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与狂欢
——对当下中国科幻文学的两种解读

2018-11-12 17:04
延河(下半月) 2018年2期
关键词:敬畏科幻现实

管 季

继刘慈欣的《三体》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连续两届斩获雨果奖之后,科幻作为一个被重新发现的研究热点,又一次进入主流文学的视野中。然而,面对今天的科幻文学,大多数研究者和评论者却感觉到某种无力——不仅是出于知识体系的局限,也是因为评论者对于科幻所呈现出来的世界观感到无力。科幻文学在本质上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然而,对于每一个作家笔下呈现出来的不同的乌托邦,评论者似乎失去了热情与耐心,陷入了某种空洞的悲观之中——因为每一个乌托邦,都有着让人不敢相信的美好和难以察觉的残酷。面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象,我们无法给出一个道德层面的标准,也找不到某种与现实契合的评价机制,更无法从常识去判断其可靠与否,因此只能无言以对。与强调故事和戏剧冲突的传统小说创作不同,科幻小说从作者的创作理念、创作动力、知识结构,到作品的功能,以及读者的阅读期待都大相径庭。我们曾一度把科幻小说归为通俗文学,甚至把它作为科普读物,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科幻文学的重要地位。实际上,科幻文学是一种对学科容纳度最高的边缘文学形式,它的本质是文学,但却交错了天文、物理、化学、数学、生物、地理、病理学、遗传学、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历史、伦理学等等诸多学科的内容,代表着当下人类智慧和想象力在文学创作中能达到的最高层次。而且科幻文学与现代性有着某种天然的紧密的联系,对于现代性及后现代问题,科幻文学能作出最为直观的解释与预言。假如说文学是人学,关乎人的存在,那么科幻文学直接指出了人类存在的种种可能性,它是文学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是现实的延伸,是神性的起点。

中国当下的科幻文学,也延续了这种对神性的思考。简而言之,当代科幻小说的作者与阅读科幻的读者都有两种明显的倾向——要么是用一种严肃的态度,把宇宙和科技的无限当作神来敬畏,要么是借助幻想来逃离现实,进行某种个人思维的狂欢。这让我们轻易联想到古希腊神话中日神与酒神的传统:一边是理性与平衡,一边是欲望与狂欢。人类的这两种分极,跨越地域和种族,自古代延续到现在,并一直占据了人类关于未来思考的中心地位——毕竟,希腊神话在那时的人们看来,也是“科幻”,人们希望以神的名义构筑两个世界,一个是艺术与智慧的乌托邦,一个是一醉方休的欲望世界。对比之下,中国当下科幻小说的乌托邦建构,也呈现出这样两条线:所谓“正统”的科幻作品,如刘慈欣、郝景芳、王晋康、韩松、星河、何夕、凌晨、赵海虹等人的作品,基本都是以“硬科幻”和“人文科幻”为主,在探讨了未来科技、塑造了未来世界的同时,也思考当下中国现实的隐痛和人类的精神出路;还有一些看起来不那么“正统”的、作为通俗文学而存在的网络科幻小说,以及衍生出来的玄幻、穿越、架空小说,其幻想并不是完全建立在科技之上,有的甚至是一种典型的空想。其思想内容也无外乎在一个虚拟背景中个人价值最大化的实现——拯救世界、开疆辟土、君临天下、独孤求败、富可敌国,或者翩然隐去,与爱人双宿双飞。这些狂欢式的内容,作为消费品而存在,对于读者来说无异于一剂兴奋剂,但却并没有太大的文学价值;虽然打着科学与幻想的名号,但其思想内核大多都是迂腐的、陈旧的。这些空想小说,作为蔚为壮观的网络文学现象中的一部分,其实也只是昭示了现实中人们的无力罢了——借助文学想象的狂欢,人们从精神的重负中解脱出来,上升到一个绝对自由、随心所欲的虚拟国度,这恰恰是现实中人们永远无法获得的体验。

