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斯锐
摘要:陶渊明身处魏晋政权更迭之际,魏晋玄学对其思想和内心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儒道释三家思想的影响下,陶从旧自然学说中发展出“新儒学”,提出一种“新自然学说”。他用自然作为尺度去衡量现实,主张回归自然的人性;他改造“旧自然说”,对名教进行一定的反驳。但是他并未完全摆脱名教伦理的束缚,新自然学说与旧自然学说在他心中的交战,使他逐渐形成了建立在新自然观基础上的新儒学。本文即对其新自然观和新儒学的几点特点进行论述。
关键词:陶渊明;新儒学;新自然观
陶渊明以其洒脱隐居之诗著称于世,钟嵘《诗品》称其为“古今隐逸之宗”。然,这并非其思想的真面目。陶渊明从小受儒家学说影响深厚,而其天师道家族的出身和魏晋玄学的影响,则使他能融合儒道释的核心思想,从道家的自然实践学说中发展出“新自然观”,进而发展出一种自然而非无为的“新儒学”。
一、新自然观
陶渊明率先把自然作为独立的审美观照与艺术表现主体,其诗体现出的自然观是一种与旧自然观截然不同的“新自然观”。陈寅恪在《陶渊明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具体论述了“新自然观”的内涵:“渊明之思想为承袭魏晋清谈演变之结果及依据其家室信仰道教之自然说而创改之新自然说”可简要概括为“两破其义,独申新解”。
(一)对旧自然观“长生说”的否认及新解
葛洪《抱朴子》云:“长生之道,道之至也。”旧自然观有追求长生之说,主张顺应天地,以炼养神形,以追求生命的长存为目标。陶渊明出身于天师道之家,其自然观承袭于道教的旧自然观,但陶否认“长生说”而主张委任运化,顺其自然,形去神灭。“贵贱咸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故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辩自然以释之。(1)”此中“惜生”即指服食丹药以求长生。众生追求形神长存,所以众生皆苦。“我无腾化术,必尔不复疑。”陶渊明有极强的生命意识,对死亡有着敏感而深刻的认识,但他并不迷信道家的长生之术,认为生必有死。而“翳然乘化去”,“聊乘化以归尽”,“形迹凭化往”的“乘化”和“凭化”是与“腾化”对立而言的,我们从中可见,“化”即代表自然规律,代表生死,是一种只能“凭”之,“乘”之,只能顺应,而不能“腾”之,不能超越的规律。可见,他认为不刻意服药追求长生,而是对生死采取一种达观的态度,对生命长短以委任运化处之,主张在短促的生命里及时行乐,不虚度此生。
此“及时行乐”即是新解之一。最早出自《汉乐府》:“夫为乐,为乐当及时。”先秦时期,道家杨朱一派对“及时行乐”作了进一步的解释,陶渊明即继承了这一思想。“愿君取吾言,得酒莫苟辞。”即与“且趣当生,奚遑死后?”有异曲同工之妙,均认为长生不可得,不如只求今生。又有诗:“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其生命短暂,欢乐难寻,要把握当下的思想,也是杨朱一派思想的继承。
由此可见,陶渊明的新自然观摒弃了旧自然观的长生说,而回归庄子的自然无为思想,主张顺其自然,以自然的态度看待生,以达观的态度对待死。并且继承了杨朱一派的“及时行乐”思想。
(二)对名教的反拨及新解
陶渊明对名教的立善求名并不是完全的反拨,其诗中也有多处表现出对此的渴望。例如“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就体现了陶志在庙堂之上,渴望建功立业的心情。然,陶第二点革新在于对名教“立善”的反拨。名教以“立德、立功、立名”为三不朽。郭象认为“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他将名教思想和自然思想调和,以为名教即自然。然而,陶却对此提出反驳。《形影神》中的“贵贱咸愚,莫不营营以惜生,斯甚惑焉。”亦可理解为众生谋求立善扬名以求永垂青史,仍是重视无形之长生。《影答形》:“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立善有遗爱,胡不为自竭。”众生不仅苦恼生命短暂,还苦恼名声不能久传。此处即是陶渊明对旧自然观的名教观念的描写,而在《神释》中,他对此问题进行了自答,“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陶认为留名青史虽好,但在腐朽不堪的社会立善是不可取的。他主张的是“破执”,破除对长生、立善的执念,听任自然,追求一种风流的生活。他认为名教之“名”皆虚名,与其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虚名,不如及时行乐。并且也体现了佛教的“空”观,“五阴如梦,如响,如光,如影,如幻,如炎,如化,终始不可得。”佛教我自空性,一切本无义,陶所言的空近似于虚空,与佛教的“本无义”有相似之处。
