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成
1
林苏霞是在残阳夕照的时候回到槐树庄的。
站在门前的杨树下,林苏霞能望见残阳下的柴雀,把池塘边的几根芦柴压的弯向水面。视野里,那个不大的池塘,是当年他和丈夫米三良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小夫妻一辆独轮车,米三良是推车的,她是拉襻的。两人从春挖到秋,又从秋推到春,过了谷雨的那一天,米三良才亮着一口白牙,笑着望着属于自己的新家,满是疼爱地对妻子林苏霞说,这一冬两春可把你给累坏了,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林苏霞当时有一种要哭的感觉,但她还是坚强地咬咬嘴唇说,累当然累,这不是省下来一大沓票子啦!你一个穷教小书的,怕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挣不来的。米三良就把林苏霞一把搂过来,狠狠地吸了一口。林苏霞红了脸,满足地坐在池塘边喝水。
如今,这座高起的宅基上,单门独院的这个家,他米三良不要了。从城里分离的那天,米三良蹲在矮凳上,双手抱着乱糟糟的头发说,我再也没脸回槐树庄了,出来那么多年,生活还是很迷茫,钞票没有挣上,还把老婆给赔出去了……
林苏霞站在那里,没有转头,拖着行李箱径直把自己走进了一片灰蒙蒙的人流里。
此时,池塘里的那遍野苇,在晚秋的一抹红光里,随着凄清的冷风,送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响声。林苏霞的心,就像那片芦苇,杂乱、毛糙而凄冷。
她打开院门,院子里枯黄的秋草已经钻出门缝。奶白的高跟鞋踩着软黄的秋草总有些灰茸茸的感觉,她拉开久久封闭着的大门,打开房子所有的窗子,让屋内的潮气慢慢散发出来。
哥哥林松贵是在掌灯时分推开她家院门的。
林松贵人在黑暗里,声音却早已穿越灯光,钻进了妹妹的耳鼓,苏霞回来了吧……我下晚就听说了。一路上好吗?那个死脑筋欺负你了没有?
林苏霞让这位娘家哥哥在屋里坐下来,林松贵略作小坐,屁股下就像生着钉子,不一会就站立了起来,他双脚左右搓蹬着,晃动着。又仰起头来,虚幻地撮一撮腰,语气虚叹地问妹妹,你没向那个死脑筋要分手费?
他拿命给我,这老窝他不要了。
林松贵咂巴了一下嘴巴,如半空里有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他的头颅,向天仰着脸。他眨巴着一双鼓胀的眼睛,在屋里旋转着,端详着……
近来五号病流行,我生意一时也忙不过来,你先清凉清凉脑子,过两天去我的场子里,一年下来,我不会让你低于这个数。
林苏霞迷惑地望着林松贵高高翘起、像燕子飞翔一样的两根指头,有些不解地问,六千啊?
林松贵的头摇的似货郎鼓,他又把大拇指十指和中指撮到一起说,搞得好,妹子,哥一年下来,包你赚的就是这个数……七八万!
林苏霞的两只眼睛,就像两根点燃的蜡烛,霎时变得神采奕奕了。
她对哥哥的话还存有疑问,带着苦笑说,哥,你哄我吧?
林松贵坐下身来,慢悠悠地吸起了林苏霞给他带来的香烟,吧嗒着眼皮,进一步对妹妹说,苏霞啊,常言说富贵险中求,干大事情就得敢冒一点险才行。三年前我翻了那次棚子,也算幸亏了那个死脑筋。可现在,你哥的路子走实了。这方园百八十里,凡是在这条道上打鼓敲锣的,没有人不知道我林松贵这个名字。你先歇好了身体,赶紧过去……
2
哥哥走后,林苏霞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对于和哥哥合伙干的想法,她不止一次在米三良面前建议过,米三良次次都是木着那张黄皮脸不咸不淡地说,一人一个命,我米三良命中财薄,来财太快的行当,我这薄命人担待不住。林苏霞一听就来气,她望着眼前一片灯红酒绿的闹市,急的头脑一阵一阵疼痛,她挥起一脚,踢翻了两个花盆,卖,卖你妈个狗日的,你这屌样子,挣到猴年马月也挣不到这个城市里来!
