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为继

2018-11-06 10:45盐姝儿
飞魔幻B 2018年7期
关键词:南浔珍宝东湖

盐姝儿

门被打开的一霎,呛人的烟味钻进尤真的咽喉,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待缓过劲儿,她面无神色地将门窗大开。好在春日风轻,不消一会儿,便散去了房内白蒙蒙的烟气。

榻上那个男人,斜靠在枕,嘴离不开似的反复吮着水烟壶的嘴儿。从那白茫茫的烟气里,他半睁着一双迷离的眼睛,在梦一般的幻影里沉溺。

他并未察觉到尤真的到来。

“周旻读。”她见不得如此,偏要把他从美梦中唤醒。

直到手中的烟壶被夺走,他方才看清眼前之人,于是笑开一口白牙,道:“原來是以前的水师大人。你不去御前摇尾乞怜,到我这里做甚?”

她把手中烟壶攥得紧紧,神色未变,却道:“你从前虽不喜我,却也喊我一声‘尤真。”

周旻读倏尔收起笑意,生出猛力,一把将她推在榻上,而他顺势夺走她手中攥着的烟壶。他与她贴得极近,在这暧昧丛生的境地,他漠然道:“是我家门不幸,白养一群贫苦稚子,谁知可怜人必有可恨处,其中最狠最毒的就是你尤真。如今我已经落得这般下场,难道你还要落井下石不成?”

尤真摇头:“公子,你一直错怪了我。从前,你说我心机深沉,不肯分给我片刻的注目。而今,你家道中落,所有人都离开你,可只有我愿意留在你的身边。这样拳拳的情意,怎叫作‘落井下石呢?”

话未说完,周旻读从嘴里吐出一串白烟,直冲尤真的脸而去。她似是无意吸入,忙推开他,像肺痨一般趴在榻边咳嗽起来。

他好是解气,在她背后,指着她叱骂道:“寡廉鲜耻!”

这四个字,是他第二次用到她的身上。

从来,他都端方雅正,是个口齿留香的君子,不曾有过怒骂呵责的先例。唯独在她身上,他向来以恶意视之,不肯对她抱有一丝好的希冀。

许是因久咳而哑了声音,尤真道:“哪个廉,哪个耻?公子你从不像教导旁人那样教导我,我自然不懂。”

她转过身来,白瓷一样的脸庞上,嘴是一点明艳的红,她缠过来,轻声说:“还请公子不吝赐教,这个廉和耻,是哪个廉和耻呢?”

六年前,尤真是和其他伙伴一同进的周府。

一脚踏入门槛,意味着他们流离的生活自此结束,从今往后再不用饱受饥寒交迫之苦。那个供他们餐食的好心人,名叫周旻读,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佳公子。

自从入了周府,他们已无需乞讨,饭食有了保障,每天就有了花不完的时光。闲来无事,他们最大的爱好,便是扒着窗户,争抢着偷望那个只有傍晚回府时才能看到一眼的周公子。

尤真身量小,争不过人家,从没有见到公子一眼。可今日,他们竟主动地望了一眼便离开,尤真见小凳子被让了出来,便急忙忙踩上去望一望那个心中无比崇敬的人。

从那筛过光的窗柩中,她极目远望,是一袭青衣周身被滤了白光,在那端正的面庞上一对黑珠直直地盯着她。她看傻了,一时也不知回避,就在疏朗的树影里呆呆地想:这么一个神仙似的人,竟然就出现在我的身边呢。

周旻读朝着他们走了过来,尤真急忙俯下身,随大家一起恭恭敬敬地喊:“公子。”

他眼神巡视了一圈,随后说:“都无事可做吗?”

