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诗意 故园恋歌

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关注段维的诗词作品，感到他很接地气，在写了许多反映底层民众生活的“民生即景”之外，还写了“故乡纪事”之类的系列诗词，其首选题材就是对农家故园的深情眷恋，对乡村儿时生活的真实记忆——这属于地道的“田园诗词”。

品读段维的田园诗词，主要有以下特色。

一、情真事真

段维并不是出身于纯粹的世代书香的文人诗人。他是农家子，从小至上大学之前，在山区农村生活、劳动了十七、八年，对农民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情，对农村生活有亲身的体验，对农业劳动有切身的经历。这就为他的诗词创作、特别是田园诗词创作提供了先天条件，加之后天的学业深造、生活积淀，使得他能以敏锐独到的审美眼光观察社会，审视农村，创作出感情真挚、真实动人的田园诗词。

（一）情真——对农民的挚爱与尊重

请看他的五绝《题老父栽种的朱顶红》：“闲居农舍畔，自得稻香风。惟愿终其老，不胜朱顶红。”还有《回老屋与父亲闲聊》：“地气沾衣湿，轻摇蒲扇风。家长和里短，晾晒怕生虫。”再看七绝《题老父用“黄泥杂”依形自制的拐杖》：“巧将樗栎化扶桑，手把貔貅意味长。训示敲山能震虎，衰颓搀拽似吾娘。”还有“满月新丸，残阳老饼，人在其中吞吐。生涯如许……共扫前尘，同温故事，父子唏嘘相抚。”（《齐天乐·推自制小车陪老父打年货感赋》）这些诗词写的都是对故土、对亲人的眷恋，尤其充满了对父爱的温暖记忆和甜蜜而苦涩的回味。段维在谈创作体会时说：“《回老屋与父亲闲聊》便是真实场景的记录。”“《题老父用“黄泥杂”依形自制的拐杖》，既是对父亲衰老的惋惜，也侧面抒发了对英年早逝的母亲的怀念。”仅从字面上看是在写父母亲，其实是诗人对勤劳俭朴的中国广大农民的真情歌颂、挚爱与尊重。其中“训示敲山能震虎，衰颓搀拽似吾娘”，我也和作者一样，“一读一潸然”。诗贵情真，像这样饱含真情的诗句，不仅能感动得作者自己流泪，也能撼动读者的心弦。

（二）事真——对农民、农事的诗化描写

请看七律《打柴记》：“夜阑犬吠惊乌雀，更觉山尖残月昏。一线羊肠回左右，两枚脚板丈乾坤。荆条仆地天高远，柴捆欺生人仰翻。抹泪几番心似箭，归途落日大如盆。”段维自注说：“我十岁出头就跟随大人到来回一百多里外的大山上打柴。其中甘苦自知。”可见他从小就参加了农业劳动，艰辛备尝。“荆条仆地天高远，柴捆欺生人仰翻。”这是在山上砍柴、背柴、挑柴的农家小孩经常发生的狼狈现象，真实而带有谐趣。“一线羊肠回左右，两枚脚板丈乾坤”，词近旨远，寄托遥深而充满诗意。

再看他的《秋收图》：“秋收难觅丁男影，健妇撑开一片天。银月挥来禾仆地，晓星披去汗生烟。湖中鹅白层云厚，藤上瓜红落日圆。劳动乡邻勤互助，米粑次第叫尝鲜。”两句“银月挥来禾仆地，晓星披去汗生烟”，就把农民披星戴月抢收稻谷的辛劳情景写得生动如画：“健妇”们（已是“难觅丁男影”了啊）挥舞着像“银月”似的镰刀，顿时一片片“禾仆地”；尽管在是“晓星披去”、太阳还未出山的凉爽清晨，“健妇”们也已是累得大汗淋漓、浑身热得冒烟了。这比我《山间老农》诗中的“手握锄镰头点地，肩扛日月汗生烟”一联写得更含蓄、更深刻。再看“湖中鹅白层云厚，藤上瓜红落日圆”。这是对农村景象绘形绘色的描写，加上“米粑次第叫尝鲜”，这些诗句都是一幅幅精彩的农村剪影，全诗勾勒出一幅广阔灵动的“秋收图”。

