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
摘要:作为舍伍德·安德森的代表作,《林中之死》讲述了一个名叫格雷姆斯的老女人的悲惨一生。安德森的故事总是拥有一种朦胧之美,这为我们多角度赏析这个故事提供了可能。基于原型批评理论,本论文提出安德森有意识地将格雷姆斯塑造为替罪羊的形象。与此同时,作为“无名之人中的一员”,老妇人格雷姆斯注定了将作为咄咄逼人的父权社会、冷酷的机械时代以及冷漠的大自然的牺牲者;她的死亡与重生也成为了永生不息的重生之轮的一部分。
关键词:原型批评;替罪羊;父权社会;机械时代;自然
doi:10.16083/j.cnki.1671-1580.2018.08.050
中图分类号: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1580(2018)08—0171—04
在美国近代文学史上,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以下简称安德森)一直都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作为美国由农业到工业社会转型时期的见证者和亲历者,异化、孤独、对爱的渴求以及人际关系上的疏离都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安德森所关注的核心主题。安德森的作品,特别是短篇小说,其着眼点主要集中在那些所谓的“社会边缘人”身上。通常情况下,他们都是以一种替罪羊或献祭物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林中之死》(Death in the Woods,以下简称《林》)的主人公老妇人杰克·格雷姆斯(Jack Grimes)亦是如此。《林》采用了第一人称不可靠叙事者的叙事方式,着重讲述了农妇杰克·格莱姆斯备尝世人冷遇、最终饥寒交迫而死的悲惨一生。尽管小说的叙述者一再强调本文的主人公是“一位极普通的人”“是众多无名氏中的一员”,但是读者却可以从这位普通农妇的个人悲剧中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源自于内心的神秘震慑力。可以说,安德森这部作品之所以能够成为名篇经典,除了其高超的艺术手法和非凡的艺术造诣以外,原型意象在小说中的运用亦是关键因素。这些原型意象成功地激活了我们头脑中的“集体无意识”,消弭了中西方语言、文化上的隔阂与差异。让我们真切地体会到了《林》这篇小说的艺术之美和文学魅力。因此,原型分析也为我们更深层次地解读这篇小说提供了一个非常理想的介入视角。
一、引言
原型批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流行于西方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学批评流派。其主要代表人物当属加拿大文学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Northrop Fr-ye)。在《批评的剖析》(Anatomy of Criticism,以下简称《剖析》)中,弗莱对替罪羊这一原型诠释是:“我们把这类牺牲者定义为替罪羊。说他无辜是指他所遭受的不幸大大超过他所做所为应得的报应;说他有罪是指他是罪恶社会的一员或者说在他所生活的世界中类似的不公平构成了生存的无法回避的一部分。”据弗雷泽考证,“替罪羊”原型的神话来源主要有两个:一是《圣经》上所记载的亚伯拉罕的故事,“上帝试探亚伯拉罕,要求其在指定的地点对自己的独子伊萨克执行火祭。是日,亚伯拉罕早早起身,将其子带至指定地点。他聚材设坛,可是就在他准备手刃其子的时候,上帝看到了这一切并感知到了他的虔诚,立遣天使将其阻止。恰在此时,亚伯拉罕看到了一只藏匿的公羊,他立刻决定用这只羊来代替其子作为对上帝的火祭物。”另一来源载于《利未记》:“亚伦将把他的手放在活着的羊的头上,诉说民众和自己所犯之罪,表示全民的罪过已由该羊承担,然后将它逐人荒野之中,象征着众人之罪随之而去。”叶舒宪在《圣经比喻》中指出:“罪羊的这两个用途均来自远古社会中的驱邪风俗……弗雷泽指出,在氏族部落社会,把整个部落的妖魔或疾病赶走的方式就是选一只动物当替罪者。”古人认为通过上述方式可以实现整个氏族部落的新生。