见众人埋首无言,他又说道:“我养着你们,不求任何,但你们得清楚,他日若离了周家荫庇,你们凭何立身。若无事可做,就去读书好了,不论考取功名与否,总归心中要有一方处事的明镜。”

他们齐声应着:“是。”

待那青衣离去,拘着的孩童终于松下一口气。在嘈嘈的讨论声中,尤真听闻一人说道:“公子好像不喜欢我们呢。”

青衣的最后一角被墙垣嗜去,尤真攥紧手,暗暗发誓。

自此日起,周家给所有的孩子安排了教书先生,周旻读偶尔会来看看他们。相处得久了,大家都清楚,原来清冷冷的周先生并非不悦他们,而是不善表达他的心意。

他对那些孩子极好,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在后庭开一个小小的诗会,击鼓传花,花停则作诗。从那些年月里珍藏过他的笑容,可那冰破而暖洋的微笑,从不属于她尤真。

不,她曾经也是见到过他更为绚烂的笑容的,可是后来,他对她只有一张冷面。

哪怕端方雅正如他,在她身上也做不到一视同仁。

惹怒他和讨好他一样,向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们看惯了周旻读不动声色的清冷,连微笑都是浅浅地勾起嘴角,他的一生仿佛与“放肆”二字绝缘,从不见他大喜大悲、大嗔大怒。

尤真视他如神,把他看得高高在上,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个人。她在某些时刻,把他的好当作恩典,一种名为妄念的杂草便从此在她心里蔓延。

她看见他从府外带回了一只双眸异色的猫,那不同颜色的瞳孔叫人看着可怕。可是他却喜欢得很,非但找专人伺候,更是回府必先怀抱着它。

好像被偏爱的总是毫不在乎,那只异瞳的猫高冷得像个公主,从来不给他好脸,非但不吃他的喂食,更屡屡从他怀中跑走。

“怎么可以这样绝情地拒绝公子的喜爱呢。”尤真想,她不知道有多想取而代之。

周旻读是真的喜爱这只猫,他换了许多师傅去调教它,却并不大起成效,唯独在尤真手中那只猫改了脾性。

彼时,周旻读一手托着喂食的小碗,一手顺抚着猫。从来乖戾的猫,竟在尤真的调教下,乖乖地进食,任由他如何亲昵都不窜逃。小碗中的食尽了,猫伸出温湿的舌头,一点一点舔着他的掌心。

他被这般举动软化了,笑骂道:“馋嘴的小东西。”

这是尤真头一回见他如此生动的喜悦,于是心中的欢喜便潮也似的止不住地涨起,胸腔里满满的都是开心。

他忽然注意到她,于是笑道:“到底是自己府里的人有法子。尤真,难道你有秘法不成?”

尤真也被他感染了,喜上眉梢,灵动地向他勾勒起来:“最重要的,自然是耐心了。我一点一点地教它,一遍不行就二遍三遍,总归它是能被教好的……”

周旻读点点头,道:“以后就托你照顾了。”

尤真一愣,忙答道:“是!”

照顾猫的那段时间,是尤真与周旻读相处最多的一段时间。每日傍晚他回府,尤真便抱着猫去找他,久而久之,尤真被允许同他一道用餐。

在一张桌上,几碟小菜,虽是平常,却叫尤真毕生难忘。她眼里是他,心中也是他,一双筷子跟着他,他夹什么,她便夹什么。

被看穿了,她就故意道:“公子是个神仙一般的人,我向公子看齐,兴许也能沾点儿仙气。”

他奇怪地问道:“做神仙有什么好?”

她不答,只在心里想:做神仙当然不好了,但神仙后面加两个字便不同了。

神仙……眷侣……神仙眷侣嘛……

她与周旻读关系的恶化,是因为异瞳猫的死去。

在死的前几日,它便有些恹恹了。任周旻读如何喂它哄它,它也不逃窜,只是软趴趴地缩成一团,一张猫皮下是嶙峋的瘦骨。

尤真也不是精通养猫之人,自然不懂它的病症,只是怕周旻读担心,骗他只是暂时之症。他信了,可没过几日,猫就死在了笼中。

尤真害怕了,她与周旻读关系的建立在于这只猫,如今猫在她手中死了,周旻读会是何态度,她预料不得。一颗心整日吊着,身体便有了同等反应,高烧不下,等周旻读回府,她已经迷糊得醒不过来。

他还未来得及问过那只猫的死因,就被她吓得不行,急忙忙请了大夫来问诊。等她醒来,见周旻读坐在她的榻边,她连忙哭出声来:“公子,猫死了……是我的错……你罚我吧……”

周旻读平淡地问:“你有何错?”

