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学视域下对《繁花》的解读

2018-11-06 10:45黄楚倩
北方文学 2018年24期
关键词:金宇澄小毛阿宝

黄楚倩

摘要:金宇澄的长篇小说《繁花》还原了一幅上海地图,展现了上海市民在六十年代至九十年代这一特殊时期的生活变迁和人情往来。用文学地理学的地理空间和地理意象两个维度解读文本,体验作者对于沪上风情的展示和对人的生命的思考。

关键词:《繁花》;文学地理学;地理空间

《繁花》是金宇澄小说写作中的一部惊艳之作,是一部具有浓厚的地方性色彩、还原了上海的人情世故和生活地图的长篇小说。金宇澄本人曾在采访中提到:“《繁花》想恢复城市记忆,打破某种对于上海市民的流行曲解,让大家看到内里。对我来说,上海人喜欢读,我顶开心了。在语言上,尽量减少方言色彩,让上海以外的读者也能看得懂。理解多一点,隔阂就少一点,这样很好。”(1)金宇澄是上海的老熟人,《繁花》中他亲手绘制的上海地图,以及小说中对于上海描写的诸多细节,无一不展现出他对上海的喜爱甚至沉迷。《繁花》的创作正是基于金宇澄对于上海这座城市的了解上展开的。在他的笔下,小说中的讲述者也成了这个城市组成的一部分。本文主要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解析长篇小说《繁花》,通过其对地理空间的塑造以及对地理意象的书写来阐释《繁花》对于沪上风情的描写。

一、地理空间的塑造

邹建军教授在《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一文中谈到“文学的地理空间与审美空间”这一要素:“在叙事性文学作品中,往往存在三重空间,即现实空间、想象空间和心理空间。其实,任何文学作品中所存在的空间都是想象性的,因为从本质上来讲任何文学作品都是作家审美的直接产物,如果离开了作家审美的过程与情感投入,就不会有真正的文学作品的产生……作家在长篇文学作品中所构建的自然地理空间,往往存在三重性统一。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地理空间现象,说明文学作品的地理空间问题是复杂的、高度综合的。”(2)

金宇澄的小说《繁花》以双线线索描写了196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这数十年间上海日常生活变迁。文中的现实空间即上海,在作者细致入微的描写下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一幅上海地图,能够唤起读者对于现实地理空间上海的实体印象,如文中对于“两万户”、老式弄堂、国泰电影院等的描写。小说中的上海虽然在现实地理空间中有具体对照,金宇澄对于上海的熟悉程度也可以从文中各种细节部分体现出来,但是文中的上海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作家审美认识与艺术想象,是一种想象的产物。作品中的心理空间,如大自鸣钟老弄堂一楼的理发店以及反复出现的苏州河等地点,无一不是和小说讲述人的心理和情感的一种直接体现。但是这三者并不是孤立分开的,而是三者合一,在小说中很难具体区分哪个区域是现实空间又或是想象空间。正如邹建军教授所言:“无论现实空间、想象空间与心理空间,其实都是审美空间,离开了审美,文学作品不存在,凡是文学作品中存在的空间形态,都是作家艺术审美的实现,都是种种艺术空间的集合。所谓的三重地理空间,只是程度上的差别而已,本质上都是审美的。审美的空间才让地理空间的存在取得了意义,任何地理空间只有在成为审美的形态以后,才会进入人们的审美视野。”(3)

《繁花》构建了一幅“上海人的上海地图”,而这幅上海地图的勾勒,一是围绕几位主人公的搬家经历,他们数次搬家的过程也代表着其命运的转折;二是与主人公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以其居住地为中心,以其亲戚朋友的交往为半径的一个类似于“圆”一般的活动中心。根据主人公们的生活空间,可以将其分为三类: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其中公共空间又可细分为“上海内的活动空间”和“上海外活动空间”。(4)

(一)私人空间

《繁花》中主人公分别是沪生、阿宝和小毛,以这三个不同阶级的人的生活为主要线索。以“过去上海”为例,沪生出自革命家庭,父母是空军干部。60年代时期沪生住在茂名路洋房,三年级后沪生家搬到了石门路拉德公寓,1971年后沪生父母因为受政治事件牵连,沪生搬到了武定路一件旧公房,“两小间,合用卫生,与原来英式公寓天地有别。”(5)阿宝的祖父是资产阶级出身,但是阿宝的父亲与家庭决裂当了革命青年,阿宝家与蓓蒂一家合租在皋兰路附近的洋房,1966年后搬到了曹杨新村的“两万户”;小毛出生在工人家庭,父母都是工厂的工人。小毛结婚前一直住在大自鸣钟弄堂三层,一层是理发店,二层是银凤家和爷叔家,与春香结婚后小毛搬到了莫干山路。从这三位主人公所居住的空间以及周围环境来看,《繁花》正是通过这三位不同阶级主人公所居住的空间构成了整个上海复杂、多元的居住空间。不同的空间折射出复杂的人际关系,搬到“两万户”的阿宝因家贫不得不与雪芝分开;沪生搬到武定路后立即被兰兰的母亲嫌弃而勒令两人分手;与他们幼年时期的居住环境有着天壤之别,居住空间的缩小也代表着他们社会地位的下降。小毛少年时在大自鸣钟老弄堂拥挤的三层阁楼与婚后春香家两室户的殷实也有着鲜明的区别。

