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芳
读王羲之的《兰亭集序》,28行,短短324字,总有一种悲喜交加的感觉缠绕心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不禁想起弘一法师李叔同弥留之际,写下绝笔“悲欣交集”四字,令人唏嘘感叹。
《兰亭集序》,乃彼时彼地,彼情彼景,彼人彼事,一时触发,撩拨心弦,兴起而作,诗人的情感也随之转化。最初,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皆具,青山绿水,水木清华,绿树成林,翠竹成荫,万物和谐,胜友如云,天时,地利,人和,“天地有大美而不言”,游目骋怀,酣畅淋漓,他感受到大自然无言的美,挥毫当得江山助,“大块假我以文章”,于是寄情于翰墨书香。大自然以其博大精深,无声地涤荡人的心灵,滋养人的精神,启迪人的智慧。自然给予人的启发是无限的,一个从自然吸取养分的人,一个热爱自然的人,必定是一个内心丰盈、灵魂洁净的人。
古人云人生四大喜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些快乐总能嗅出物质和名利的味道,并未摆脱外在的诸如生存和种种追求的束缚,心为形役。而羲之的快乐是纯粹的,完全精神层面的,它超脱凡尘,不沾染丝毫世俗气,以心灵的自由为终极目标。然而,他的这种快乐也是有所凭借,有所依靠的,它受外物的影响,不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注定不能长久。试想,如果天公不作美,不是天朗气清,而是阴雨绵绵,或者倾盆大雨抑或风雪潇潇呢?再如果没有佳人做伴,而是孤身一人呢?快乐是否会大打折扣,甚至转瞬即逝呢?所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真正的快乐应来自内心深处恒定而持久的那份安详、宁静、和谐,愉悦。
《兰亭集序》后两段情感转乐为痛,又转痛为悲,乐极生悲,转入物极必反的圈套。痛因何而起?痛生命短暂,俯仰一世,人来到这世间走一遭,只是一抬头一低头的工夫,眼睛一闭,不睁,一生就过去了。痛人生变化无常,快乐易逝,来得快,去得也快,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美好的时光总是难以持久。痛一切终期于尽,生命必将逝去,最终化为虚有,无迹可寻,就像你从来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每个人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在朝着生命的终点一步步走去,所以,从古至今,关于生死,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庄子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就连一代枭雄曹操也感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人生易老天难老”,我们无法改变,也无力掌控生死,唯有把死当作生命恩赐的礼物平静地接受,正如史铁生所言:“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道家以生即死,死即生,相忘于江湖来挣脱死亡带来的痛苦,但面对亲人离世的鼓盆而歌,显得那么虚弱无力!秦皇汉武想求得长生不老的失败而终显得那么愚昧可笑!现代自然科学企图用技术与疾病抗争,延长生命,终究难敌必死无疑的宿命。
固然,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魏晋时期玄学之风的影响,当时士大夫普遍崇尚老庄,出世人仙,逃避现实,追求无为自由的生活。作者最后也意识到“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王逸少是何等洒脱随性、无拘无束之人,当年东床坦腹,当年写字换鹅,当年天台拜师,当年纵情山水,是何等赤子之心,至真至诚之人,如今也不得不叹人生短短几个秋,浮生若梦欢娱少,我命由天不由我,生死两忘江湖里。
王羲之作《兰亭集序》是永和九年(公元353年)農历三月三日,刚刚50岁,正当知天命之年,两年后,他称病弃官,公元361年病卒。经历了人生种种悲欢离合,看清了人生真相,他依然在努力抗拒人生虚幻,却最终陷入“悲”的泥潭,无法自拔,未能完成生命的自我救赎。当然,此刻的“悲”亦有别于前者的“痛”,它是痛苦之后的沉淀,是痛定思痛,是看破红尘后的理性冷静。痛过之后,有人悲观沉沦,有人达天知命,有人不喜亦不惧。羲之对生命从骨子里是热爱的,吴楚材、吴调侯在《古文观止》中评“逸少旷达,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林云铭在《古文析义》中也言:“右军何等人物,生死关头,宁勘不破?”这也正是羲之超过常人之处。
人生充满悲和喜,我们该如何度过这短暂的一生呢?无论怎样,痴心不改、无可救药地热爱生命,就像一个热恋中的人。保持内心的快乐,拥有发现美的眼睛、感受美的心灵、博大的胸怀、丰富而深邃的思想和绝妙的智慧,并尽最大可能在有限的生命限度里创造最大的价值。从这个角度来说,一切伟大的思想家、艺术家、科学家都是能够获得真正快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