不恭,有一点放荡不羁。她知道,任何一个传统的老人都不会喜欢外表像他这种类型的后生,不说别的,自己的阿妈就不会喜欢。她这样一想心里就不由得吃了一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她只是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还没有机会说上一句话的胡指导员。也许这就是人们说的一见钟情吧。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只要有感觉就行。就拿那个老歪来说吧,老歪是阿妈给自己相中的一个对象,也不知道阿妈是怎么认识的他,单听这个名字她就很反感,起别的什么名字不行?干吗叫老歪?阿配不爱老歪并不是因为他的名字起得不好,而是自己对他没有感觉。名字虽然不好,可老歪这个人很有本事,人也长得英俊,外表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在矿山里做老板的一般都是外地人,可老歪这个土生土长的山里人,居然也像外地老板一样,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小有名气。也许阿妈看中的就是这一点。阿妈经常给她洗脑: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没有一定的经济实力是不行的。男怕进错行女怕嫁错郎,听阿妈的没错。
今天晚上晚会一开始,她就看到胡指导员坐在观众席里,他们的目光多次相遇,阿配脸热心跳,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准确地说,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哪个男人令她如此神不守舍。整整一个晚上,她都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
至今仍然单身的景区股东老贾一直对阿配暗恋在心,时时对她呵护有加。宽厚的貌不惊人的老贾总是默默地关心着她,把爱深深珍藏在心里。演出结束的深夜,经常叫厨房煮夜宵给演员们吃,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阿配。在一旁的老贾看到阿配吃得香吃得甜,他就会很满足很满足,心里美美的甜甜的。阿配丝毫察觉不出老贾的心思,只是觉得这是一个老板对员工的关心。
今天晚上演出结束厨房依然煮夜宵,可是餐厅的里里外外已经找不到阿配的身影。此时此刻,阿配已经领着胡指导员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甚至来不及和老贾说一声。
阿配的家离景区不到一公里,沿河而上,还要穿过一条窄窄的田埂。田里田外的芭蕉树似乎一直在缠绕他们,一直在他们的耳畔呢喃。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时而在田边驻足,时而在水边流连。淡淡的月色下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朦朦胧胧,姑娘那一张美丽的脸庞像水中月镜中花。
胡凯是一个性情中人,感情丰富,他具备了一个男人最优秀的一面:感情细腻而执着。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很像红楼梦里的宝哥哥,很喜欢扎在女人堆里,也常常犯着见了姐姐又把妹妹忘记的毛病,可是一旦认准了林妹妹,他也会像宝哥哥一样,痴情而执着,可以为她付出自己的全部甚至生命。
他一路走一路寻思,思绪缥缈,一不留神,一脚就踩进了水田里,原来那干干爽爽的皮鞋顷刻间湿漉漉脏兮兮,从田里拔出来,好不狼狈!阿配见了也不着急,咯咯一笑,说:“快到家了,到家了给你换!”
二