《繁花》对于私人空间的描写,是以客厅为视角的。“客厅,是《繁花》找到的合适的中间地带。在以客厅为主导的视角里,退可以窥探卧室,进可以观察街道,而又能与卧室和街道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成为一个合适的内外转换器。客厅还连着厨房,厨房里烟熏火燎的味道,也不时散发出来。《繁花》对吃吃喝喝的热衷,对卧室偶尔的张望,都有着客厅视角的典型特征。”(6)如描写沪生上学时的情景,瑞金路女房东让出自家客厅做上课的房间,房间内只有三个座位,楼顶还漏水,因此允许撑伞上课,而房间内光线不好也不舍得开灯。客厅旁边就是厨房,所以上课的时候经常飘来饭菜的油味,上课的张老师还经常课上到一半去厨房捏菜来吃,边吃边教。

(二)公共空间

1.上海內的活动空间

三位主人公的上海内的活动空间,主要以他们的居住地而展开,围绕居住地的则是他们的亲戚、邻居与朋友。沪生整个小学期间游走于复兴中路的统间、瑞金路石库门课堂、茂名南路洋房客厅、长乐路厢房等地点,也是因为这些地点才能结识阿宝小毛这些不同阶层的同学。阿宝父亲虽然与祖父决裂,但祖父仍旧住在相邻不远的独栋洋房。阿宝爬上自家屋顶可以看到半个卢湾区,前面是香山路,东面是复兴公园,西面后方是尼古拉斯东正教堂,远处还能听见黄浦江船鸣。小毛所居住的大自鸣钟弄堂,小毛在小时候经常替弄堂里的邻居如银凤、甫师太、理发店剪头师父等人跑腿。整个弄堂热闹又紧密,每家每户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三位主人公的活动范围主要是集中在卢湾区这片区域,“文革”后则延伸到曹杨新村、沪西、苏州河等地。

他们在公共区域的活动形式主要是压马路。现代城市由房屋和道路组成,道路把独立的房屋连接起来,人与人之间在道路上流动,才会有相互的交往。道路在《繁花》中的作用非常重要,它是人物相识的地方,如沪生与阿宝、小毛的认识,小说的开篇正是也写了道路上沪生与陶陶的偶遇,由此推动了后续情节的发展;它也是人物分手的地方,如阿宝与雪芝的分手。文中的道路积极地参与到小说的空间叙事中来,为文中的故事提供空间。

如沪生在长乐中学门口与同学闲聊时,听见淮海路方向有喧哗声,他们过去看,才知道是一群“破四旧”的队伍。“一群人从泰山文具店方向拥来,经瑞金路,大方绸布店,朝西面移动。……人群经过高桥食品店,市电影局广告牌附近,停了下来。”(7)他们抓住了一个“大波浪卷发”“包屁股裤子”的女人,对其进行批斗,人的尊严彻底丧失。再如停课闹革命后,沪生和姝华经常出门乱走。“瑞金路长乐路转角,原有一所天主堂,名君王堂,拆平的当天,沪生与姝华在现场观看。某一日,两人再次经过,这个十字路口空地,忽然搭起一座四层楼高的大棚……两人走进满地狼藉的长乐中学,爬上四楼房顶,工棚里竖了一座八九米高德领袖造像……”(8)两人往外走,看到一个中年男人撞车寻死,两人目不斜视朝南走,却在地上看到一只血淋淋的人眼睛。“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沿路无数洋房,包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9)

2.上海外的活动空间

《繁花》中关于上海外的活动空间,主要是往南边走。幼年时期,蓓蒂阿婆带着蓓蒂和阿宝去绍兴乡下寻亲扫墓;在“現在上海”生活中,长大了的主人公们经常跑到江浙一带游玩,在这些地方放松或者谈情或者谈生意,文中先后写到了主人公们去双林古镇、苏州、昆山、常熟等地。在这些上海之外的活动空间里,他们的主要活动是“饭局”,在一场又一场的饭局中人情来往凸显了出来。如宏庆的表舅邀请他们去乡下踏青,于是汪小姐与宏庆、康总与梅瑞四人结伴来到了双林古镇。饭局中吃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谁一起又聊了些什么内容。《繁花》就是在众多的闲聊中,推动了情节、人物的发展,小说中最精彩的正是这些对话。

