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鱼(六篇)

2018-11-12 15:34孔灏
连云港文学 2018年2期

孔灏

不是鱼

《论语》上说,孔子这人,听到别人唱歌唱得好听,一定要请他再唱一遍。并且,在那人唱歌的时候应和他。这看似小事,其实不小!要我说,这就是圣人他老人家的一种激励教育法:让歌者扬其长,既培养其自信,又鞭策其歌艺更加精进。至于说,这表明了孔子喜爱唱歌,当然也没错。但是,若夸张到西汉刘向所说“夫子不歌者则哭,不哭者则歌”的地步,这,可就有点“扯”了。

也是,人和人的相知,何其之难啊!

有一天,庄子和他的好基友惠子同游于濠河之上。庄子兴致很高,说:阿惠呵,你看那水里的鱼儿从容自在,它是多么快乐啊!惠子不解风情,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庄子有点烦,说:你又不是我,怎么就肯定说我不知道鱼的快乐?惠子干脆就抬上杠了: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感受;但是,你又不是鱼,又怎么知道鱼的感受是快乐的呢?庄子定定神,操一口战国时期的商丘方言说道:等等,俺给你捋捋这事。当你说“你又不是鱼,你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时,你就已经知道了:我庄周,知道鱼的快乐。所以,你才这样问我。现在,我来告诉你:我不是鱼,却又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我呀,是在这濠河之上看那水里的鱼儿从容自在,所以就知道鱼是快乐的了。

要说这庄子,固然多事;可那惠子,又哪里是省油的灯?但是,因了这一问一答,山河大地,好像就变了个模样,天下的鱼儿,也都扑腾起哲学的浪花。

后来,佛门中人干脆用一句话来总结说:罗汉不知菩萨境界。所以,《五灯会元》载:

僧问杭州龙华寺真觉灵照禅师曰:“草童能歌舞,未审今时还有无?”灵照禅师下座,作舞。师曰:“沙弥会吗?”僧曰:“不会!”师曰:“小僧蹋曲子也不会!”

古人之文句,往往因其精短,反而多义。比如这“草童能歌舞”吧,是说那乡间草莽之中的童子能歌舞?还是说,那草木中的小草小木也即草木中的童子能歌舞?又或者是说,那仙草变化出来的童子能歌舞?好在,这“草童”二字,其意虽不能确定,倒是并不影响整句的意思基本相近:

有位小和尚请教灵照禅师说:草童能歌善舞,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这样?灵照禅师就立刻走下法座为之且歌且舞,又问他:小和尚你懂了吗?小和尚说:我不懂。灵照禅师就说:贫僧我也不懂唱歌跳舞。

灵照禅师慈悲,他知道:不论是何种“草童”歌舞,必是随意而为之举手投足,既不著相、亦不做作,如此无所用心,方自一派天然!于是,他用心良苦,身以为范,希望以生动的表演让小和尚参悟明白这其间的道理。可叹这小和尚和惠子一样既无情调又无智慧,直把那灵照禅师的表演看作了一条鱼随意的游来游去,既负了灵照禅师的一番苦心,兼且负了庄子在濠河中遇见的那条名叫“快乐”的鱼儿……

话又说回来,以一个小沙弥的学养境界,悟得此理,委实也难。在华夏文化之中,有、无,虚、实,人、我,动、静,乃至执着与放下,起心动念与如如不动等等,本就是虽然平常却总似神秘,甚或几近于“人人眼中皆有,个个笔下皆无”的诗意境界。元人唐珙有诗《题龙阳县青草湖》:“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人到了船上,固然是可以清楚地看见天空倒映在水面,可又有多少人能深刻地体认到:我在这船上的一夜清梦,却把那天上的银河,都压得很低很低!

将近二十年前,我也写过一首诗《不是鱼》:“鱼在水里的快乐/我们不知;所以/鱼在何时流出了泪水/我们也不知……用流水呼吸/和垂柳的影子嬉戏/看浪花们七嘴八舌地在水面探讨河流深浅/鱼,在水底沉默……”有庄子的寓言在前,再以鱼为喻,来说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之事,自然并不聪明。不过,我若怯怯地以此创造力的贫乏,来说人和人相知的何其之难,如何?