综上,陶渊明的新自然观即破除执念,委任运化、順应自然,同时也具有道家“及时行乐”,儒家“兼济苍生”,佛家“人生如幻”之说,其新自然观是承袭道家旧自然观,而有所革新,将儒道释三家融为一体的新思想。
二、新儒学
“新儒学”是一个随时代更新的概念。大众对陶思想的特点大多概括为儒家思想的道家化,这也是新儒学的一个主要特点,但本文将对其新儒学的新解做出论述。
(一)新儒学新解之“隐”
陶渊明是一位隐士,他的诗文中有很大一部分表现出隐逸山水田园之间的思想。儒家思想中也有“隐”的概念,但旧儒学和新儒学的“隐”是由本质区别的。
孔子的旧儒学强调的是积极入仕,他认为入仕是文人实现理想,大济苍生的唯一途径,但是孔子的入仕并非是一味的追名逐利,而是在“道”的指引下,去实现理想。“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2)”孔子以为君子出仕是为了行道,若是道义无法实现,那么出仕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因此,在无道,也就是执政者昏庸的时代,文人也可以选择归隐。“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泰伯》),“邦有道,则仕;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卫灵公》)旧儒学所表现出的隐逸思想,其本质是道义无法实现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而新儒学的隐逸思想与其不同,笔者认为陶的隐逸思想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为乱世中的隐;二是隐逸山水田园,以亲近自然。纵然其一为乱世中的隐,但其本质也与旧儒学不同,更贴近与道家的隐逸思想。儒家是在无道时隐,且认为无道是由昏庸的统治者一人造成的,并且情况可以由能人志士改变。但道家反之,认为天下无道,是“大伪斯兴”之果,是整个社会风气的变坏,且这种状况能人无法改之,所以孔子被长沮、桀溺讥讽为“辟人之士”。后世陶在诗文中多次赞扬长沮、桀溺,“摇摇沮溺心,千载乃相关。”(《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可见,陶渊明的隐逸思想倾向于道家。
二来,陶渊明隐逸为亲近田园,保持真我。“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可看出陶渊明认为人生志向无论是躬耕田园,还是兼济天下,只要选择适合自己的本性的就好。《归去来兮辞》中“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可以略一窥见他认为继续在诡谲官场中沉浮必将失去本心,因此决定隐居以保真我。《饮酒》(其五)则完美体现出陶渊明回归田园后,犹如羁鸟恋旧林,池鱼归故渊,他的身心都回归到自然中。此处难以言说的“真意”既指心情之悠然,也指其自身与山相交融,他触碰到了自然,触碰到自己的真我,达到了一种超脱的状态。陶渊明的隐逸是追求“还”,回归到未经污染的原本的我。
综上所述,陶渊明新儒学之新可见于其对“隐”的新解,既不同于旧儒学的无道之隐,也不局限于道家的消极避世。
(二)新儒学新解之“躬耕”
旧儒学对躬耕的态度是复杂的,孔子的思想中有重农的成分,“使民以时”的“时”即指农时,这说明孔子有施政重农的思想。但对于个人来说,孔子对于士大夫亲自事农,以及对农民的态度是轻视的,不赞同的。樊迟向孔子请教农耕,却被其评价:“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孟子同样也对鄙弃农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旧儒学认为君子谋道不谋食。