自林苏霞来到了这座城市,对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清醒认实之后,她常常这样对待米三良。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按理说,婚后两口子改天换地,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安乐小窝,米三良就该安心做好他的代课教师。林苏霞呢,也该心无旁骛地在自己的二亩田里好好劳作。可两口子都耐不了日子的艰难,当年地里收清完备之后,下学回来的米三良排开十根手指一划算,双眼笑出了苦水来,哈哈哈,他妈的,种地再也不能让人安身了,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地里刨星星扒月亮,到头来我这指头一扳啊,你还不如待在门前晒太阳哩,晒太阳还不亏本钱啊!这月的工资教育局还是没钱发,辍学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啦!
林苏霞愁苦地抹了一把脸,无奈地说,那又能怎么办呢?
被现实生活压的实在喘不过气来的米三良,找到自己的大舅哥林松贵。坐在杨树下眯着双眼抽烟的林松贵不看妹婿米三良,他从腰间抽出一沓钞票,对坐在对面低眉顺眼的妹婿说,回去搭两排鸡棚子,代课的饭碗暂时不要丢,星期天节假日帮帮苏霞搞搞副业,田里丢的岸上给它补回来。
米三良从内心深处感激这位大舅哥,他按照大舅哥的指点,在河滩上搭起了两排养鸡棚子,林苏霞手脚勤快,脑子灵巧,懂得鸡饲料的综合利用,她和河东的养鱼户司三挂钩,鸡粪卖给他肥水养鱼,抛撒的饲料自己养两窝带崽的母猪。小两口整天没有空闲,常累得大汗淋淋。司三看着两口子忙得实在像两台不停台的机器,群鸡上料的时候,就主动帮助林苏霞上水上料,这样,就为林苏霞赢得了一两个钟头难得的休息时间。司三常常这样无赏地帮助林苏霞家干活,林苏霞也常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米三良说,让他帮我们收拾鸡粪吧,鸡粪就顶他的工钱了。林苏霞心里一亮,她夸赞丈夫不愧是个笔肚子里有水的文化人。干这一行的,一天三分之一时间要用在收拾鸡棚清洁卫生上,司三干了这个,等于自己只雇了半个小工,自己也落得了不少清闲来。这样,就两全其美,互不亏欠了。
司三本身是个不怕苦累、爱说爱笑,喜欢捧奉老婆的活劲人。几个月前的一天,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来到了他的住处,自称是从河南老家逃婚过来的,她看好了司三,要和他搭炕一起过日月,司三和那女子麻缠了两夜,第三天就在运河堤上放了一挂响炮,成了一对露水夫妻。司三不让这位好看的媳妇干活,只让她上街买买菜,回家给自己做做饭。可好景不长,在一个月明如昼的秋夜,这位好看的媳妇卷走了司三所有的积蓄,继续逃婚了。司三蹲在自己两亩水塘边的小屋里,整天闷声不语,木刻一般。只有林苏霞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喊他做事情的时候,他才露出一脸的苦笑来,拿着工具从屋子里走出来。勤快的司三干事情很讲究,他把鸡架下的粪便打扫干净,还要撒上一层生石灰,鸡舍就干燥整洁的多了。在另一头添料的林苏霞动作娴熟,她低头挖料的时候,圆圆的屁股高高翘起,挺起身来,再一扭腰,就似河风翻卷了一蓬莲叶,司三在她的身后看得有些呆了。
满身汗水的司三坐在杨树根上休息,就有些忍耐不住夸赞林苏霞,米老师摊上你这样能苦能干的媳妇,一辈子要落得多少福分啊!
林苏霞听司三在欣赏她、夸赞她,心里自然是暖暖的。她给司三端上一杯茶水,说上两句体谅的话,一甩脑后的马尾辫,就忙活去了。
也许是因为司三那段卑微的婚姻史,使米三良从内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一个大男人遭了“小鹰”(指骗婚的女人)的拐骗,还怎么去抬头见人呢?他不跟司三多说话,帮林苏霞忙完了该忙的活,自己就匆匆地上学去了。司三心里也明白,人家米老师是有文化的人,虽然手头也是瘦瘦的,但在生活地位上就比自己这个没多少文化,满身臭气的养鱼人强多了。自己和人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司三不怪。可司三怪就怪在米三良娶了林苏霞这样的好老婆,却没有本事让她过上好日子,整天让这样的好女人在臭烘烘的鸡棚里滚来滚去的,还洋不斜翘地认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换了我,我还能让林苏霞这样?
