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周岩
宾夕法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的存在,使费城成为了美国东部与纽约、波士顿比肩的高等教育重镇。众人皆知这所常春藤盟校是世界一流的综合性大学,但它又时而给人留下“个性模糊”的印象。相比于哈佛的政治精英、麻省理工的科学怪才、斯坦福的硅谷企业家,一位符合人们“刻板印象”的宾大毕业生是怎样的形象?
这个问题不易回答。宾大毕业生毫无疑问是“精英阶层”,但似乎缺少一个统一的鲜明形象,而更多是在各个专业领域精心耕耘的中流砥柱。但这或许恰恰说明宾大的教育模式有着可复制与推广的潜质,相比于闪耀的个人天赋,教育本身的作用更为凸显了。这也正是现任宾大校长埃米·古特曼(Amy Gutmann)告诉我的,她不认为大学是一个简单的天才汇聚之地或是精神乌托邦,而是要积极介入受教育者的人生,通过让他们学会全面的、符合时代要求的前沿与跨界知识,培养其合作与创造的能力,让他们可以去改善自己的生活,进而用所学改善更多人的生活。
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校园
1740年,本杰明·富兰克林创立了这所学校,再过26年后美利坚合众国才宣告独立。作为北美第四古老的大学,宾大与此前三所学校的性质截然不同。早于宾大创办的哈佛大学、威廉玛丽学院、耶鲁大学都是培养神职人员的殖民地学院,而由现代美国缔造者创办的宾大则被视为北美现代高等教育的真正开端。富兰克林认为,要使当时的北美赶上欧洲的经济和军事发展水平,必须提倡注重实际应用的新型教育,培养不脱离现实生活的人才。
于是,宾大成为第一个开设历史学、数学、农学乃至英语等课程的美国大学,而不是局限于拉丁文、希腊文、神学等“古典教育”。北美第一所商学院、第一所医学院,也都诞生在宾大。介入而不是脱离社会的方向,从最初即奠定。
三联生活周刊:大学的根本使命之一是培养人才。什么样的学生是宾大的理想毕业生,能否给出一个具体的例子?
埃米·古特曼:让我以最近刚毕业的一位同学为例。他在宾大学习的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人文学科和数字媒体设计,然后去了皮克斯动画工作室(Pixar)。最近他又回到了费城,利用所学和在皮克斯得到的经验和技术,在费城儿童医院设计互动项目,帮助自闭症儿童康复。
三联生活周刊:“跨学科”是宾大着重强调的特色,但是现代大学总体上仍是以现代的分科知识来建构,二者在历史上相互催生。Science的中文翻译为“科学”(日文借词),也是因为日本学者西周时懋取“分科之学”之意,他发现现代西方学问是一科一科的,和古典的“博通之学”很不同。如其他大学一样,宾大本身也是由12个分科学院构成的,如商学院、医学院、法学院等,在现有的框架之下你如何去打破专业化知识的学科壁垒?
埃米·古特曼:宾大的12个学院虽然主要以学科划分,但彼此之间紧密联系。一个直观的地方,和常见的分散于城中各处的校园不同,全部12个学院都在费城一个步行可相互抵达的校区范围内。
从老师方面,十多年前我们就启动了“宾大知识融合”项目(Penn Integrates Knowledge,简称PIK),专门鼓励跨学科的学者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学院中同时任职,进行前沿与跨界的研究和教学,为此我们投入了数亿美元。努力之下,在诸如医学伦理、公共卫生管理、国际法与人权等领域,宾大都是世界领先的。我自己就同时是宾大文理学院的政治学教授和安南伯格传播学院的传播学教授。
从学生方面,在我的校长任期内宾大就有数十个新开设的联合学位项目。比如本科生的生命科学与商科的联合学位,研究生的法学与MBA联合学位,都是沃顿商学院和其他学院的合作项目。国际研究也是许多联合项目的关键部分,这是为了让学生对快速变化中的21世纪做好准备。还有其他诸多遍布世界各地的研究与合作中心,也服务于跨领域交流的目标。
我们在这12个学院之间打通界限,生产原创和融合性的知识,目的不仅在于对世界与人类社会达到深刻的理解,也要以创造力和合作来解决一些当下时代重要而复杂的问题。
三联生活周刊:你很强调知识的应用,无论是对学生的培养还是研究的导向。但有一种传统观点认为,大学应当是象牙塔,和外部世界保持距离,专注于“纯粹”的探索,而不必太看重“实用”的知识。你怎么看待这种对大学和高等教育意义的理解?