阿配的妈妈果然不喜欢胡凯,不喜欢他这种类型的人,再加上胡凯是山外面的人,山外面的人缺乏安全感。阿配的妈妈不喜欢胡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已经帮自己的女儿看好了一个后生。这个人就是老歪。老歪懂事有孝心,经常买糖果礼物来看她,早就已经把她当成丈母娘来孝敬。更叫老人满意的是,老歪很会疼人,经常对阿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在一般的男人身上就不多得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她在心底里已经认准这个准郎仔了。所以这天晚上阿配把这个从城里来的后生带回家,当胡凯一双脚脏兮兮地站在她面前时,她的心就彻底地凉了。因为她已经从女儿的眼神中看出这个后生在女儿心目中的分量,从女儿咯咯的笑声里感受到了她内心的那种幸福。她女儿还从来没有单独带男人到家里,能够带到家里面来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那一定是女儿认准了的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她一时六神无主,最后躲进房间里,给老歪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明天务必来乌吉寨一趟。打完电话她才松了一口气,从房间里面出来,为两个年轻人烧火打油茶。这个时候阿配已经帮胡凯处理好脏鞋袜,拿了一双干净的拖鞋给他换上,又把洗好的袜子放在阿妈刚刚生好火的火塘边烘。她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么的心甘情愿,那么的理所当然,只是阿妈在一边看着感到很不顺眼。阿妈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天很晚了,老歪从矿山出来在她这里住了一夜,脱下一身汗渍渍的衣服然后在客房倒头就睡着了,阿配不闻不问、不理不睬,最后还是老歪自己用尼龙袋把臭衣服一卷,拿回了矿山。
老歪第二天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把车子放在寨脚停好,就匆匆忙忙上了阿配家的木楼。这座木楼他太熟悉了,楼梯走廊竹晒栏,这里的每一个物件、每一个东西他都感到那么的亲切,也许爱屋及乌吧。他是那么钟情于阿配,虽然阿配一直拒绝他,对自己一直不上心,但她对自己彬彬有礼很客气,这就给了老歪一线的希望。反正阿配也还没有男朋友,只要她还没出嫁,自己对她就不放弃。
阿妈见老歪赶来了,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和他说这件事,只说,你去旅游楼吧,阿配在那里等你。
老歪听说是阿配找他,就急急忙忙告辞出来,开车直奔旅游楼。这个时候的他很高兴很兴奋,因为这是阿配第一次找自己,是不是姑娘已经拿定了主意,要发展他们两人的关系了?老歪这样想着就加快了油门。老歪这样想自有他的理由,因为这是昨天晚上她阿妈约好的,说不准是阿配叫打的这个电话。车子很快就开到旅游楼前面的芦笙坪里。阿配眼尖,一眼就看到了老歪的车子。聪明的阿配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一定是阿妈叫他来的,这个阿妈,真是不可理喻!她在心里埋怨着,脸上却一点事也没有,落落大方叫道:“老歪哥你来了!这是胡指导员,你们认识一下吧。”她很自然地向老歪介绍了胡凯,合情合理,一点也不显得做作。老歪和胡凯握了手就被老贾叫走了。
原来老歪和老贾还是不错的朋友,两个年龄相仿又都事业有成,还都喜欢同一个女人,所以他们有太多的共同语言。尽管老歪还不知道老贾也喜欢阿配,但是老贾已经知道老歪是阿配阿妈的半个郎仔了。这些都不是问题,都不会妨碍他们成为好朋友。老歪只是由于近来实在太忙,已经好久没有光顾这里了,今天机会难得,老贾叫厨房炒了几个菜招待老朋友,也算是为胡指导员接风洗尘。
饭刚吃了一半,酒刚喝了两杯,老歪就想起来这是阿配叫他来的,他还没好好和她说一句话呢!于是就对他们两个说:“我出去一下,你们慢慢喝。”
阿配正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发呆。河水清澈见底。在河水的倒影中老歪向阿配走过来了,还没等老歪走近阿配,她就站了起来。老歪以为是阿配等他不耐烦了,走上去第一句话就说:“阿配,我来了!”
“你来干什么?”阿配问。
“不是你叫我来的?阿妈说,是你找我。”
“是的,是我叫你来的。老歪哥,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晓得你的心思,可是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有男朋友了!”