本文拟基于原型批评的替罪羊理论来分析老妇人格雷姆斯这一人物的诸多原型特征,说明作为那些生活在社会边缘地带的“他们”中的一员,格雷姆斯及其同类注定将作为这个咄咄逼人的父权社会、冰冷的机器时代和冷漠的自然的献祭物。同时,作为重生之轮的一部分,其自身永远逃不掉被剥削、被注定的这一命运。
二、父权社会的牺牲者
在《林》这部小说中,最神秘、最隐晦的一个场景出现在老妇人格雷姆斯临终前。“跟着这位格雷姆斯夫人一起上镇的是四只格赖姆斯家的狗,都是些高大而又瘦骨嶙峋的家伙……它们在树林里,在附近田野里追逐野兔,它们吠叫的声音又引来了另外三只乡下狗……它们开始玩耍,在空地上团团奔跑。它们一圈又一圈地奔跑,一只狗的鼻子触到另一只狗的尾巴。在积着雪的树枝下,在冬日的月光里,空地上呈现出一幅奇妙的景象,它们这样一声不响地奔跑着,松软的雪地上被踏出了一大圈脚印。狗没有发出声响。它们绕着圈子奔跑,跑了一圈又一圈。”叙述者也坦承说:“也许,狗的奔跑就是一种哀悼的仪式吧……关于这样的事,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已长大成人,有一次,也是一个冬天的夜里,我在伊利诺斯的一个树林里看到一群狗也是这样做的。”可见,叙述者在幼年时对于这样一种近乎原始而又神秘的仪式究竟意味着什么完全是懵懂的。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什么在当时的叙述者看来,其他目睹了老妇人死亡场景的人“都显得很诡秘。”那么,“雪地上那些个狗儿奔跑过后所留下来的椭圆形圈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威尔弗莱德·古尔灵(Wilfred L.Guerin,)在其所编著的《文学批评手册》(A Handbook of Critical Approaches to Literature)关于原型批评的一章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记述——“曼荼罗(Mandala)是指围绕着一个中心点的方、圆共构几何图式。这种形式起源于亚洲,在传统的曼荼罗构图中一般都包含了三角形、方形和圆形,因为这三个图形分别对应着数字三、四和七。”另外,在本书的同一节中,古尔灵还提到“数字三影射了三位一体,因此具有了阳性的象征意义。数字四因与圆环这一意象相互关联因此又有阴性的象征意义。在此基础上,数字七作为三和四的组合就拥有了阴阳相合,即循环完满的意思。”由此可知,小说中老妇人格雷姆斯家的四只狗和随之而来的另外三只狗在雪地上一圈一圈奔跑后所留下来的椭圆形足跡同老妇人死亡的发生地——那片树林中间的小空地与老妇人格雷姆斯死后的躯体共同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原始的曼荼罗图形。
曼荼罗最早出现在宗教祭祀活动中,在我国的西藏地区的藏传佛教中将这种形式称之为“坛城”。曼荼罗作为一种精神和祭祀符号,代表着微缩的宇宙万物。通常情况下,曼荼罗的出现都与圣地相关联。与此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到,老妇人格雷姆斯死亡场景与《圣经》中所描述的罪羊祭祀场景颇为相似。老妇人格雷姆斯此时作为《旧约》亚伯拉罕故事中的伊萨克或《利未记》中的公羊,她的死也构成了献祭活动中的一部分。简言之,皑皑白雪象征着纯洁的祭坛,老妇人格雷姆斯的肉体如同《圣经》故事中替罪的公羊,促成了献祭仪式的最终完成以及新一个轮回的重新开启。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叙述者此后会将老妇人格雷姆斯的尸体误认为是来自于一位少女。