埃米·古特曼:大学是它们所在的社会以及整个频繁互动的世界中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于之外,所以我拒绝把对知识本身的追求和知识的应用一分为二。太多的知识都有着转化为行动的潜能!我最初学的是数学和哲学,这是十分偏理论的内容,但非常助益于我的人生,比如让我更好地设定与安排优先级、思考何为正确与公义。
高等教育的意义就在于让自己和他人的人生产生积极的变化。宾大在费城有多所附属医院,它们给全城的人提供医疗服务。费城的基础教育、法律援助等,我们也都积极介入,每年投入数十亿美元,数千名老师学生参与其中。这是我作为校长的职责,让大家看到一所伟大的大学可以给所在社区的人提供怎样实实在在的帮助,进而服务于整个世界。大学不应满足于象牙塔的角色,而是要献身于最广阔领域的知识及其应用。
学生们在宾大上学时就學会利用创新和跨界的知识服务于社区,当他们毕业后,把这种能力带到他们的来处——美国的每一个州以及超过100个国家和地区,我管这叫做“教育外交”(Educational Diplomacy)。他们所代表的不仅是宾大,也是高等教育的精神。比如说最近有一位来自加纳的毕业生,他是家乡第一个来美国接受教育的,现在他回去创立了家乡方圆100英里内的第一个社区医疗诊所。
宾大的这种精神,是从建校之初就确立的。美国国父之一的本杰明·富兰克林创立了这所学校,当时他就让学校教授不同的学科,既包括基础的,也包括实用的,这与那些只专注于所谓“精英教育”的早期教会大学是截然不同的。即便把大学称作“象牙塔”,宾大也是一个积极介入世界的象牙塔。
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埃米·古特曼
三联生活周刊:任职校长期间,针对本科生的“全额补助”助学计划(All-Grant Financial Aid,即在录取时完全不考虑学生经济因素,学费需要多少则资助多少)是你着重推行的一项政策,它的背景和实施是什么情况?
埃米·古特曼:我父亲是从纳粹德国逃出的难民,在世界各处辗转,我在印度出生,然后随家人来到美国。我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毕业生,靠着全额奖学金在哈佛大学读本科。那个年代的哈佛,穷孩子是极少数,几乎没有,我是一个特例。正是在大学,整个世界向我打开了大门,我的人生由此改变。我最開始发现了自己对数学的兴趣,然后是人文科学,读博士、教书、成立研究所,一步一步,现在成为宾大的校长。因为这样的经历,我对大学的理解是,它应当对一切学生开放,无论他们的家庭社会经济状况怎样,也无论他们来自哪里。
我任职后不久即雄心勃勃地制定了这个目标,可是很快到2009年,突如其来的金融危机导致的经济衰退让我们面临极大的挑战,但最终在我们出色的团队的努力之下,任务甚至超额完成了。这也是因为我们把这项工作放在一个很高的优先级上。我喜欢用三个以i开头的单词概括自己的治校理念:inclusion(包容)、innovation(创新)、impact(影响力),有助于这三点的,就是我进行决策时的优先任务。
三联生活周刊:今天的高等教育已经愈来愈大众化了,即使像宾大这样昂贵的私立学校,更多的学生可以借助各类资助入学,相比于你上大学的时候普通人出头的机会更多了。但是对年轻人而言,这是否也是一个愈发“无聊”的时代呢?以你上学的60年代为例,那是全世界年轻人在风云激荡中追逐“理想”的时代,而今天许多人认为,高等教育只是在不停地生产着“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埃米·古特曼:无论怎样定义今天的时代,它绝非“无聊”。这个时代充满了失衡与颠覆(Disruption),技术的颠覆、政治的颠覆,各个层面上的失调与分裂。很多人对这些颠覆感到不安,但实际上,如果你受过高质量的教育,每一处颠覆所在都是机会所在,而且是绝佳的机会。年轻人应当用他们接受、创造、转化知识的能力,抓住这些机遇。打破固有的知识边界、与他人合作,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我们的教育应当提供的。1936年,富兰克林·罗斯福总统发表的著名演讲中,说那一代人有着“与命运的约会”(Rendez-vous with Destiny),今天的年轻人不仅同样有着和命运的约会,他们本身就可以去改变命运——通过从颠覆中得来的机遇。
三联生活周刊:回到最开始的问题,即学校究竟要培养怎样的学生。换一种方式,请你开列一个合格的毕业生的必读书单,包括哪几本书?
埃米·古特曼:有太多书需要读。有6本我现在想到的:《坚毅》(Grit,by Angela Duckworth),讲述不屈不挠,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从错误中学习是人生的必修课;《离经叛道》(Originals,by Adam Grant),如何勇敢地提出新看法、打破群体成见,最佳领导者应当对不同意见持开放态度;《创造者》(The Innovators,by Walter Isaacson),发明家与企业家们关于创新的故事;《挚爱》(Beloved,by Toni Morrison),一本关于美国奴隶制的极佳小说,种族、性别、暴力,以及爱与人文精神;《为自由教育辩护》(In Defense of A Liberal Education,by Fareed Zakaria),关于通识教育的意义;《这些真理》(These Truths,by Jill Lepore),三种重要的美国精神:政治平等、人权、人民主权,不仅是了解历史,也是为了思考现在。(实习生俞可薇对本文亦有贡献。本文图片由宾夕法尼亚大学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