那天,生活习惯从不讲究的司三,顺手拉下凉绳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又在敞开的胸口擦了两把,米三良从屋里走出来,眼睛一亮就看见了司三手里的毛巾,他一把夺过了司三手上的毛巾,很不高兴地说,你用自己的毛巾擦洗啊,怎能拿我的毛巾瞎擦!米三良回身把毛巾放在滴有消毒液的脸盆里浸泡着,转身往学校赶去了。司三望着米三良远去的背影,心里狠狠地骂道,我日你媳妇,米三良!
司三心里就恨着米三良。
日子就这样,平平常常地过着,今后是什么光景,林苏霞和许多农村妇女一样,从来不去多想。林苏霞不多想,但米三良就不能不多想了,眼看着儿子春笋拔节般地长高了,上高中进大学是要花大把票子的,他这个小学代课教师往往连每月那点工资都不能准时到手,更不要说把望着转正了。家里的油盐柴米、人情往来全靠勤快活泛的妻子林苏霞,米三良觉得良心上对不住林苏霞,他常常枕着妻子开始下垂的乳房,无限歉疚地说,我对不起你!
那一年,一场冷风扫过冰凉的运河滩,一场禽流感把米三良家的鸡场赔了个底朝天。夫妻俩望着空寂的鸡棚,谁也不说话。过了好长时间,米三良站起身来,“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缸子冷水说,我明儿把代课老师辞了,打上包裹去南方,我就不信,天下之大,就没有我米三良喘口气的地方!
米三良临走的时候告诉林苏霞,不要把扑杀埋鸡的地方告诉大舅哥,那种病毒是人畜共患的,有传染性。我们欠下的,总归要还他。
米三良走后,林松贵带着司三开上三轮车,在午夜时分,把扑杀深埋的死鸡从坑里全部装上了车,经自己一套娴熟的生化处理,鸡子很快被市场消化了。他龇着发黄的门牙,手指戳着自己的脑袋不无得意地对妹子说,现在搞钱就得靠这个!良心能称得几两几钱?苏霞,哥借给你的,今儿就算一笔勾销了,那个逃荒出去的死脑筋,如果在外还抓不到老鼠,要他回来跟我合伙。我包他一爪子出去,就是一沓票子!
林松贵有一手好厨艺,本地的一道名菜……熏烧肉,做的风味独到。他起先以做手艺,当厨子为副业,每当夏秋两季农忙过后,十里八村的,谁家娶新媳妇了、还是走了老人了,都少不了他林松贵上门去做主厨。林松贵脑子活,赚钱的心也大,他探出头来,看看其他行当,当下各行各业都以一个“包”字风行,也只有这个“包”字才能把你所干的这一行的财源全部包来,乖乖,这个“包”字很厉害,简直就是一只看不见的神布袋,布袋口一张,这一行当的财就被全盘包来了。厨子林松贵开始制作他的神布带了。他首先在镇上开办了一家“林家熏烧铺”,用来展示自己的手艺,扩大自己的影响。然后雇佣两个屠夫,杀牲卖肉。这样,办红白喜事的人家,只要请他主厨,荤素菜肴由他全包。
正当林松贵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一天,县城卫生防疫站下来一批人,他们一下车,二话不说,就进铺子,检查的检查,取样的取样,临走的时候,两个大盖帽还用封条把门给封死了。
林松贵急得四爪乱颤,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他连夜给在外没头苍蝇一样乱闯的妹婿米三良打电话,要他回来找他在县政府掌权的表哥,替他了事。
米三良连夜赶回了槐树庄。经米三良表哥的左右通融,事情终于搞清楚了,原来是表哥手下的一位秘书,下乡公务,乡里送了他一大块“林家熏烧肉”,也许是自己一时嘴馋,吃得太多,夜半闹肚子跑进了医院。秘书手机一掐,县里就下来了一帮人。
事情总算平息了,可林松贵的坏名声从此就出去了。米三良很认真地问林松贵,大哥,你给我说实话,你的熏烧肉到底有没有问题?林松贵从来不把这位文不能武不就的妹婿放在眼里,他一没钱,二没社会地位,帮了自己一点忙,就敢在自己面前这样凌厉地问他这敏感的问题!他一歪头,眼皮一支棱说,没问题?没问题的东西我要拿成本往上堆的!怪就怪他嘴馋,便宜食吃得太多了!米三良很无奈,他给这位大舅哥上政治课,谈创立自己的品牌的必要性,谈巩固和发展自己的重要性,谈……林松贵一扭头抛下一句话:还是多想想抓票子的事情吧。转身就把自己走进了杨树的阴影里了。
年关,林苏霞回来帮助儿子办理转学手续,米三良再次嘱咐,你回去一定要和你哥说,叫他不要再做那个营生了,生财有道,他该走光明大道才对!