老歪显得很意外,他想不到阿配会对他说这样的话。自己一大早风雨兼程地赶来就为听这样的话?这太伤他了!不过老歪到底是老歪,他不气亦不恼,和颜悦色地说:“阿配,你听着,只要你还没出嫁,我会一直守候在你身边。”说完丢下阿配大踏步朝旅游楼走去。
那一天老歪喝得酩酊大醉。他的车子放在芦笙坪两天都没有开回去。阿配的心情也郁闷了两天,直到老歪把车子开回矿山,她的心情才又恢复了正常。
三
五月的山野绿得醉人,碧的树,红的花,蓝的水,小河低吟浅唱,弹奏着动听的夏春圆舞曲。
一大早阿配就起来了,推开拱形小窗,一股浓香扑鼻而来,那是柚子树袭人的香味。阿配拿来粉红色镜框的小镜子,散开长发对镜梳妆。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张红红的脸。她心里的另外一面镜子也在徐徐打开,镜子里映出来的是胡指导员那亲切的脸。那一张脸一直在对着自己笑,那双深情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她娇羞地把镜子移开了。
这些天胡指导员总是喜欢到旅游楼去,看姑娘们排练,和姑娘们一起踩堂,学唱苗歌,学吹芦笙,甚至挽起衣袖到厨房去,向师傅们学做苗菜。
其实胡凯还是一个多才多艺的文艺青年,吹拉弹唱无所不能。他曾经获得过市通俗歌曲比赛一等奖。更让阿配着迷的是他还会写诗,阿配觉得他的话语里总是充满着诗情画意。比如他们一起去乌吉寨后面的涯山看杜鹃花的时候,他会说:“此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们一起放船响水河,穿越狭壁滩的时候,他会脱口而出:“两岸青山隔不断,轻舟已过万重山!”阿配分不清哪一句是书上的哪一句是他自己写的,这个时候的阿配只是痴痴地看着他。胡凯还向姑娘们朗诵了一首他刚刚完成的新诗,题目叫《系着红绸的芦笙》。这是一首叙事诗,全诗描写了一对苗族男女青年的真挚爱情,讴歌了苗家人民的勤劳智慧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一边听着的阿配,被感动得热泪盈眶。
胡凯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漂亮的苗家姑娘。姑娘身上透出来的那种清纯的味道深深地吸引着他,使他如沐春风。这对一见钟情的恋人爱得大胆而热烈,他和阿配的关系成了公开的秘密,他们的恋情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他们对歌,踩堂,吹芦笙。田野里,竹林边,都有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
阿配总是喜欢把一双白白的脚丫泡在五月天还是凉凉的水里,微微地仰着脸,梳理着自己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高兴起来的时候就会亮起歌喉唱起山歌:
(苗语)松亨松塞摆祖鸥,希哼希略佳么祝。
亨豆吉公配豆搜,搜构忙娜央映阿。
(汉译)送哥送到三条江,我俩情意说不完。
哥拿钥匙妹拿锁,锁住日头在西山。
胡凯觉得这个时候的阿配很像电影里的阿诗玛,可爱极了。他活学活用,把刚刚学会的苗山情歌送给他心爱的姑娘:
(苗语)井诺带配尚祖影,井唉带配尚祖乌。
亨独多歌配独垒,堂曼希堂游影溜。
(汉译)变鸟同妹共一山,变鱼同妹共条江。
哥是星星妹月亮,五更一路下西山!
这一句句“夹生”的苗歌把阿配逗得咯咯笑,开心极了。河面倒映她俏丽的身影,那幸福的笑脸像花儿一样。
四
“配,你真的要跟城里的那个后生好?”
这天的黄昏,阿配正坐在织锦机上织背带。她阿妈拿来一张四脚板凳靠近她坐下,认真地问起她这个问题。
阿配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挽住了妈妈的脖子,撒娇地说:“阿妈,人家都和你讲了几多次了嘛,哪样还这样问我!”
“我们山里的妹仔就是傻,头脑不够用,我是怕你挨人家哄,到时有你赖哭的时候!”阿妈警告她。
“阿妈你放心好啦,他不是那种人,他会对我好的。这辈子我就爱他一个人了!”
“一个妹仔家讲这种话也没怕人家笑。一个人一辈子长长,以后还没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他是城里人,生活在那个花花世界里,什么世面没经过?什么女人没见过?会一心一意喜欢你这样一个山妹子?况且他在这里只是一年,一年以后他就回去了,回城以后他还会理你?”阿妈毕竟比她多活了几十年,想问题当然比她想得多想得远。
阿妈的话一句句敲打着她,把她的心说得乱乱的。她有些坐不住了。
“还是老歪好,他才是一个好后生,妈看着他心里踏实。再说他是那么喜欢你,那么懂得疼爱你,你不要鬼迷心窍,错过了这段好姻缘!”