《大涅盘经》、《贤愚经》、《吡婆沙论》等,都记过一个故事:释迦牟尼佛的前世是个老修行,名忍辱仙人。他在林中禅坐时,恰逢歌利王带着嫔妃大臣们出游打猎。嫔妃们好奇,围绕着忍辱仙人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忍辱仙人为度众生也耐心作答。可是,却惹恼了一边的歌利王:自己的女人能够不围绕着自己转,却围绕着一个出家人转?不对!这出家人是个引诱妇女的恶修行!他让军士一段一段割下忍辱仙人的四肢,并且每割下一段,就问忍辱仙人:你对我,有嗔恨之心吗?歌利王的逻辑是:你若有嗔恨之心,则不是真正的修行得道之人,该割!你若真是修行得道之人,自然不会有嗔恨之心!可是,那忍辱仙人每逢此问,必答“没有嗔恨之心”。后来,身体已被分割的七零八落,歌利王仍不信此仙人无嗔恨之心。最后,此仙人说:“若我真无嗔恨之心,愿我被肢解的身体能恢复如故。”说完这句话,他的身体立即恢复原状,一无所损。

这故事,若用张爱玲的话说,就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但是,道家祖师长春子丘处机不这么说!他为此写过一首诗《忍辱仙人春兴》:“春日春风春景媚,春山春谷流春水,春草春花开满地。乘春势,百禽弄古争春意。泽又如膏田又美,禁烟时节堪游戏,正好花间连夜醉。无愁系,玉山任倒和衣睡。”他的意思是:人若真有了境界,那一切相互之间的不知,也何妨看作是游戏一场?

2005年,看电影《天下无贼》时,突然听到背景传来刘若英演唱的《知道不知道》:“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吹着白云飘/你到哪里去了/想你的时候/喔 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是用陕北民歌的曲调,重新填的词。就想:这样如水的时光中,不管是“知道”,或者是“不知道”,恐怕对于我们而言,都已经,晚了!所以,就这么安安心心地做一条鱼吧,安安心心地、做一条真实的鱼,多好呵!

叫小番

他和她,有国仇,有家恨,本该是“偶尔投影在你波心”的萍水相逢,但最终,却成就了十五载耳鬓厮磨的夫妻恩情。

“可不道一夜夫妻百夜恩”呵!关汉卿借着《救风尘》,感叹着。他是个真正的“郎君领袖”、“浪子班头”,他又“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他,也不过只是一个懂得世道人心的普通人而已。

到了最后,天底下,又有哪一个人,不是普通人呢?

两军对垒,事关百千万人的身家性命、足以改变一个国家或一个民族历史发展进程的军国大政,反是着落在两个寡居的女人身上!这是佘太君和萧太后的幸,还是不幸?

读《大梵天王问佛决疑经》,当日世尊释迦牟尼佛手拈金色大波罗花瞬目扬眉,示诸大众,唯有迦叶尊者以心印心、破颜微笑。世尊言:“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即咐嘱于汝。”当下心中也是一动:想那佛陀座下有十大弟子,舍利弗智慧第一;目犍连神通第一;须菩提解空第一;富楼那说法第一;迦旃延论义第一……而杰出弟子千二百五十人中,聪明智慧多才多能之士更是各擅胜场。可到了最后,却是让一个修苦行第一的摩诃迦叶最先悟道得法,这其中的幸和不幸,又要有着多么深刻的意蕴啊!

金沙滩双龙会一役,杨家将中的大郎、二郎、三郎先后战死,四郎、八郎失落番邦,五郎看破红尘出家,七郎杀出重围搬救兵不成反被奸臣着人乱箭射死。最后,金刀老令公杨继业带六郎死战两狼山,父子二人杀散之后,老令公含恨无奈,怒触李陵碑。正如佘太君所唱:“沙滩会一场败,只杀得杨家好不悲哀”……