林苏霞一甩脸,没好气地反讥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样子,整天拖着个花盆,满市狂癫,赚来的那点揪心钱就像腿弯里的那点虚汗,腿一伸就没了!我哥不偷不抢,走的怎么就是黑道呢?
米三良无话可说了。
3
林苏霞说的没有错,他米三良自辞去代课教师之后,就来到这个花一样的城市,起先上班做工人,星期天或是节假日跟着一个好心的安徽师傅学着卖花,哪里新建的小区竣工入户了,他就拖着满三轮车的鲜花绿树站到小区门前售卖,心里还涌出一种为人家乔迁新居祝福的幸福来。有两个心善的小老板看着米三良喜洋高兴的样子,不仅多买了米三良的鲜花绿树,还把米三良介绍到几家小区的绿化管理会去。米三良的生意忙不过来,就不做工人了,赶快把林苏霞从家里调到这里来做帮手,夫妻俩起早贪黑,一心一意地做起了花木生意。
从槐树庄出来的那一天,司三帮助林苏霞拿行李,路上,司三有些失落地说,苏霞,你去城里过好日子了,我这个苦瓜喇叭央求你一件事,你在外头多留心,要是有什么好的求生门路了,给我司三来句话。
林苏霞笑笑说,你不是想往城里推销生鲜肉食品吗?我听哥说,那是很来钱的行当呃!
司三摇了摇头,苦笑笑,来钱是来钱,可这……终归是个下行营生啊!
上了车的林苏霞觉得司三的话,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土里刨食的种地的,有个好收入,还讲究个什么上行下行,难道你还想去当村长、乡长?想着想着,林苏霞就禁不住地笑了起来。
城里的营生也是云来雾去的,好景不长,城里小区的绿化同样实行了承包制,米三良又回到了初来这座城市的起点上了。
无奈,夫妻俩只有一起去上三班,休息或轮班时轮番拖着花木车去做小生意。一月下来,除去房租和水电费,俩人的工资是净赚下的。这和米三良在家做代课老师相比,林苏霞不知要满足到哪里去了!
林苏霞开始做梦了,她想在这座城市落户安家。米三良就笑,你三天好日子一过,就想尝起唐僧肉来,你先别想的太多,日子得一步一步往前过啊。
米三良提议,咱先不去瞎想房子的事情,先把儿子转来城里就读,林苏霞欣然同意。
对于米三良,她骂归骂,可心里还是觉得丈夫说的对,哥做的营生毕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说不定哪天翻了船,就犯了国法。于是,她回了娘家,对哥哥林松贵还是进行了一番语重心长的奉劝。
林松贵把自己笑的肚子往上一翻又一翻,他擦着笑出来的眼泪,指着妹子的脑袋说,看看,你的脑子反被没脑瓜子的给洗寡了,我放着一本万利的生意不去做,也去跟你到城里去卖那些花花草草的?你两口子坐下来静心想一想,你们所做的事情,能喘气眨巴眼的人,都能干,你到猴年马月才能脱贫奔小康啊?林松贵诡秘地看看四周无人,在妹子眼下摊开五指一边扳算着,一边小声说话,那些死牲口,只要闻不出味来,我一二十块钱收下来,去毛扒皮给人工费五块,化学处理一下,再花去两块成本,还有一部分我再使使手艺加工加工,总共花去不到二十块钱,一转手就是三五百的纯利。你说我不去做这个,还去做什么,啊?
林苏霞说,你不怕触电犯法?