另外,我们也不应忽视小说中所呈现的另一个神秘元素——月相。老妇人临终前曾坐在林中空地的一棵树下休息,“她睡了一会……月亮也出来了”。老妇人死后,猎人发现了她的尸体。由于害怕,他匆忙跑到了镇上的酒馆里。也就是在那里,故事的叙述者听到了这个故事。当叙述者和镇上的男人们在猎人的引领下来到老妇人离开大路的地方时,“月亮刚刚升起”。当叙述者和镇上的诸人到达老妇人的真正死亡地点时,“但是一轮满月又使一切都清晰可辨”。弗莱在《剖析》中曾提示我们月相的次第变化正是节律循环的一部分。“但是,残月、隐月和新月这一重要顺序,可能便是我们复活节象征中用三天分别代表基督的死亡、消失及复活的相关规定的起源,因为这与月相的变化无疑是相近的。”由此可知,作者正是借用月相变化的这一原型意象来间接暗示和传达“宿命之轮,永生不息”这一文章母题。
综上所述,无论是替罪羊这一意象还是晦涩不明的月相变化都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死亡并不意味着老妇人格雷姆斯命运的最终完结;相反,它是新一轮被牺牲、被献祭的宿命循环的重启。作为“他们”中的一个,她的命运早已被牢牢绑缚在永生不息的命运之轮上。
三、机器时代的替罪羊
在小说中,叙述者不止一次提到老妇人格雷姆斯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她从不拜访什么人,所以拿了所要的东西便匆匆回家了……没有人替她提一下。人们驾着车沿路而过,但对这样一个老妇人是谁也不会注意的。”即使是老妇人一家的住所也是在远离众人的“镇外四英里处的一条小河边上一所没有粉刷过的小屋里”。在老妇人临死前的那个早上,即使大雪纷飞气候极度恶劣,她还是一如往常地出门去卖鸡蛋。因为“没有蛋卖,她在镇上又用什么去买东西,买那些维持生计所必需的东西呢”?在屠夫那里,“屠夫说到她的男人和儿子,咒骂他们,老妇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眼睛里露出微微吃惊的神情”。在老妇人格雷姆斯看来“这是很久以后第一次有人和她客客气气地谈话”。凡此种种,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老妇人格雷姆斯一家不只是居于整个镇子的边缘地带,也被整个镇子上的人以一种“社会边缘人”的态度来对待。
为什么其他的人会对老妇人一家表现得如此冷漠?首先,我们应结合《林》这部小说的创作时代背景。安德森的这部小说最初发表于1933年,即美国由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过渡时期。面对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人们的思想也随之发生了剧烈的转变。人们开始信奉“适者生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异化、冷漠与疏离所取代。安德森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切,并将上述变化所带来的种种人性畸变和反常一一记录于自己的作品当中。《林》的主人公老妇人格雷姆斯便是一例。“作为一个不知父母是谁的‘契约女孩,她一生注定了将伴随着种种的苦难和不堪。”从少女时代德国农场主夫妇的欺凌、残暴到婚后丈夫、儿子的漠视、侮辱,终其一生,老妇人格雷姆斯都未尝过一丝的温暖与关怀。但是,正如小说所述,老妇人格雷姆斯作为“他们”中的一个、“无名氏”中的一员,她以及她的“同类”,注定将成为替罪的羔羊被他人送上祭坛。
其次,弗莱在《剖析》魔幻形象一章中曾这样界定过“替罪羊”所身处的社会现状:“这是一个充满了噩梦、劫难奴役、痛苦、迷茫的世界。”这里近似于所谓的地狱,每个人都背负着不可测的命运。这个形象的人世间,充斥着“替罪羊或遭人暗算的牺牲品”。因为,“只有让他们成为刀下鬼,别人才得以强大”。这是一个不断地寻求献祭物的邪恶的世界,老妇人的死正如祭奠仪式上的替罪羊,构成了“悲剧和讽刺这两种结构的魔幻的或尚未移位的基本形式”。作为“这个罪恶社会的成员,或者说,在他所生活的世界中,类似的不公平构成了生存的无法回避的一部分”时,诸如老妇人格雷姆斯这样的“无名氏”“边缘人”注定了将承担这本不该他们所承担的一切。