四郎被擒后,假名木易。因萧太后仰慕中原文化,又见木易武功高强、相貌堂堂,便将其召为驸马。这虽是演义,倒也真是他们的传统。历史上,汉代的张骞、苏武、李陵、李广利等,困在匈奴之时,匈奴人都以本族之女和他们组建了家庭。其中的李陵与李广利,确实也是娶了匈奴的公主为妻。史载,张骞的匈奴夫人还因为帮助丈夫逃跑,被匈奴单于下令处以鞭刑、断臂等酷刑。

黑格尔曾经说过:历史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马克思高度认同,并补充道:“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喜剧出现。”这《四郎探母》中的铁镜公主盗令箭,较之之前张骞的匈奴夫人帮助丈夫逃跑,或者,也算是分别对应了马克思的悲剧和喜剧之说。

本来,每每听到杨四郎的那一声嘎调“叫小番”,总是裂石穿云、激昂高亢,直是听得人心潮澎湃、血脉贲张!十五载的隐忍,十五载的思念,十五载的自我放逐,十五载的痴爱缠绵……似,都被这一声送到青云里、再抛到九天之外去了!果然是豪兴飞扬,不亦快哉啊!

但仔细想想,杨四郎的那一声“叫小番”,固然是既俊朗又阳刚,可“叫小番”前后的来来往往,却全是建立在柔情之上。他鼓起勇气说出真相,是为了探望老娘;他顺利拿到出关令箭,是因了夫妻情重;他舍下高堂老母、结发之妻和兄弟姐妹再回番邦,是想起临行前那贤德温柔的番邦女子也曾言道:“比不得你们南蛮子,拿起誓当白玩了”!

又本来,那一段著名的西皮快板中,紧接着“一见公主盗令箭,本宫才把心放宽”之后,是两种版本的“叫小番”:一是“站立宫门叫小番”,二是“扭转头来叫小番”。两相对照,我更喜欢后者!“站立宫门叫小番”,最多体现了当下的移步换景,是一种归心似箭地等不及;而“扭转头来叫小番”,却是在移步换景归心似箭地等不及之外,有了一种“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的感喟——是所有漫长的岁月和艰辛的等待之中,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地蓦然回首啊。

一声“叫小番”,戏内戏外,其实,都透着温暖!梨园世家子弟、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四大须生之一谭富英先生,曾与雪艳琴合作演出并合拍电影《四郎探母》,这是我国第一部有完整情节的京剧电影艺术片,公开放映于1935年。据说,当年他在一次演出中,嘎调没有上去,台下立刻报以倒彩,有一小部分人竟离座而去,好像他们买这一张票,就为来听这一句被叫了倒彩的“叫小番”。于是,“叫小番”成了谭老板的心病。几次唱到这里,总是发挥不太正常,就总是有人喝倒彩。后来,他的几位好朋友,在他演《探母》这一天,预先在楼下前排、中排、后排,和楼上前排与后排部分,各买了几十张票。在谭富英唱到“叫小番”时,“小”字刚出口,亲朋好友们就立刻一齐大声叫好,终于把他心理上的阴影给消除了。

这也许只是个传说,但我却愿意相信:它是真实的。我愿意相信每个温暖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包括这《四郎探母》。当那杨四郎唱到:“在头上摘下胡地冠,身上脱下紫罗衫。沿毡帽,齐眉掩,三尺青锋挂腰间。将身来在皇宫院,等等等,等候了公主盗令还,好奔阳关。”那也不过是一种春阳暖暖、春水潺潺,有声有色有温度的生命里的还乡的感叹吧。

还不仅仅是还乡!因为,一部《四郎探母》中,萧太后因孙儿发令箭、赦四郎,杨四郎入宋营又是为侄儿宗宝巡营所擒,最后,佘太君更是为惦记着番邦的孙儿放回四郎……这些情节,无不都是一一在体现着孩子们是牵挂,孩子们在成长,是孩子们在前面走着,所以前面,总是充满着希望!