段维说：“像《秋收图》中描写的“湖中鹅白层云厚，藤上瓜红落日圆”，就是对我家老屋门前景象的绘形。《养蚕女》中“细甄翡翠金枝叶，好喂玲珑白玉蚕”，就是对大集体时寄居我家养蚕的几位姐姐的回想。《放牛娃》则是我自身的体验。”可见他的田园诗，多是真实地描写农村、农民、农业劳动的“纪实之作”。

还有《腊八粥》：“清香缕缕绕心胸，回织儿时小彩虹。邻舍小妮匀我半，至今块垒未消融。”“不甘和月寐，兴至逐流萤。饮露罗裙重，拈星玉指轻。隔瓶光熠熠，启盖怯生生。终古飘零惯，安身却负卿。”（《忆乡间夜捉流萤事》）“合笑当年长辫子，无端不肯嫁春风。”（《同乡聚会戏题》）等等诗句中，都隐含着一些令诗人终老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发生在乡村少年时代的真实故事。

二、意深格高

段维的许多田园诗既真实而生动，同时也深涵哲理、富有禅意、含蓄蕴藉，且有胆有识、有寄托。

我们先来欣赏他的七律《放牛娃》：

偏是农闲我忙碌，披星戴月雨兼风。

冻伤脸颊葡萄紫，粪饼干烧旭日红。

生怕老牛偷幼穗，时将条竹舞长空。

冷丁念及朱洪武，自问原身可是龙？

昔日农村五六岁的小孩就开始放牛是常事，无论农忙农闲、刮风下雨，小孩子都是要起早摸黑帮家里放牛的。“生怕老牛偷幼穗，时将条竹舞长空”，既要防止牛吃庄稼，又要爱惜耕牛，手舞竹条“引而不发”。这诗句里隐含的动作和心理活动，非亲自放过牛者莫能道。清代诗人陆师有句“问渠何法牛驯扰，鞭挞无惊刍牧多”差可相似，但不及段诗通俗易懂。“冻伤脸颊葡萄紫，粪饼干烧旭日红。”在冬天里，放牛娃们的两块嫩脸巴，确实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的，就像吐鲁番的紫葡萄一样。他们放牛时也真的要找来干牛粪烧着驱寒。在这里，诗人用优美而幽默的诗化语言，再现了童年辛勤的生存状况，据说这一联还得到其同乡诗人、茅盾文学奖得主熊召政先生的好评。煞拍一句“冷丁念及朱洪武，自问原身可是龙”，则体现了诗人在贫苦寒微之时，不乏乐观自信。有个故事说，朱元璋在给地主放牛时，喜欢头枕放牛鞭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睡成一个“天”字，后来他还真的当了“真龙天子”。段维当年放牛时亦“冷丁念及朱洪武”，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此诗比起宋人张耒写的“牧牛儿，远陂牧。远陂牧牛芳草绿，儿怒掉鞭牛不触”（《牧牛儿》）及明代高启写的“牛上唱歌牛下坐，夜归还向牛边卧”（《牧牛词》），自是意深格高多矣！人称“鬼才”的现代诗人聂紺弩亦写有《放牛》诗：“生来便是放牛娃，真放牛时日已斜。马上戎衣天下事，牛旁稿荐牧夫家。江山雨过牛鸣赏，人物风流奏笛夸。苏武牧养牛我放，共怜芳草各天涯。”还有“一鞭在手矜天下，万物归心吻地皮”等诗句，两者相较，聂诗深沉婉曲，段诗英气勃发，各骋情怀，各展诗才，各显春秋。

再看他写的七律《放鸭人》：“举家生计赖支持，行走江湖稻菽畦。独把月宫肩左右，常将画戟赶东西。闲来数断云中雁，倦极偷眠柳下堤。回首故园山水远，更堪春夜鹧鸪啼。”此诗自注：“月宫指放鸭人流动住宿的半圆形鸭棚。画戟指放鸭人手持的长竹竿。”段维诗笔挥洒自如，将那些年复一年不避风霜雨雪、四处流动、被人贱呼“放鸭佬”者变成了“肩挑月宫”“手持画戟”、多么风流潇洒的英雄。总之，无论是打柴、割谷，也无论是放牛、放鸭等等农民日复一日的艰辛劳动，在段维的笔下，全都可化为浪漫诗情。他的田园诗词逸思奇想、新意迭出、纵情挥洒、文采风流、妙语警人，诙谐而又富有理趣，人格境界超凡脱俗，读之往往令人拍案叫绝。清代沈德潜《说诗晬语》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此言不虚也。