尤真愣怔,继而说:“是我……没有照顾好它。”

一直背对她的男人突然转过身来,一贯清冷的脸上此刻是难以遏制的怒,他悻然道:“尤真,你小小年纪,心机竟深沉至此,连我都被你骗了过去!若非你生病叫来大夫,顺道检查了死因,我怎会知道你竟用如此恶毒的调教之法!”

闻言,她知道,她完了。

他这样光风霁月的人,容得了无知,却容不下欺骗。

在他阖门之前,她听到他说:“既然你这么喜欢饿着猫,那你也饿上几日吧。”

随着门被猛力阖上,那袭衣角也消失无踪。

她迷迷糊糊地记得第一回见到他,他穿着青色的衣衫,行走间大步流星,衣衫被风鼓起。当最后一抹青色被墙垣嗜去,她在心底发了个暗誓:这么个神仙一样的人,应该……要在我的身边。

这便是她所有行为的起源。

周旻读其实就饿了她三日,所幸她反复发烧,不断地醒来又睡去,竟也感觉不到饿。等到三日之后,门被打开,外头的嗤笑声将她惊醒。

她听到曾经的同伴说:“从前她是多么趾高气昂地站在公子的身边啊,明明就是顶卑贱的一个人,怎么有勇气去接近神仙一样的公子呢?”

另外一个人说:“尤真心机深重,她有意饿着猫,让公子喂食的时候,它能够乖乖听话。这样的人,真是可怕。”

他们在她的枕边吐口水,或许因为她的心机碍到了他们的正大光明,或许因为她曾受公子的喜爱尤胜过他们,反正此时此刻,她落得这般下场,都是自寻的苦果。

尤真以为她会被赶出府,回归那个在乱世飘零的生活里去,可是并没有。她还是能同所有人一起受教,只是他的目光再不会分给她片刻。

他对所有人浅浅地笑,慈悲又疏远,他们说公子本性清冷,可只有她知道,那样清冷的公子心中有个柔软的地方。

曾经她走近了一寸,现在她却被推开了一丈。

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担心会不会被赶出府。

因为两月之后,周府发生了一件大事,自此安然的生活被打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日,尤真在府中听闻,从东湖湖底漂浮起了数件珍宝,被渔民捡了个正着。此后一日二日,不断有珍宝破水而出,家家户户日夜争抢着租船捞宝,一时之间许多冲突在这座小镇爆发。

镇民惶惶不安,便将此事告诉了周府,请周旻读主持大局。人们愿意相信他是个公正而不徇私的君子。

他去东湖边看过数回,又设了人障避免镇民私自入内。可不等他探明一切,就有朝廷钦差来访,举着圣旨,要将所拾珍宝及东湖中的一切充归国库。

那些捡到珍宝的渔民不肯,聚众闹了起来,后被一把官刀抹了脖子,睁着一双红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朝廷的行为引起了民愤,百姓渴求周旻读能够如往常一般带领他们反抗暴行。可出人意料的是,他并没有。

他主动撤回了守湖的人,甚至为钦差带路去了东湖。尤真就悄悄地跟在他们的身后,看周旻读极力阻止要下水的官兵,道:“此湖源远流长、深不见底,大人您以为先前没有善水之人下湖捞宝过吗?他们破水之后,没有一人能够重回岸上,是以百姓宁愿苦守湖面,也没有人再敢下去。”

钦差沉思片刻,随后道:“周公子,你非世家大族出身,亦无一官半职可以谋生,却能富甲一方,实在疑点重重。自然,倘若你能向朝廷证明你的忠心,本官便放你一马。”

尤真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看着钦差将要把周旻读推入湖中。她浑身战栗,前所未有地慌张和恐惧,紧接着她连忙冲了出去,大声地喊道:“我!我能下湖捞宝!”