除了江浙一带的游玩这类上海外的活动空间,小说中还有一类上海外的活动空间。如文中在过去的上海中写到阿宝的哥哥在香港,姝华去东北务农,大妹妹被安排到安徽上班;在现在的上海时期,白萍在国外定居,李李从深圳来到上海,林太从台湾而来。通过这些不同人的不同经历建造了一幅上海人心目中的全国地图甚至是全球地图。

二、地理意象的书写

邹建军教授在《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一文中谈到:“一部文学作品或者多部文学作品中对自然风景的描写,往往能够体现出作者本人的审美角度、审美情趣、审美态度,以此出发,就可以把握作家的创作心理与审美个性,可以进一步解读作品的思想价值和美学意义……解读文学作品中的各不相同的自然山水存在及其符号性,在文学地理学研究中将是很有意义的一项工作。”(10)以及在《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中提到:“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地理要素存在的形态与发挥的作用,是作家与他所生存的自然山水环境之间的必然联系与深刻关系。”(11)这份作者的主观之意与地理客观之象的结合则成为地理意象,是地理基因的具体承载物,是地理叙事的主要叙述对象。

(一)“苏州河”的意象

一条苏州河,贯穿了整个沪西,它穿过了中山北路、曹杨路和武宁路。从从前看,阿宝沪生小毛在这块地方上班、约会、上课、玩耍;从现在看,沪生送梅瑞回家要经过苏州河,汪小姐和住在苏州河附近的小毛假结婚,才使得小毛和沪生阿宝重新联系起来,以及苏州河拆迁事件。文中不止数十次提到苏州河,不管是事件的发生地还是主人公口中闲谈提到,苏州河将他们环绕,默默承担着故事的聆听着和发生见证者,数十年如一日。作者对于《繁花》叙事节奏的稳定控制,使得整个小说自始至终都处在一种舒缓自如的状态,正如苏州河一般平静稳定,人的一生亦是如此,最终归于平静稳定。

(二)“鱼”的意象

鱼的意象反复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在1966年蓓蒂父母被举报后,蓓蒂做梦梦见自己和阿婆都变成了金鱼,在水里游来游去。蓓蒂父母回来以后,阿婆病倒了,蓓蒂却说阿婆变成鱼被黑猫叼走放进黄浦江里了。“文革”开始后,蓓蒂父母彻底被打成反派,家里也被抄封,蓓蒂和阿婆就在某天消失了。这一次是由姝华来讲述的,她是最后见到蓓蒂和阿婆的人,她见到蓓蒂和阿婆变成鱼躲在池塘的水草下。第三次是在尾声,病入膏肓的小毛看到小姑娘模样的蓓蒂变成鱼后被猫叼到江边。蓓蒂是个单纯美好的小姑娘,在大家的心中是一个小公主,会弹琴,喜欢漂亮蝴蝶,当她的父母被带走审问,房屋被占领,她和阿婆无处可归,生活的希望破灭了,作者却让她化作一条鱼游走了,还保留一丝美好,不让这个单纯的小姑娘受到太多迫害,让她化作鱼被猫救回江里,逃离这一切灾难。蓓蒂的离去给众人留下美好,但这美好的背后却是无尽的悲哀。

注释:

施晨露.金宇澄:小说界的“潜伏者”[N].解放日报,2013(1).

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J].安徽大学学报,2010(2):3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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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军.地方性的生产:《繁花》的上海叙述[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11):110-119.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277.

黄德海.城市小说的异数——关于《繁花》[J].上海文化,2013(1):4-8.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12.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47-148.

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149.

邹建军.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J].世界文学评论,2009(1):41-46.

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J].安徽大学学报,2010(2):35-43.

参考文献:

[1]金宇澄.繁花[M].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2]邹建军.周亚芬.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词[J].安徽大学学报,2010(2).

[3]邹建军.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J].世界文学评论,2009(1).

[4]黄德海.城市小说的异数——关于《繁花》[J].上海文化,2013(1).

[5]施晨露.金宇澄:小说界的“潜伏者”[N].解放日报,2013(1).

[6]曾军.地方性的生产:《繁花》的上海叙述[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2014(11).

[7]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J].人文杂志,2016(5).

[8]杨义.文学地理学的三条研究思路[J].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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