更有他的《老家见闻》：“遥望凉亭笼翠烟，近瞻勒石镇荒山。绿苔如叶捧红字，精准扶贫示范园。”“莫道儿孙皆忤逆，打工求学在他乡。”（《乡村重阳节》）“于家为祖业，于国是寒酸。”（《老屋二章》）之类的田园诗，皆触景生情，感物吟志，既直面现实，意涉讽谏，又含蓄蕴藉，味在言外，有胆有识，有高度、有深度、有温度，实属风骨峻朗、格调高华、雅健沉雄之作。

三、言精语新

前面说的是思想性。其实，段维的田园诗词艺术性亦佳。他精于炼字、炼句，句法灵动，新雅流畅，不避俚俗，平中见奇。例如，他的《故园春》：“山乡风物神来笔，阅尽天涯魂梦牵。粉蝶桃花相仿佛，紫藤麦穗好缠绵。洲头耕犊迷芳草，岗上顽童竞纸鸢。镇日城中生倦意，田间春色自陶然。”是什么使得他有“神来之笔”呢？是“粉蝶桃花相仿佛”。这句诗与刘庆霖的“风过花飞是三瓣，细观两瓣是蝴蝶”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紫藤麦穗”“耕犊迷芳草”“岗上顽童竞纸鸢”，这些都是纯粹的“山乡风物”啊。尽管段维现在身居闹市，“阅尽天涯”，但他仍然心系故园，这不是一曲令人“梦魂牵绕”的新雅流畅的田园曲么？再如“烟含柳钓争滩鲤，水浴牛喷蹬鼻鸥”中的“水浴”一句，使我这个“生来便是放牛娃”者连呼绝妙：水牛爱浴水，一有机会就会全身长时间地泡在河（或塘、湖）里“洗澡”，有时只留两个鼻孔在外出气。但是水鸥等小鸟却趁机时而飞到牛背上、时而飞到牛头上啄食小虫，水牛无奈，只好用鼻子吸水喷成两道水柱来驱赶蹬在鼻子上的水鸥。同时，水牛也通过喷鼻来达到像人进行深呼吸那样的舒服惬意（当然，水牛有时也会将头埋水中来惩罚水鸟，而水鸟则会及时飞离水面以避祸）。唐人郑遨虽有“隔岸水牛浮鼻渡”的诗句，但无“水浴牛喷蹬鼻鸥”这一细节。细节决定优劣，仅此七个字，却蕴涵了牛浴、鸥蹬牛鼻、牛喷鼻子、鸥落鸥飞等丰富有趣的戏剧性画面，欣赏这样的诗情画景，是只有“放牛娃”才可能获得的“专利”。而没有当过“放牛娃”的诗人，即使再有想象力，也不可能虚构此种细节，甚至还不解其妙，更是无法写出此等可以申报“专利”的诗句来。

还有“小子燃鞭于狗尾，老翁沽酒就猪头。”“睡眼撩开光世界，青山顶戴被云蒸。”“碾盘几世轮回偈，蒸饼千张压榨忙。”“愁织茧丝温饱事，笑开花朵说书声。”“初吻陈年酒转浓”“扁舟犁破镜平水”“弦月沉江疑下钓”等等，这些“言精语新”、意在言外、含多义性的典型例句，在段维的田园诗词中不胜枚举。

当然，我们还可从其他方面赏析、挖掘段维田园诗词的创作特色，而且田园诗词创作没有、也不应该有固定的模式。特别是写新时代的“新田园诗词”，更应不断创新，以全新的观察视域、全新的创作思维和审美情趣，不断挖掘新的田园题材、开辟新领域，紧扣新时代“农民、农村、农业”的主题及“三农”巨变的现实情况，把旧体诗的“舊”写“新”，把新田园诗的“新”写“活”，借以叙事、言志、抒情，创作出更多更美的新时代的田园诗词。

（李辉耀，主任编审，原《心潮诗词评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