小说中的老妇人格雷姆斯体现了原型批评理论中的“替罪羊”形象,无可避免地成为了冷酷的机器时代的无辜的牺牲品。在其死后,她的肉体作为献祭物,陈于雪白、纯洁的祭坛上。在叙述者的眼中,老妇人的身体变得如小女孩一般。而这也间接暗示着一个新的循环的再次开启。“所以,这种周而复始的循环的神话或抽象的结构原理,在于把个体生命由生到死的持续过程进一步扩展到其由死亡到复生。”作为永生不息的命运之轮的一部分,她以及“他们”循环往复、永生都不能逃脱这种沦为“替罪羊”的命运。
四、大自然的献祭物
在《剖析》中,弗莱还根据人物的行为方式将小说中的主人公划分为五类。其中“如果主人公论体力和智力都比我们低劣,使我们感到可以睥睨他们受奴役、遭挫折或行为荒唐可笑的境况,他们便属于‘讽刺类型的人物。”而讽刺悲剧的主人公通常都是“替罪羊”式的人物,即无辜的主人公最终死去或自我牺牲。在《林》主人公老妇人格雷姆斯身上上述元素都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濒死的老妇人在生命垂危之际回忆往昔,无论是童年、少年还是成年她的梦境里都不可能是快乐的,因为“她从未遇到过什么快活的事情”。尽管婚后她的丈夫漠视她,她的儿子以及同她儿子厮混的女人把她当作仆人一样使唤她,但“她并不在乎:她这样惯了。无论怎样,她从来不吭一声。她就是这样过日子的。”可以说,生活让她变成了恭顺的羔羊,因为“那个死去的女人生来注定要喂养那些畜生”。在老婦人格雷姆斯的身上,我们不只看到了她所遭受的奴役与挫折,还有一种弗莱所定义的“替罪羊”式人物的自我牺牲。
在弗莱看来,天真的嘲弄与复杂的嘲弄间最大的区别是:复杂的嘲弄只是会单纯地陈述事件,但是读者却可以体会到文字之外的弦外之意。在小说的结尾,故事的陈述者说道:“我并不想强调什么。我只是想解释一下,我当时为什么会感到不满。”言外之意,叙述者在讲述整个故事的时候是以一种冷静的旁观者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极深的嘲弄语气来讲述这个故事。这种嘲弄不仅体现了小说作者安德森对于往昔田园生活的留恋,同时也传达了对那个信奉“适者生存”时代的不满。对于那些如老妇人格雷姆斯一样无法跟上时代脚步的人来说,无论其是如何的无辜,到头来都逃不掉被选为献祭物并且最终被社会所淘汰的命运。
另外,作为贯穿全篇的中心意象——雪,在原型批评的视角下也被赋予了独特的意义。在弗莱看来,雪是水的幻化形式。而雪所对应的季节——冬季其本身所对应的叙述程式就是讽刺和嘲弄。可以说讽刺性神话是“将传奇的神话般的形式运用到更具现实性的内容上,使内容出乎意料地套上这样的形式”。可以说,这一叙述程式上的作品更接近于现实。弗莱更在《批评的剖析》中将这一叙述程式细化为六个相位,其中“第五个相位相当于悲剧中的宿命论的第五个相位,主要强调自然循环,即象征厄运或鸿运的轮子的不间断的运转”。这一相位“较少注重道德……而重逆来顺受、听由天命”。至此,我们终于可以从另外一个侧面来理解老妇人一生的际遇与不幸了。
在弗莱看来,冬天意味着英雄的逝去与英雄主义的丧失。与此同时,冬天也孕育了象征重生与复苏的春天。可以说,这既是一个自然循环的结束,同时也是新的循环的开始。正如叙述者在小说中所表述的那样,“人们发现她时,她的身体已经冻得硬邦邦的,两只肩膀是那样削瘦,身体是那样纤细,虽然已经死了,看上去却像一个少女迷人的身体”。可以说,在那样的一瞬间,老妇人格雷姆斯得到了新生。但是,“宿命之轮,永生不息。”小说的主题揭示了她作为“无名氏”中的、一个自然的献祭物,死亡之后的重生只能是再遭磨难的开始。
五、结语
安德森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不仅为《林》这篇小说赋予了一层神秘色彩而且也为我们多角度解读这篇名作提供了可能。诚如叙述者所言,老妇人格雷姆斯作為“无名之人中的一员”,注定了将成为这咄咄逼人的父权社会、冷酷的机器时代以及冷漠的大自然的替罪羊。在小说的结尾处,叙述者说:“那件关于老妇人之死的事情变得就像从远处飘来的音乐声。每一个音符都得慢慢琢磨才听得清楚。”通过上述分析,我们会发现这部小说的动人之处也恰恰在于其隽永而深远的含意。这是一个值得被一再重述的故事,亦如老妇人格雷姆斯那永生不息、周而复始的宿命轮回。
[责任编辑:周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