周旻读朝她看了过来,一双漆黑的眸子里是她读不懂的神情。

可她管不了什么了,明明是个从未学过凫水的人,此刻她必须要这样说:“我是周家的人,我能为周家、为公子证明清白。”

钦差来回巡视了他与她,随后笑道:“也好。”

尤真一步一步走到周旻读的身边,在湖畔,她猛吸了一口气,在跳下去的一霎,她分明感受到有一雙手紧紧攥着她。数不清的水花和游鱼激荡在她眼前,她划开一切阻障,看到的是周旻读的脸。

他向她示意上浮,可她偏偏要往水下沉去。尤真原以为东湖深不可测,但是明明不过多时,他们便沉了底。那湖底,是几个箱子,其中一只因为久泡水中而箱盖倾开,可想而知先前浮起的珍宝就出自这个坏了的宝箱。

尤真正沉浸在找到宝物的思绪中,周旻读却当她喘不过来气,于是单手勾住她的后脖,强行将她向岸上推去。尤真扑腾着抱住他,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反手将他砸晕……

等周旻读醒来之时,尤真被众人簇拥,他却在房内被绳索捆绑。

从外头传来的恭维声中,周旻读得知了一个离奇的消息。

——那日沉水之后,仅尤真一人平安回岸,顺道还携回几件珍宝,为此朝廷很是重用她,甚至破例封她为“水师”,请她再下东湖捞尽宝藏。

他万分惊愕。他如今好端端地在此处,何来的“仅尤真一人平安回岸”之说呢?

周旻读奋力挣扎,却挣不开绳索,被布条塞住的嘴巴只能发出细微的呜呜声。

好在没过多时,门被尤真推开。她解开他的束缚,恭敬地唤他一声:“公子。”

他皱眉看着她,这个曾经极力讨好他的姑娘,如今穿着华贵的衣服,脸上不再是他熟悉的笑容。他一时竟读不懂她,六年来的相处仿佛只是他自己的臆梦。

她却太懂他。尤真在周府六年,独自仰望他六年。他一个浅笑、一个蹙眉,在她心中都是万丈波澜,她无数次揣测他的喜爱,对于他如今晦涩的神情了然于心。

因而无需他问,她便主动地说:“公子一直以湖深为由劝大家别下湖捞宝,自然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不相信向来端方雅正的你。可那日我下湖之后,却发现湖深并不如你所说。那么,公子欺瞒众人是何缘故,我想我能猜到一二。”

“公子早就知道那些珍宝的存在吧,或者说,公子才是那些珍宝的主人。只是因为一箱宝物上浮而被众人得知,公子没法,就胡诌了湖深来吓退百姓。”尤真道,“公子向来是个聪明人,你设了障碍不让百姓接近,暗地里又自己转移珍宝,如今湖底那剩余的几箱应当是尚未来得及搬离吧?”

周旻读静等她说完,继而反问道:“不要把你的臆想加在我的身上。我的品行高洁从没有人诟病,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可以为我见证。相反,你心机深沉,行事狠辣,你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一丝难过从尤真的眼中忽闪而过,他想抓住些什么,却硬是逼着自己说完所有伤人的话。

然后,他看见尤真垂下头,葱白的手指将牵连着的发丝拢至耳后,而她道:“为什么说我心机深沉呢,因为那只猫吗?公子,别再让我承担莫须有的罪责了。它的死,原因在你,不在我。”

那只猫是在一年前入的周府。它性子高傲,很少进食,任由哪位师傅喂养都不能将之驯服。

它入府一个月后,改为尤真喂养。说来也是奇怪,这只挑食的猫,自尤真接手照顾之后,白日仍然不吃任何喂食,但它却开始接受周旻读的亲手投喂。

周旻读只有傍晚才回府,因而这只猫只有傍晚才进食,久而久之,就有了隐症。终于,在一年之后,它患病而亡。

刚开始的时候,尤真万般劝喂却不见成效,心中惶惶,但在见它爱吃周旻读亲手投喂之食后,便也放下心来。她以为自己果真有调教猫的方法,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为此而沾沾自喜。

可是,下湖之后,她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这只猫只爱吃周旻读亲手喂食,为什么转变发生在十一个月之前!