林松贵张大嘴巴大笑,一口回风把他呛的大咳起来,他一把抹去脸上的眼泪和鼻涕,像小时候逗妹子开心一样,站起身来,跳着双脚说,妹子你看,哥现在就踩在高压线上玩马戏,我的马可是神马,它能用酒瓶和票子把电闸给炸飞了啦……哈哈……哈哈哈……
一时,林苏霞也被哥哥的滑稽举动引的大笑起来。
林苏霞想,哥哥近几年的日子过得如日中天,是槐树庄第一户在城里买下商品房的人家,他把自己的一双儿女彻底变成了城里人,还拿出大把的票子来供儿女在城里买轿车,哥哥算是大脱贫,奔上了比小康还要小康的好日子了。而今哥不是没摊上什么麻烦事吗?看来是自己被米三良这个小胆鬼给吓怕了。
他妈的,摊上了一个没用的老公,走在树荫下都怕树叶子打破头!林苏霞心里动摇了。
那天,儿子带着一个男孩来家里玩,儿子让那男孩坐下来,可那男孩目光瞟来瞟去,在拥挤不堪的出租屋里,他实在找不着可以坐下来的地方。那男孩一笑,就拉着儿子的手,站到外面的一棵枇杷树下说话去了。也就是那男孩的一笑,彻底穿透了林苏霞的心。那孩子走后,林苏霞问儿子,那男孩家住哪里?儿子说,就住在运河对面的小区里,在学霸中里,他可是我的对手呢!儿子一门心思放在学业上,一点也没有在意家里的寒酸,可做母亲的却感到了一种透心的冰凉。
晚上熄灯的时候,林苏霞直接对米三良说,你明天就去处理了那辆破花车,回家和我哥一起干,我的单位效益还不错,我在这里一边上三班,一边照顾儿子读书。你是男人,就不能做身底的货!
米三良转了一下身子,没有说话。
林苏霞顿了顿,厉声道,我给你说话呢!你是不是男人?你就甘心你米家祖祖辈辈过着人下人的日子吗?
米三良长叹一声说,苏霞,你变了,你的心被眼前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弄花了。你想发财,这不是错,但要看作什么!你想想,我也曾经是个为人师表的教师,怎么可能回老家去做你哥那样的事情呢?你哥就是赚上座金山,我米三良也不会眼馋,做人总得要有个做人的原则是吧!
林苏霞眼睛像刀子,在黑暗里狠狠地一刷,把嘴拉得很长,骂道,还他妈教师呢,现在谁还承认你是教师,人家和你一起代课的哪一个现在没转正?该转正了,你又没有那命,改行了,我他妈跟了你可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头,“呜……呜……”地哭泣起来。她对自己这个循规蹈矩的男人彻底地绝望了。
4
林苏霞在这座生活如万花筒般的开放城市,常常有一种被隔离之外的感觉,这种感觉来自于手头的寒薄,来自于自己一贯省吃俭用的生活习惯,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己在这座城里是个外乡人。她近段时间常慨叹自己命运的不济,自己十九岁就跟了这个倒霉的男人,如今都快二十年了,她得到了什么?她所得到的就是一大堆无法用车载、用斗量的委屈和艰难。她怨自己过去过得太懵懂,太无知,喝米三良的迷魂汤太多了,自己的生活观念应该和那些一起工作的当地姐妹们一样,把自己的生命当作花儿一样去开放,谁也没有权力去遮挡自己的阳光雨露。
林苏霞开始化妆打扮了,她在镜子里反复端详着自己这张渐渐变黄的脸,这张面坯子原本不错的脸,由于长期劳累,脸上的肌肉有些挂赘了,但它丝毫没有影响林苏霞化妆的信心,她根据当班姐妹们的指点,兰花指高翘,中指肚沾上底霜,轻轻地点在脑门、腮帮、眼窝、脖子、耳际轻柔,用粉拍子在脸上、脖子上轻轻地拍打,只到满脸黄色退静,面色如镜,才用棕红色的胭脂把两腮凃抹出淡淡的胭脂红,抹上淡淡的咖啡色唇膏之后,整个一张脸就显的生动而不乏妩媚起来。
林苏霞心里明白,自己是在为谁而化妆而打扮的了。
林苏霞如大河里的一条鱼,穿梭在都市的上班族里,出租屋里的油盐酱醋、做饭洗衣的家务活她早已不管了,这些缠绕女人一身的事情,要让他米三良来做,他要补偿自己跟着他所失去的青春岁月,她要像当地很多新潮女性一样,把米三良锻炼成进厂当好班,进家家务包的全面男人。
林苏霞的部门经理是当地人,人瘦得似秋风里的一株白高粱,喜欢唱几段越剧。园区里的西欧企业管理比较人性化,工闲之际大家可以说说笑笑、哼哼唱唱,白高粱受西方人影响,没有部门经理的架子,工余爱和工人打成一片,他夸赞林苏霞身上有中国北方女性的“执着气”。林苏霞起先不懂这“执着气”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其中有一个直性子女人一瞥眼睛,直截了当地对林苏霞说,什么他妈的执着气哦,你要当心啦……他是想钻你的野洞洞哦!