而四郎杨延辉,不过是指给天底下的痴男怨女们看到:那样的过去,早已经成为历史。充满希望的地方,就在前方……

山坡羊

观山坡羊之象,是羊在上、山在下,即上兑下艮,又分别对应少女少男,可得一“咸”卦。其卦辞是,“咸:亨,利贞。取女吉。”《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说,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一般认为,“咸”卦之“咸”字,可读“贤”音,但是本来却应该读作“感”音。读“感”音的重点在于,进一步强调此卦的“咸”字与“感”字是同一个意思:即表示感应。按其“彖辞”的说法,正所谓阴柔之气居上而阳刚之气居下,二气交感两相亲和。于是,就到了至美至善至真之境,快乐自会由内向外生发出来。天和地的感应也好比是青年男女的两情相悦,自然可以长养万物;身居上位者通过感应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群众之所需为需,自然能够天下和平。明白了这“咸”卦所体现出来的感应之意,也就懂得了天地万物世道人心的情意了。

如此谈论“山坡羊”这个概念,或许有点过分地“一厢情愿”了。实际上,“山坡羊”是曲牌名。北曲中的吕宫和南曲中的商调,都有同名曲牌。南曲较常用,如昆曲《牡丹亭》第十出《惊梦》中,杜丽娘游园后春情缱绻,在入梦之前就唱了一段南曲商调“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哪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而北曲中的“山坡羊”较简单,常用作小令,或用在套曲中,又叫“苏武持节”。如元曲名作、张养浩的《山坡羊·潼关怀古》:“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想起我少年时读元人散曲,本来是奔着“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去的,是奔着“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去的,是奔着“少我的钱差发内旋拨还,欠我的粟税粮中私准除。只通刘三谁肯把你揪扯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去的,是奔着“凤凰台上暮云遮,梅花惊作黄昏雪”去的……那天化学课上,忽然看见了《山坡羊·潼关怀古》,看见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腔风花雪月的小儿女柔情和“为赋新辞强说愁”的伪苍凉顿时一扫而光!在烧杯、量瓶和酒精灯的后面,我好像看到了繁华盛世之中的颠沛流离、看到了焦土赤地之上的累累白骨……少经世事的心灵也似乎有所触动:这,才是真正的抒情呵!古往今来,哪一种真正彻底的抒情,不是老实认真的叙事?

说起张养浩的“山坡羊”,确实称得上“只只肥壮”。他的怀古系列,苍劲慷慨、见地高迈:如《骊山怀古》,“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至今遗恨迷烟树,列国周齐秦汉楚。赢,都变做了土;输,都变做了土!”如《沔池怀古》,“秦如狼虎,赵如豚鼠,秦强赵弱非虚语。笑相如,大粗疏,欲凭血气为伊吕,万一座间诛戮汝,君也,谁做主?民也,谁做主?”如《洛阳怀古》,“天津桥上,凭阑遥望,舂陵王气都凋丧。树苍苍,水茫茫,云台不见中兴将,千古转头归灭亡。功,也不久长;名,也不久长。”他的“人生于世”系列,更是良言劝世,直抵人心:如《无官何患》,“无官何患?无钱何惮?休教无德人轻慢。你便列朝班,铸铜山,只不过只为衣和饭,腹内不饥身上暖。官,君莫想;钱,君莫想。”如《休图官禄》,“休图官禄,休求金玉,随缘得过休多欲。富何如?贵何如?没来由惹得人嫉妒,回首百年都做了土。人,皆笑汝;渠,干受苦!”如《于人诚信》,“于人诚信,于官清正,居于乡里宜和顺。莫亏心,莫贪名,人生万事皆前定,行歹暗中天照临。疾,也报应;迟,也报应。”从对历史的浩叹,到对人生的直面,从现实可见的万家灯火,到历历分明的善恶因果,张养浩的感应也好比《牡丹亭》中杜丽娘游园后的春情缱绻,既具体、又浅显,却深刻、也安然,是一种落落大方、理直气壮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作为元曲和明清小曲中最流行的曲调之一,《山坡羊》更多地承载了少男少女的爱情故事。在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里,郭靖背着被裘千仞打伤的黄蓉去找一灯大师疗伤的路上,黄蓉在郭靖背上吟了一曲“山坡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贫,气不改;达,志不改。”郭靖听后,这个傻不愣登的浑小子居然情动于中,把那最后一句改作“活,你背着我;死,我背着你”!感应之力,岂不伟哉?当然,这曲词既非黄蓉所作,亦非金庸老爷子所作,却是引的元代词人宋方壶作品。后来,到了《倚天屠龙记》中,殷素素也曾对张翠山唱了一曲“山坡羊”。那原版,本是根据昆曲《思凡》中小尼姑赵色空的经典唱段改编:“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哎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哎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在《论语》中,孔子有云:“德不孤,必有邻”。董仲舒在谈及“谶纬符谶”时引用此句,证明如果一个王者具备了德行,上天就会降下祥瑞,所以王者的德性不孤。这话说得有点“绕”,也略有点“玄”。倒是宋代的朱熹解释得比较平实:“故有德者,必有其类从之,如居之有邻也”。也就是说,德不孤立,必有类应,有德的人必然有同类之人与之相邻相从!也好比说阴阳之感应,男女之感应,天地万物之交相感应,江山社稷与世道人心之感应,乃至六道众生与佛菩萨罗汉之感应……其实也可以说不是感应,只不过是人们相互之间,每个人都相互在别人的身上,认出了,其实是自己的那一部分而已。