阿配早就从屋里跑了出来,她不愿意再听阿妈说什么。她的世界里只有胡凯一个人,谁都无法取代他,谁都无法把他从她身边赶走。只是他会像阿妈说的那样吗?回城以后还会爱她这个山妹子吗?会一辈子对她好吗?这样想着,她竟然有点不自信起来,匆匆忙忙地顺着青石板路走出寨子,踏上了通往村公所对面竹林的小路。
她每一次和胡凯见面的时候都会来到这片竹林。她约会的方式很独特,不发信息不打电话,而是用芦笙曲作为约会的联系方式。记得第一次来找胡凯的时候,她就在这竹林里吹奏那首《芦笙恋歌》。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相信如果胡凯心里有她,就一定能够听到,就一定能够读懂这首笙歌,就一定能够感觉到这爱的呼唤。胡凯真的听见了,听到了他所熟悉的这一首笙歌。当时他很诧异,他有点不敢相信。他想不到阿配会用笙歌来约他见面。他循声走出了他所住的村公所的吊脚楼,沿着弯弯曲曲的林间小路走进了竹林里。真的看到了身着百鸟衣百褶裙的阿配在等他……从此以后,胡凯经常痴痴地看着对面的竹林,渴望每一天都能够听到那一首深情的《芦笙恋歌》。
现在的阿配特别想他,特别特别想见到他。刚才她听了阿妈的一番话以后见他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他会像阿妈说的那样吗?她想当面问他清楚。
胡凯来了。他循着笙歌又来到了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隐隐约约看到了阿配的身影。阿配靠在竹子上,神情痴迷地望着他,第一句话就问:“你什么时候走?你回去以后还会理我没?”
胡凯莫名其妙一头雾水,被她问糊涂了,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姑娘的心思,说:“我才来两个月你就想赶我走呀?”他两眼火辣辣地看着她。
“阿配,我爱你!这一辈子,我不会离开你!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不会离开你:‘井诺带配尚祖影,井唉带配尚祖乌。’(变鸟同妹共一山,变鱼同妹共条江。)”他在她耳边轻轻地唱着,阿配终于破涕为笑!
五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人们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两个肩并着肩漫步在那条环山的村级公路上。因为这些路是胡凯联系后援单位建成的,阿配走在上面,感到特别踏实特别幸福。一年的时间也很快就到了,胡凯这个乌吉寨的农村指导员任期已满。按照常规,他马上就可以回城里了,而且他还知道,自己这次回去以后就可以提到正科级。奇怪的是,人们丝毫没有感到胡指导员要走的意思。
这一天的早上还没有吃早饭,阿配就收到了胡凯的短信:“你今天有空咩?和我去一个地方。”
阿配晓得胡凯要去的地方叫单竹,也晓得他要去看阿翠姐。几年前阿翠姐的丈夫就去世了。阿翠姐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生病的公公,家庭生活非常困难。一个月前,胡凯买了一头猪崽给阿翠姐,还给她拉来了两袋饲料,又帮着修好了猪栏。最让胡凯牵肠挂肚的是她家的房子。阿翠姐家的房子后面是一道土坡,一道起了青苔的用石头砌起的石头墙把房子和土坡隔开。也许是年久失修,那道石墙摇摇欲坠,一到下雨天,雨水就透过石墙流进屋子里,屋顶也是破败不堪,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屋子里总是潮湿湿的。
其实,在他们这个地方,因为各种原因像阿翠姐这样困难的不止她一家。胡凯也曾经对阿配说过:“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他的调研笔记就记了厚厚一大本。他常常感叹:“想不到还有生活这么困难的人家,这在城市里是难以想象的。”几百块钱在他这里是几包香烟,可是在像阿翠姐他们这样的人家里,就是一件过冬的棉衣、一床御寒的被子。
有一次阿配对他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谁?”他迫不及待地问。“你像李向阳!”他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我变成平原游击队队长了!”他调侃着。他以为阿配会说他像谢霆锋。因为他确实很像谢霆锋!
“你像《马向阳下乡记》里的马向阳!”胡凯哑然失笑了。他怎么能和电视剧里的那个马向阳相比?那个马向阳可以让大槐树下长出金子,可是他胡凯能够让乌吉寨长出什么?