而那些较为严肃的、对科学本身具有敬畏感的科幻作品,或多或少接近了人类对神性的理解,接近了宗教的定义。人类的宗教大多具有几个方面的重要标签:一是人类肉身与灵魂不灭,比如说在佛教中表现为轮回,在基督教中表现为彼岸;二是人类末日,这点在《圣经》中被尤为强调;三是人自身的罪孽感和渺小感。这些标签,在科幻小说中都获得了充分反映——时间旅行和基因技术让人超越时间与肉身的局限,甚至获得永生;从外星人占领地球到地心爆炸到资源耗尽到生化危机,人们乐此不疲探究所有的人类末日形式;对太空缓慢的探索进程以及星际之间以光年为单位的浩瀚距离,向人们宣告了自身的渺小和宇宙的无穷尽;而几乎所有的末日和灾难,其始作俑者都是人,人具备了将一切都毁灭的恶,这就是人类的原罪。也就是说,自然或者宇宙,也相当于一个神,它直接宣判了人对于自身命运的不可知性,挑起人终将面临末日的恐惧,让人反思自己的罪孽;同时也通过科技的手段,让人拥有永生和轮回的梦想,超越自身的一切局限。恐惧与不可知,是人类产生宗教的第一动力,也是目前人类面对科技时的敬畏感的来源。这种科学宗教天生就不乐观,因此,科技越往前发展,人们就越来越感到绝望,也越来越沉迷于这种敬畏中,一边惊叹于宇宙之大,一边企图在注定的灭亡中寻求一丝希望的光芒。人类所疑惑的,也许不仅仅是外部的宇宙有多大,甚至对于人类本身的起源也产生了质疑,对于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就笃信的对于物质世界的观念产生了质疑。近年来不仅有科学家通过对多位濒死体验者的调查和实验,得出人类有灵魂的结论,甚至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认为,进化论只是伪科学——因为人们不愿意去相信神,所以宁愿相信进化论,但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学术界公认的、被所有人信服的证据来支持这种理论。当中的科学原理,谁都不敢轻易断言或下结论,但是这种种质疑至少让人相信,一切皆有可能。正如王晋康在《终极爆炸》中试图表达的那样:尽管我们相信宇宙有一个解释一切的“终极公式”,但是在物理学中,唯有宇宙学的理论是无法验证的。那些关于宇宙起源或者人类起源的真相,我们既不能证真,也不能证伪——这个问题,就如同证明上帝存不存在一样,成为了人类永远悬而未决的难题。我们对世界的本质了解得太少,对于虫洞、暗物质、引力波、量子力学这些如同天书的东西,只能怀有深深的敬畏感,对于人类精神和智慧的奥秘也只能怀有深深的敬畏感。这也是科幻文学得以启迪大众的基础,假如科幻失去了这种敬畏感,而只是个人式的狂欢,那么世界对于人类来说,将变得无足轻重,人类也会丧失在与自身争斗的漩涡里,最终丧失了自己。