一瓢饮

读金庸《天龙八部》,极喜扫地僧。安安静静地守着藏经楼,守着满地的落叶和半山的松涛,守着恩怨情仇的来来往往,也守着自己的一身绝世武功,就把悲欣交集的人生也过成几十年静水深流的枯寂岁月。多大的定力啊!总是不惊不喜的日常,才配得上好花好朵好姑娘。

当然还有好时光!

是的,就像李三郎的词一样:“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你呀,不要倚仗着自己有倾国倾城的美貌,趁着大家正当年少,就像个普通人家的姑娘一样,早点嫁了吧,嫁给那个对你有情有义的情郎,别辜负了你们最好的时光!

这李三郎当然是花名。这位仁兄本名李隆基,也就是大家熟知的、杨贵妃杨四姐的男朋友唐明皇。《开元轶事》上说:明皇谙音律,善度曲。尝临轩纵击,制一曲曰“好时光”。方奏时,桃李俱发。后所度诸曲皆失传,唯“好时光”一阕仅存。

清歌一曲,桃李芬芳,日常也是惊艳,皇上也是三郎。顺着河流走下去,必定会见到海洋,但是,谁,在河流拐弯的地方,迷失于竹林里的月光?

读《红楼梦》第九十一回,每每沉迷于黛玉和宝玉的禅语问答: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你如何回答?”宝玉盘着腿,合着手,闭着眼,撅着嘴,道:“讲来。”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宝玉道:“有如三宝。”

小儿小女指天画地,山盟海誓,你侬我侬,你知我知,偏又是两个人相约到扬州看琼花去,却到底从伊犁那边绕了一个大圈子。黛玉的“巧”自不必说,宝玉的“拙”更是让人心疼让人心仪。

想着宝玉的“一瓢饮”,想着李三郎的“一瓢饮”,也想那扫地僧,他应该自有他的“一瓢饮”吧?因想起另外两个青年男女的故事。

那一年,他22岁,文雅、忧郁。她23岁,性格开朗、热力四射。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没有像一般的小女生那样羞怯问好,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我曾外祖母是你曾祖父的情妇,你怎么看?”他们各自成家,各有各的生活。但他们一直热烈地爱着,并把热烈而又秘密的爱情延续了半个世纪。这中间,他曾经打电话给她说:我愿意做你的卫生棉,住到你的身体里去。

半个世纪后,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他是查尔斯王子,全名查尔斯·菲利普·亚瑟·乔治·蒙巴顿—温莎,现任英国王储。她叫卡米拉·罗斯玛丽·尚德,现英国王室康沃尔公爵夫人卡米拉殿下,前称卡米拉·帕克—鲍尔斯,本姓珊德,是英国王储查尔斯王子在2005年4月9日以公证结婚方式所迎娶的第二任妻子,这也是她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在中国民间,关于爱情的故事总是以大团圆的结局居多,即使男女主人公死了,化成蝴蝶也要在一起!从蝴蝶到卫生棉,又怎么能够不叫人唏嘘感叹——果然是“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这万里之外的“一瓢饮”,恰与苏东坡说《易经》好有一比。世人皆知东坡居士精研政治、文学、书法、佛理,少有人知苏先生所著《东坡易传》的妙处。他释“乾”卦“初九”爻辞“潜龙勿用”时说:

“乾”之所以取于“龙”者,以其能飞能潜也。飞者,其正也,不能其正而能潜,非天下之至健,其孰能之?