林苏霞历来干事情头脑灵活,手脚麻利,白高粱和部门一些小头头对她感觉都不差,年底,白高粱带她去过两次戏园子,又把她评成先进员工,还把她从生产一线调到库管处做统计去了。每年全公司员工都有一次外出旅游的机会,白高粱很霸道,他把林苏霞引到一片幽静的竹林里,饿狼一样占有了林苏霞。事完之后,白高粱喜滋滋地说,我对你始终都是很执着的,今天我得到了你,如和大自然有了一次天人合一……
当林苏霞再一次去找白高粱的时候,白高粱像完全忘记了他俩在竹林里的缠绵,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她说,下次你有事情不要到我办公室里来,有事情就去找分管!
林苏霞在心里恶恨地暗骂白高粱,是个提了裤子就忘情的野畜生!
林苏霞本想通过白高粱的这一脚台阶,再加上自己的勤奋努力,一两年能内登上主管的宝座。若是这盘棋走的顺,收入就能连升两级,再加上自己和米三良几年来勒紧裤带省下来的那点积蓄,贷款买房首付就差不了多少了。可她万万没想到,这棵薄皮高粱就像俗话里说的一样,登台戏子,下台无情。她心里的伤痛难以承受,造成工作中几次出现了差错,她不仅没有被提升反而被调整到库区做了备货员。白高粱佯装毫不知情。
心理产生极大落差的林苏霞,抹掉了脸上的脂粉,辞去了这份令她身心俱毁的工作,毅然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了。
林苏霞自从和白高粱进戏园子起,就和米三良分居了,她和白高粱做了之后,就常常觉的得内心深处对不起米三良,但每次她又拿米三良赚不到大钱为借口,来掩盖自己良心上的歉疚。年底发奖金,她把奖金换成了一身新装送给米三良。
米三良虽然是个实在人,但心里一点也不傻,他没动那身新装,他知道自己当初迷茫地出来找出路,如今又迷茫地把老婆带丢了,自己快人到中年了,还是在这样的迷茫和期盼里生活着。他明白,这种迷茫和期盼是没有终止的。他经过了几个昼夜不眠的痛苦抉择,决定和林苏霞协议离婚。
5
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林苏霞家门前,司三坐在驾驶室里望着林苏霞满脸是笑,林苏霞就骂他,你个死司三,你是吃了什么欢喜园子,还是得了什么笑病,怎么定在车上下不来?司三笑眯眯地听着林苏霞的骂,就一扭屁股开了车门。司三带着幸灾乐祸的样子,一边往门里走,一边说,真没想到啊,这年月,连个拿笔杆子的也没把日子混亮堂了,当年我还央求你,请你给我穿针引线呢……
林苏霞很生气,冷着脸说,司三,你今天就是上门来笑话我的是吧?我林苏霞和你司三只是有好没坏吧?
司三赶紧解释说,我没有这个意思,苏霞,你千万别多心,我是给你瞎闹着玩的。
那你说这些阴不阴,阳不阳的话做什么?我也没有招你惹你。
你看看,我不是给你打抱不平嘛!他米老师没脑壳子赚钱让你去过好日子,反过来还尽给你气受。要是换了我,摊着了你这样的媳妇,我睡着都笑醒了!
林苏霞觉得他不是以前的司三了,这上眼皮一打下眼皮的功夫,司三不仅人变得富态多了,嘴也变得油条多了。她听了司三带着奉迎的顺耳话,就揶揄地对司三说,呦,司三,你这张嘴皮子是跟谁练出来的,跟抹了油似的。
司三说,钱能通神啊!人一旦有了钱,就来神了,人一有神,就想说话,话说多了,我不就变了吗?
林苏霞一笑,说,呦,看来你走猫屎运了,腰缠万贯了,能告诉我你有多少票子吗?
司三站在院子里,一只脚搭在小凳上,一只手反拄腰间,上身卷曲成一个“D”字,时不时地捶捶自己的后背,显出一副久坐在驾驶室里的疲劳相。他抹了一把被风吹散了的油头发,又空甩了两下头,有些满足地说,不瞒你说,现在去居民小区里卖套房子是绰绰有余的。
林苏霞一笑,嗬,现在谁也不敢荞麦地瞧不起你这个秃丫头了。
司三意味深长地看着林苏霞说,就怕你瞧不起啊!