陶渊明是不赞同这种思想的,甚至在其诗文中隐晦表达了对儒家鄙弃农耕思想的蔑视。“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治长勤。”(《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此句意为孔子遗训太过高超,虽十分敬仰,但却无法达到,还是去做一个从事农耕的庄稼汉吧。《劝农》中也写到“孔耽道德,樊须是卑。”陶对孔子轻视躬耕的态度报以讥讽,表明自己选择类与之完全相反的道路。《归园田居》:“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首诗是他亲事农耕的写照。而“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庚戌岁九月于西田获早稻》)更是体现出他对农耕的提倡态度。他认为世间不管何道都是以衣食为开端,而躬耕是满足衣食条件的根本,所以陶诗中多歌颂农耕。
综上,旧儒学是将“道”和“躬耕”对立起来,认为道是高于躬耕的精神追求;但新儒学完全与之相反,在新儒学中“谋道”和“躬耕”是平等的,都是实现人生价值的一个途径。与旧儒学的行道相比,躬耕是“拙”,但这是这种“守拙”使陶渊明更得以亲即自然,在实践中回归原本的自我。
(三)新儒学新解之“无君主社会”
笔者对陶渊明新儒学新解的最后一点概括在于陶所提出的“无君主社会”,与孔子旧儒学所提倡的大同世界应具有的“君臣观”的巨大差异。
孔子向往的是大同世界,追求和谐安宁的封建等级社会。孔子的君臣思想在论语中有很大篇幅的描述:“君使臣以礼,世事君以忠。”(《颜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颜渊》),都体现了旧儒学中的封建等级制度。孔子认为用三纲五常作为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教条,恢复等级秩序,国家就可以得到治理。其后的孟子等人也都对君臣关系有深化的论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心腹。”(《离娄下》),臣子的地位虽然提升了,但旧儒学始终保持着封建等级制度的思想。
陶渊明新儒学对此有所新解。阮籍最先对“君臣论”提出批判,“君立而虐兴,以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大人先生传》),其后鲍敬言以此为基础创立了“无君论”,认为君主是社会黑暗的最根本源头。然,阮鲍二人都只是在理论上对“无君”进行阐述,并表达鄙弃,但陶却是最先对“无君主社会”进行了形象而丰满的描述。《桃花源记》隐晦的表达了对无君臣社会的向往。《桃花源记》描写了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国度,政治上没有统治者,人民生活也就没有压迫;经济上没有赋税盘剥,自给自足;社会风气淳朴和谐,路不拾遗、不闭户牖。“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家家自耕自种;“黄发垂髫,怡然自得”,勾勒出一副和睦宁静的理想之图。陶对无君主社会的向往也说明魏晋易代之时,君王无道,政治黑暗,也体现了他对当权统治者的彻底决裂,这种向往同时也是他回归自然的一种体现。没有苛捐杂税,自给自足,这种情况下,人能和自然最亲密的接触,最能和自然融合,最能达到超脱的状态。
综上,陶渊明新儒学的“无君主社会”与旧儒学完全背离,诗人通过对其的歌颂来表达自己渴望破除枷锁,从世俗中解脱,投身自然,达到自然与自身物我合一,难分彼此的超脱境界。
由此可见,陶渊明的新儒学是对旧儒学的创新和改革,其新在多方面,不仅仅是隐逸思想、躬耕态度、无君主社会的革新,还有许多方面因篇幅所限无法论述。陶渊明作为一个在传统儒学教授下成长起来的士大夫,在之后人生境遇、道佛两家思想的影响下,逐渐看清社會现实,并且将儒道释三家思想进行融合,创造了属于他自己的新儒学。
三、结论
陶渊明是魏晋时代的著名诗人,开创田园诗,在文学和哲学领域都颇有建树。他主张委任运化、顺应自然,同时将杨朱一派的“及时行乐”、儒家的“兼济天下”、佛家的“人生如幻”相融合,提出了一种与旧自然学说完全不同的新自然观。其新儒学在旧儒学的基础上推陈出新,在对“隐”和“躬耕”的态度上都提出了与传统儒学不同的态度,并且首先全面刻画了无君主社会的具体画面。陈寅恪先生评其为“大思想家”,足见陶渊明诗文在思想理论层面的过人之处。他在儒道释三家思想影响下,所创新的“新自然观”和“新儒学”为后世诗文开辟了一条新道路。
注释:
出自《陶渊明集》,凤凰出版社,以下均同此。
出自《论语》,以下均同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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