“乾”卦之所以取象于“龙”,因为龙既能飞于天,又能沉于水。飞于天是龙应有的位置,可是当龙一时之间不能得到应有的位置,那就沉于水下。如果龙不是天底下第一刚健的,谁又能够做到这样?

苏轼去世前两个月,为自己的画像题诗:“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黄州、惠州和儋州,正是一个比一个偏僻的贬谪之地。越是偏僻,说明朝廷的责罚越是加重,越是严厉!然而,他把这些,当作自己一生的功业来看:一条龙,沉入水中久了,会明白,总有一些飞升,是逆向的。

孔子教导自己的弟子们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一条龙,应该飞的时候不飞,很可耻。而一条龙在不应该飞的时候飞起来,也很可耻!

依我看,在孔子的弟子当中,看来看去,还是要看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可惜颜回死得早,否则,他就是专门在孔子家的书房里负责扫地,再扫个几十年,当也能扫出一个不声不响但又海晏河清的天下来。

一握手

握手的礼仪,一般认为是来自原始社会。在那个“刀耕火种”的年代,原始人的手中总是拿着石块或棍棒等武器。陌生人相遇,如果双方都无恶意,就要放下手中的东西亮出空空的手掌,让对方抚摸手掌心,表达善意。后来,这种习惯就演变为今天的“握手”礼了。也有另外一种说法:是在西方的中世纪战争期间,骑士们都全身盔甲,只留下两只眼睛在外。两个骑士见面时如果为了表示友好,互相走近时就会脱去右手的甲胄伸出右手,表示没有武器,互相握手致意。后来,这种表示友好的方式流传到民间,就成了握手礼。总而言之吧,把“握手”作为一种礼仪,确实是来自西方。中国古代与“握手”相对应的礼仪,勉强说来,应该算是揖礼。

东汉许慎《说文》说:“握,搤持也。”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搤,捉也。捉,搤也。把握也。然则在手曰捉,曰搤,曰握,曰持,曰把。”由这个“握”字而与“手”字组合成“握手”一词来表达以手相握之意,本来应该是文通字顺、顺理成章之事,但是“握手”二字最初见于我国的古代典籍时,却是指古代死者入殓时套在死者手上的殓衣。如《仪礼·士丧礼》中记载:“握手,用玄,纁里,长尺二寸,广五寸,牢中旁寸,著组系。”说的是“握手”这种套在死者手上的殓衣,以布帛缝制,形如直囊。外用黑色布,里用橙色布,长一尺二寸,宽五寸,中间手握部分一寸见方,也以絮充入其中,并打上结。唐朝著名经学家、“三礼学”学者贾公彦专门注释强调说:“名此衣为握,以其在手故言握手,不谓以手握之为握手。”贾公彦这是告诉我们:把这种殓衣叫作握,是因为它是套在死者手上的,所以叫“握手”。这个“握手”,可并不是我们现在所说的两个活人的两手相握之意。

在我国的古代文献中,“握手”二字还有其他的意思。比如,指“拳屈手指”,或者,指“拳屈手指用来捧住东西”。前者的例子,是汉代焦赣的《易林·乾之履》中有句:“空拳握手,委地更起。”这是在形象地说明,天泽履卦比起乾卦的六爻皆阳皆实而言,其下卦的兑卦中那一个阴爻之虚,正好比是一个人握了一只空拳之象。后者的例子,是《管子·弟子职》中有句:“凡拼之道,实水於盘。攘臂袂及肘,堂上则播撒,屋中握手。”唐代儒学家尹知章注曰:“堂上宽,故播散而洒;室中隘,故握手为掬以洒。”大殿或者正厅比较宽敞,所以可将水盛在盘中泼洒;小房间比较狭窄,所以只能拳屈手指捧住水来泼洒。但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这里所展示的,都是一个人自己的“握手”。