林苏霞就呡着嘴斜望着从杨树缝间漏下的光线笑。
司三开着车子把林苏霞送到哥哥的牲畜处理场。这里,司三很少来,林松贵处理好的牲畜肉,都在半夜里送到司三的冷藏车上,司三把那些一袋袋包装好的、经过甲醛稀释液浸泡了的死畜肉,和正常的牲畜肉混装在一起,连夜进城批发,白天才是司三的夜晚。
车上,司三不无关切地对林苏霞说,苏霞,你哥那营生就怕你去干不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要是干不来啊,就跟我一起去往城里搞批发,你搞计账收钱,我只管开车和睡觉。
林苏霞笑道,你不怕我把你的家当也打包裹拐跑了?
司三一挂车档,车子加快了速度,司三有些无耻地说,嗨嗨,你是一个一点就灵的女人,我的这点小心思,当年给你打扫鸡场你就明白,那么多年我还不是为了你瞎熬着。你就是一只米三良的“小鹰”,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林苏霞就“咯咯咯”地笑,司三,你大白天说鬼话,鬼话你都说不圆全了!
处理场子建在离家七八里之外,一大片荒无人烟的田畴中间。这里交通闭塞,一年四季,除了播种收割,平常很少有人来到这里。近几年,农村壮劳力都进城了,村村成了空心村,来这里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就更属罕见了。林苏霞敲打着紧闭的铁门,好长时间,才见一个上了年纪的瘸子面色警惕地开了门。林苏霞说明了来意,那瘸子才朗朗地笑开了。两条凶恶的狼狗拴在不远的铁柱上,见陌生人进门来,丢掉嘴里相互撕扯着的臭肠子,恶狠狠地上下蹿跳,朝着林苏霞狂吠,脖子上拴着的铁链子挣的“哗啦……哗啦……”响。拐弯的墙角,有两只喷了一地稀粪即将毙命的山羊,发出两声难听的哀号。那瘸子锁了门,就和一个哑巴从三轮车上拖拽下五六具染病死去的毛猪,其中有两具尸体皮色发绿,绿头苍蝇从尸体上“嗡……”的一声飞去了,又不折不挠地重新飞回来爬在尸体上。那个哑巴从猪耳边捏着一撮毛,只一拉,那撮猪毛就离开了尸身。那瘸子不甘心,又捏了一撮猪脊梁上的毛,拉了两拉,没有掉下来,就对哑巴摆了摆手,意思是没有关系,可以正常操作。两个人拉着四只蹄子,一合力,就把那头死猪抬进了臭烘烘的、冒着热气的脱毛桶。通往外墙水塘的沟道里,一片白花花的蛆虫蠕动着肥硕的身子,向墙内爬来。一阵冷风吹过,空气里流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臭气。林苏霞捂着鼻子,嗓子深处干呕了两声,憋出的泪花沾湿了一动一动的睫毛。
一股白气从屋檐下涌了出来,从屋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掺和着院子里的臭气,钻进林苏霞鼻孔的是一股令她说不出来的气味。哥哥林松贵从热气里探出头来,他见妹妹皱着眉头向这里走来,就把手里端着的一盆红烧蹄子“呼……”的一声倒在门前的案板上,案板上立即散发出一阵好闻的香气来。
林松贵在面前的围裙上擦了一把油乎乎的手,对林苏霞笑着说,想赚钱啊,这香的要闻,臭的也要闻才行哦。古话说,钱难挣,屎难吃。一点也没说错噢!
林苏霞走进屋里,灶膛里的火映红了一个烧火老头的脸,林松贵笑着把一盆发紫的生肉,往半锅翻滚着的红汤里倒,说,苏霞,不要你去弄那些死畜生,你就帮帮分拣包装,计数算账,过一些时间我再教你熏烧手艺,帮帮我做做下手。林苏霞没有说话,她的胃子里还在一翻一翻地向上翻滚着。林松贵用手里的三指钊,诼了一块肉送到那个烧火的老头面前,说,尝尝看,有没有外味。老头张着颤抖的嘴唇,在钊子上撕下一块肉来,转动着蛋白一样的大眼睛,品味着。他“支支吾吾”地用手比画着说,还要入味,再等它两分钟。
林苏霞的胃,一阵剧烈地翻滚,她一低头,跑出门沿,“哇……”的一声吐的天昏地暗。
林松贵皱着眉头半是批评半是安慰说,看看,几年大城市日子一过,人就娇苗成这样了。不过,你习练习练就会好的。
林苏霞抹掉被憋出来的眼泪,捂着鼻子,躬着腰,一路小跑着奔出了处理场子的铁门。
跟在身后,追出门来的林松贵皱着眉头说,你看看,你看看,把你娇贵成什么了!他望见了停在河堤上的轿车,一下子喜上眉梢,苏霞,是司三送你来的吧,我早看出来了,他狗日的对你有意,你把他拉进来入股,我管产,你管销,我们不就是产消一条龙了?嘿嘿,他滚在车里不下来,恐怕又恶寒怕冷了吧?