这种科学的宗教,引导人寻找自身的本质,在这个技术主导的社会中重建人的精神信仰。这也是一个奇妙的循环——科技的发展打败了上帝,但是在科技对世界的解释越来越明朗的今天,人类却又重新陷入深刻的未知论中了。正因为我们打破了过去的神的观念,信奉了科学,因此,当科学发展到普通人依靠自身的知识无法理解的地步,它又成为了某种新的神秘事物。科幻文学的意义也在于此,它们打破一切成见,包括人对于自身的定义,包括民主、自由、人类解放这些内容已经逐渐固化的命题,也包括人们对外星生物或者人工智能这些新事物的期待。它们大多借助虚构的“他者”的眼光,来看待人类自身,也借助这个虚构的视角,探讨一些在目前的政治环境中依靠写实的文学形式无法探讨的问题。比如说,郝景芳在《流浪苍穹》中,就塑造了一个火星王国,在火星与地球互为“他者”,互相猜忌、攻击、利用的时候,我们看到的却是当前人类世界两种社会模式——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对立。但是郝景芳用了某种比较深刻的方式去呈现这种对立,即“子非鱼”的方式,对于特定环境下的特定人群,适合的才是最好的。在这种政治讽刺上,韩松显得更为直白:他在《比比谁的制度好》中,用鼻涕夫国和乌托国影射现实中的美国与中国,他们进行了三场比斗,每场都是乌托国用奇异的方式胜出,让人啼笑皆非。韩松借幻想的名义,对中国的集权政治与人文精神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这类淡化作品的故事情节,转而探讨人类现实社会制度问题的作品还有很多,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中国的科幻正在进步,正在思考、反省和暴露。这些作家的思考也最终指向某种对现代性的反思:事实上,人类也并没有完美的社会模式,所谓自由,都只是一定范围内的,比起社会治理模式和所谓的集权统治来,恐怕更让人感到担忧的是人与人之间的无法理解。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承继了乌托邦还是恶托邦传统的中国科幻,都已经在现代性命题的探讨上前进了一大步。

这类作品,除了借科幻题材来探讨现实问题,也带来了另一个令人深思的问题,即科幻作品的真实感。如前面所说,那么多天马行空的幻想作品,或者某些看起来极为夸张的硬科幻,其构筑的世界让人们难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人们会相信这是真的?或者说,人们明知道这不是真的——比如说用光速在太空中旅行,恐怕理论上根本无法达成,人类的身体也无法承受,但是为什么我们就那么相信若干年后,人类会造出飞船穿越虫洞?答案只能是因为信念——因为我们愿意去相信。倘若我们把所有科幻作品按照可行性进行归类,那么符合目前技术与常识的作品,可能寥寥无几,而那样的作品恰好是最缺乏新意,让人最不愿读下去的。即使是过去非常流行的科幻,假如今天可以依靠科技来实现了,那么它的趣味性就会大打折扣。这就是一种有趣的悖论:我们信仰未知,追求未知,不可能实现的生活让我们感到激动,“现实”永远是过时的东西。这在科幻读者看来,已经成为阅读的铁律,但也造成了科幻文学内部的危机。作为信仰未知的宗教,科幻承担了造物主的角色,但它自身必须依靠不断编造谎言和幻想来维持信徒的数量;而信徒们沉浸在科幻世界里进行狂欢之时,很容易就意识到,这个世界是假的——那么这种敬畏感就将不复存在,信仰也就随之坍塌。敬畏与狂欢,相牵制,相依偎,也相转换,甚至互相毁灭。这也引出了文学的一个终极命题——文学是必须建立在生活之上的,必须建立在现实之上。科幻作为一种神秘的宗教,假如没有生活之根,也就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既不能解释人在现实中的境遇,也不能给人以真实的安慰。

在这一点上,我们几乎可以断言,好的科幻作品,无论其想象力飞越到何种地步,始终都是要关注人生,影射现实的;即使剥去其幻想的外衣,也丝毫不会影响作品的人文内核。这也是科幻作品真实感的来源,其故事内在的逻辑,一定要跟现实中的人产生共鸣。比如说,郝景芳在《北京折叠》中描述了幼儿园入学,家长排队的场面,这样一个根植在中国文化和现实中的故事,就一定不会被误以为是个美国故事。科幻带领我们寻找神性,却最终落脚到了现实。借科幻之“假”,思考现实之“真”;借想象的狂欢,来映衬人类在现实中的困境,最终引领这不可一世的人类走向对自然的敬畏,这是科幻文学创造的宝贵财富。毕竟,关于未来,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地球的资源和寿命都是有限的,末日危机终将来临。只要人类还存在,这个末日何时来临,以何种状态来临,如何在末日来临前更好地存在,都是人类永恒的命题。在这一点上,科幻不分国界,中国科幻或是世界科幻,其存在或进步都只能反复验证一件事情:我们都是人,我们也都只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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