中国古代“握手”一词,是不包括现代词汇中礼仪意义的,它基本上就是两个人手拉手表示亲近或信任的意思。如《三国志·魏志·曹爽传》记载:“爽以支属,世蒙殊宠,亲受先帝握手遗诏,托以天下,而包藏祸心,蔑弃顾命。”意译为:曹爽这个家伙,因为其皇族身份,世代蒙受朝廷特殊的恩典,亲手接下先帝手中的遗诏,受托辅佐天下,但却包藏祸心,不顾先帝辅佐朝政的命令。如唐代元结《别王佐卿序》:“在少年时,握手笑别,虽远不恨。”意译为:在那年少轻狂的日子里,即使是离别的时候,也可以于一笑之间放开紧紧握住的手,即使是相隔遥远,也不遗憾!如清代纳兰性德的《于中好·送梁汾南还为题小影》词:“握手西风泪不乾,年来多在别离间。”意译为:执手相看,西风吹不干泪水;去日苦多,你我却总在别离!

从古至今,中国人表达情感大多含蓄蕴藉,是以“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于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握手就相对少见,于是也似乎是很值得一书之事。《后汉书·李通传》上记载,刘秀与李通初次相见时就是:“及相见,共语移日,握手言欢。”这一握手,是有着大大的欢喜和意义在呢!如此看来,反是佛门中人来得洒脱痛快:

《五灯会元》卷十九记载,白云守端禅师开示大众说,“大众须知,悟了遇人者,向十字街头与人相逢,都在千峰顶上握手,向千峰顶上相逢,却在十字街头握手”。

开悟之人再遇同道,两个人就是在十字街头相逢的同时,也可同在千峰顶上握手。或者,两个人就是在千峰顶上相逢的同时,也可同在十字街头握手。那一时间那一地点的那一相逢,仅就形式而言可能是毫无意义的;而代表了两个明心见性之人相互印证的“握手”,才是时间、地点和相逢的唯一体现和证明。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白云守端禅师说:我们握手,故我们在。

“握手”二字,其本身根本不是这样的“高冷”。它其实是温暖的,具体可感的,也是美好的,使人难忘的。清代龚自珍的诗《投宋于庭翔凤》说:“游山五岳东道主,拥书百城南面王。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老宋呵,你也曾走过万里路,你也曾读破万卷书,而我在万众丛中和你双手一握,你那高洁品格的馥郁芬芳,一年两年三年之后,都还经久不散地留在了我的衣袖之上……

龚自珍世代书香门第。上文提到的那位写《说文解字注》的大学问家段玉裁正是他的外祖父,而段玉裁对于自己这位外孙的诗文学问也是非常看重,欣赏有加!龚自珍的“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等名句,不仅传诵一时,而且流传后世,仅从诗句看,那真是一位了不起的诗人!不过,他同时又是一个诗酒风流、特立独行、与世相忤之人。据说,老龚其人即使对自己的父亲和叔叔的文字都不以为然,常说自己的叔叔文字根本“不通”,就是评价自己父亲的文字时,也说仅能称得上是“半通”。所以,他那般推崇与宋翔凤的“一握手”,确实称得上是因缘殊胜之事了。

不知道,这两个家伙于“万人丛中一握手”之时,是在十字街头,还是在千峰顶上?又或者,这两个家伙也根本就不曾“万人丛中一握手”,不过是如庄子《大宗师》所谓“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而已吧?

长干行

长干这地方,有时候可以代指南京,更多的时候,是指现在南京的秦淮河以南至雨花台以北一带。据说,早在春秋战国时期,长干里一带已经是南京人口最密集地区。经历了秦、汉、六朝之后,更成为著名的烟柳繁华之地。所以,在乐府《杂曲歌辞》中有“长干行”或作“长干曲”、“江南曲”,这本是虽有三个相异之名而实则相同的一种曲调。

历史上,写长干行特别著名的诗人有两位,一为崔颢,一为李白。像李白这种豪气干云的诗人,轻易不服输。不过,他在武汉黄鹤楼时,很是给了崔颢的面子。话说也在想当初,老李对酒当歌之余,提着笔激情澎湃地准备题诗一首,抬头一看,只见老崔那首著名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正在楼壁上熠熠生辉呢,品味再三,不由得心中叫绝!接着,就很郁闷,悻悻地说了一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把笔一扔,走了!不过,他走是走了,人虽然是下得楼来,气可没消下去。后来,正好遇到了一位姓韦的老朋友,立刻顺手写了一首《江夏赠韦南陵冰》,里面恶狠狠地嚷嚷道:“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也总算是出了一口憋屈之气?