林苏霞有点迷惑地望着林松贵。
林松贵向她扬扬手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坐他车回吧。
回到家里的林苏霞,又剧烈地扒肠倒肚吐了两次。司三拍着她的后背说,不要紧,进不了你哥的场子,你就跟我去倒腾成品肉好了。
午饭是吃不下去了,她喝了两口水,支应走了司三,就倒在了床上。
哥的处理场子,她是再也不想去了。在没和米三良协议分手之前,她就给哥哥联系过,林松贵告诉他,要她先来适应一下。她一口否决,在农村田地刨食多年的人,你能干,我当然就能干!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样。就是让他林苏霞再回到从前,可能她也干不来,在家虽然种得是两亩承包田,养的是两棚白羽鸡,累是累、脏是脏,但绝不是这种令人恶心的脏。但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把这些东西卖出去,实在是太伤良心了!米三良,我承认你是一个宁愿穷死也不失志的好人,可现在像你这样的好人大都是穷人啊!头顶上顶个“穷”字,我林苏霞宁死不甘心!看来眼下只有跟着司三干的这一条路可走了。
想到司三,林苏霞不禁有些心驰神摇,这个死司三,过去穷的时候,自己没把他放在心上细想过,可现在看来,司三除了比不上米三良会说几句文绉绉酸牙话,其他哪儿都比米三良强。他有钱、他胆大,他会说俏皮话,他早把她放到心头上了……最关键的是,他还没有一男半女,今后赚来的都是自己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过去的时光,都怪自己年轻、脑子是糨糊,跟了米三良这条落潮鱼。为了今后的路,现在改锅立灶还算为时不晚!
林苏霞跟了司三。
几单生意做下来,林苏霞喜的面红耳赤,她数着手里“哗哗”响的票子,仰起头来,脸笑成了一朵花儿。司三伸出手去,捧着这朵有点委焉的秋花,撮起嘴来,很不要脸地淫笑着,来,我要采你了。
林苏霞努力挣脱了司三的手,说,不……不不……我不要你在这里……
司三一把把她强搂过来,带着很流氓的口气说,不,我就要在这里,在米老师的家里!
司三,你是流氓,你是不要脸的……
一阵风扫过屋檐,风带着晚秋的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的瓦片上,传来一遍“哗啦哗啦”的响声。
司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自己彻底掏空了,他趴在白条条的林苏霞身上不下来,用有气无力的哭腔对着屋顶喊:米三良,米老师,我日你老婆了……我死了也没白来世上走一遭啦……
林苏霞用尽浑身力气,猛地把司三掀跌在地上,狗日的司三,你不是人!
林苏霞的心里此时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塞在胸口,一时喘不出气来,不知为什么,她禁不住“唔唔”地哭了起来。
跌坐在地上的司三赤身裸体,捂着脸,弓着的脊背,如一张弯弓,一拱一拱地,也失声痛哭起来。
过了一会,林苏霞套了裤子,坐起身子。她擦了把眼泪,伸出手来把司三拉上床去。司三抹去泪水,长叹一声,伸出手来在衣服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他摸了好长时间,才从锁着扣子的衣袋里摸出了一本存折,还有一张一个月之前的医院诊断书。
存折,林苏霞没有看,她在有些晃动的灯光下,看到了清晰的诊断结果:肺癌晚期。
林苏霞只听到自己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就默默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苏霞,钱,对我来说,现在对我来说就是废纸了,你带着它还是去和米老师好好过日子吧,不管怎么说,人家还是个有文化有头脑的规矩人!嗨……米老师不会盘剥、不会欺诈、不投机、不取巧、不坑人不害人,你叫他到哪里去赚大钱啊!今天晚上的事,你我就一辈子烂到肚子里去吧……
窗外的闪电像幽灵似地在屋脊上搜寻着什么,林苏霞看着穿好衣服、一点一点走进闪电里的司三,紧抓着胸口,“唔……”的一声号啕起来……
屋外,大雨如注,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