“你比马向阳好!因为马向阳是电视剧里的,是虚的,你是现实里的,是实实在在的!”阿配认真地说。那一次,他没有回答她。他望着远方,若有所思。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就朝阿翠姐家走去。胡凯说这次去是要告诉阿翠姐,过几天他联系的水泥就要到了,到时候要请人把阿翠姐家屋后的石墙拆了重新砌好,还要把屋子里的黄泥地铺成水泥地。上个星期,阿翠姐家的屋顶已经被翻修好,现在就差这一道工序了。
从阿翠姐家回来以后,胡凯就连夜回城,他是回去联系水泥了。离乌吉寨十公里的良垄寨要修建一个消防水池,他负责这项工程。这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为这个事情来回奔波。
胡凯回城已经有好几天。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阿配的手机响了,阿配一看,是胡凯打来的,她刚要说话,手机里却是阿翠姐那十万火急的声音:“阿配,你快到我家里来,快!快!”
阿配急急忙忙地赶到阿翠姐家里。令阿配大惊失色的是,胡凯一身泥水躺在阿翠姐家的堂屋里,已经动弹不得。阿翠姐说:“今天胡凯从城里回来已经很晚了,他先把水泥送到良垄寨,然后就到我这里。那个时候已经开始下雨,我们把水泥放在石墙旁边的屋檐下,因为怕水泥被雨水淋湿,他又找来了东西盖好,可是就在他要离开的时候,石墙就倒了,他被压住了。”
胡凯被连夜送到乡医院,第二天,又被送到县医院。整整一个月,胡凯躺在床上,他的腰部严重受损,坐不起来,翻不得身,阿配不分白天黑夜陪在他身边。胡凯是家里的独生子,家里只有一个身体也不是很好的母亲。因此照顾胡凯她责无旁贷心甘情愿!
医生说,要做好长期卧床的准备。身体能够恢复得怎么样,这就要看自身的体格和后天的努力了,希望有奇迹发生!
阿配的阿妈想,现在的胡凯变成这样,阿配应该死心了。照顾胡凯是她的义务而不是责任,时间一长阿配就会心灰意懒,回心转意,重新回到老歪的身边。这样想着,她信心满满。叫老歪开车子一起到医院探望了几次。人们也在猜测,阿配和胡凯的关系长不了,因为胡凯现在变成了这样,更因为阿配的阿妈一直就反对他们的关系,阿配最终会听她阿妈的话的。
最受煎熬的还是胡凯,这些天他的思绪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他爱姑娘不想失去姑娘,但更不想害他心爱的姑娘。爱她就要给她幸福,现在不但不能给她幸福反而成了她的累赘,这是他非常不愿意看到的。他要姑娘离开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但是,他该如何开口?
姑娘早已读懂他的心思,也知道他在想什么,更看出他的焦虑。在她的内心深处,胡凯还是当初的那个胡凯,还是当初的那个胡指导员。她的心没有变。相反,胡凯遭到了这样的变故,她会更加心疼他,更加离不开他。她没有理会阿妈的想法和期待,更不去理睬人们的闲言碎语,每天守在胡凯身边,为他端茶倒水洗衣熬药。还为他吹唱他最喜欢的那首《芦笙恋歌》,悠悠笙歌在医院的上空轻轻回旋,依然那般动听,那般深情。
六
金秋十月到了。乌吉寨又到了一年中最美的季节:“金秋鲤鱼节”。在这个丰收的季节里,由市委组织的现场表彰会在乌吉寨的芦笙坪隆重举行。全市的农村指导员都聚集到这里。会议表彰了乌吉寨农村指导员胡凯,他被评为市典型劳模、优秀农村指导员。会议要求大家学习他勤政为民、关心老百姓的人民公仆精神。
胡凯是坐着轮椅出席这次会议的。市委非常重视这个会议,特别安排市人民医院救护车来到现场,等会议结束,就送胡凯到市医院治疗。
胡凯当天就被送回去了。阿配是第二天才进城的。去城里的时候,阿配带来了乌吉寨一个德高望重的寨老,还有自己的老舅,请他们为她和胡凯主持订婚仪式。订婚仪式是在病房里举行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对金黄的酸鲤鱼,一壶香甜的糯米酒,还有色彩缤纷的糖果。订婚仪式简朴而隆重。寨老喃喃自语,用苗语为他们主持订婚仪式,送上了吉祥和祝福。身着盛装的阿配笑意盎然。
此时此刻,被幸福笼罩着的胡凯说:“等到我站起来的那一天,我们就到民政局去领结婚证!”
阿配甜甜地笑了,笑容像朵南瓜花似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