人和人的相知相亲中,若加了些嫉妒和怨恨,自有一种热闹的真实和尘世的喜庆。写诗的李白虽是谪仙人,但喝起酒来和生起气来的时候,也不见得比我兄弟高明!可正因为如此,更让人觉得他的可爱可敬。

有学者考证,李白曾到南京四次。但是,他每次的金陵之行都不像是过客,却像是归人:“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这是他第一次来南京,这一年,他二十五岁。从二十三岁开始,他就开始了仗剑远游的生涯。这一次,他是穿越了大半个中国来南京喝酒。他在这里,和朋友对坐,和春天干杯,他用自己的诗歌和一个江南姑娘的微笑比赛温暖,即使是离别就在眼前了,可是,他的忧伤是多么明亮呵!

也就是在这一次,他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南京人一样,写下了著名的《长干行》二首。像是在回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也像是长大以后的某个夜晚,跟陌生的人要了一支兰州,点燃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叹息着说: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这让我感到绝望,董小姐。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李白《长干行二首》和崔颢《长干行四首》的最大不同,就在于前者是在“经历”,而后者是在“记叙”。或者说,和崔颢的观察、吟咏不同,李白一直在感同身受地体会着、全心全意地投入着……

李白当然应该投入!一个人从千万里之外来到另一个地方,却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好诗,好友,好景,好酒……好姑娘身上的环佩叮当,也好比是四川菜的麻辣鲜香,当然应该有情感的投入在其中,当然应该有生命的投入在其中。

走得太远的人,会被人家看作浪子的。但是,你若是想到:他可是带着故园的山长水远、日月星辰呢!何况,他这一步一步地远游,不也正是一步一步地在拓展着自己的家乡?何况,他这一句一句地吟唱,不也正是一句一句地把那蜀地的音韵都挥洒成了江南的月光?

是呵!“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闻一多先生在《说鱼·探源》中写道:鱼是生殖力最强的一种生物,所以在古代,把一个人比作鱼,在某一意义上,差不多就是恭维他是最捧的人,而在青年男女间,若称其对方为鱼,那就等于说:“你是我最理想的配偶!”

于是,李白的漫游与吟唱,也就如同了一条鱼的东西南北——原来,他一直都是游在爱的路上呵!

说到爱,爱因斯坦给女儿的临终遗言可能是最让人为这一个“爱”字而动容的。他说:“因为爱,我们才活着,因为爱,我们死去。爱是上帝,上帝就是爱。”他并不理会,很多年以前,斯宾诺沙曾经问过:上帝,是在世界之内,还是在世界之外?

这问题非常难答。好像,意大利诗人但丁在写《神曲》的时候,顺便答过一次。那是在《神曲》的收尾之句了,他说:“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

那当然并不是一个专门的答案!而且,说那是答案也未必有意义,又而且,也许这问题的提出本就无礼。关于“内”、“外”、“远”、“近”这些问题,倒是佛教最喜欢讨论、也最喜欢回答。《六祖坛经》上说:那西方净土,“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说是远。”但是,如果“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每个人身上十恶八邪的种种毛病,就构成了我们和西方净土的十万八千里距离;若除去了这十恶八邪的种种毛病,心心念念都是慈悲智慧,清净佛土当下现前!

不过,恐怕李白也根本没想那么多!他写《长干行》,或者不过是在写自己,写自己和天地光阴的青梅竹马,写自己和人世风景的相亲相融,当然也就写到了自己的孤单,当然也就写到了自己的失落——在天地光阴和人世风景里,总是充斥着太多的孤单和失落呵,好在,李白率先垂范,他教会了天下所有的孩子们: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