尤真曾在无数个日子里,趴着窗户,等周旻读归府。他的衣衫全是一样的款,简简单单的裁剪,一样的玄青颜色。尤真原以为周旻读独爱这样的衣衫,却不想他做成一样的衣衫是为了掩人耳目……从十一个月前开始,周旻读每次回府,其实在外已经沐浴,他身上的衣衫也已不是早晨出门时穿的那件。

那时,尤真每回与他同桌进餐,总闻到他身上清清淡淡的香气,以为是他体香所致,却原来是沐浴之功。结合尤真下湖之后所见游鱼,她终于明白——从十一个月前,周旻读就开始亲自下湖转移珍宝,他身上所夹杂的鱼腥味并未随着沐浴全然消失,因而挑食的猫独独喜爱他的喂养,从不屑一顾转变为腻着他。

所以,从来都不是尤真教养有功,也不是尤真照顾有误。从始至终,尤真没有起到分毫的作用。猫能够乖乖进食,是因为他;猫餐食不定而死去,也是因为他。而同伴所说的,尤真故意饿着猫不让它进食,只是片面之词罢了。

周旻读佩服她细心的观察。可是他并不知道,她向来马虎大意,绝非细致留心之人,之所以能够记住这么多细节,只因为那个人是他。

尤真道:“只是,我想不明白,十一个月前明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为什么公子要开始转移珍宝?这些不可被人知晓的珍宝又是从何而来?”

他直直地注视着她,不放过她眼底每一丝情绪,他说道:“听着,我会告诉你所有,但看在我不曾亏欠你的份上,希望你能够停止继续下湖捞宝。”

周旻读沉沉的声音继续响起:“其实,也与这只猫有关。”

一年之前,周旻读是在周府门前发现这只双瞳异色的猫的。

他走到哪里,这只猫就跟到哪里。他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向来不喜动物的他,却被这一只猫迷了心窍。

于是,他把它抱在了怀里,心中想着:此猫品种名贵,非镇民能够豢养,它的主人非富即贵,看来镇子上来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他就这般想着,却从背后传来了呢喃声,他听到有一人说:“那猫一踏上房梁,转眼就不见了,别说没跟着它找到先皇宝藏,如今连线索都断了,回去岂是一顿罚能消的?”

闻言,周旻读抱着猫的手臂一顿,轻巧地钻进轿中,掩去身形。

紧接着,他又听到另外一人说道:“当今圣上将先皇留下的江山吃空,如今又要凭着一只猫去找先皇在宫外遗留的宝藏,多么荒唐可笑!可怜你我兄弟俩走了霉运,进退无法,到处去找找吧。”

那两人离去之后,周旻读抱着怀中的一只猫思索许久。他知道他没办法放走这只猫了,否则他就会被暴露,于是他就把猫带回了府中,并且还请了师傅专门教养着、紧盯着。可这一只宫里来的猫,向来吃的是最新鲜肥美的鱼,如今落到了百姓家,竟也矜贵地不肯食一物。

同時,周旻读知道自己恐怕无法再守着这一笔继承来的宝藏,只好将其运出府。之后,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遍寻了整个镇子及周边,唯找到东湖乃最佳藏宝之处。他无法大量搬运,唯有每日出府之时,携带上一箱珍宝,亲自将其搬入湖底。所以,那十一个月之中,他并非如尤真所想,是去东湖搬离珍宝,相反,他是去东湖藏匿珍宝。

可谁想到,箱子因为湖水浸泡而损坏,一箱宝物浮出水面,竟引来后事……

尤真垂眸不语,而后言道:“这些珍宝都是先皇托周家保存,你为何占为己有,不归还当今圣上呢?”

周旻读摇头道:“并非我妄图私有。先皇曾将这笔珍宝托我先祖保管,此后代代传承,万不敢忘,只为有朝一日若家国陷入战乱,这些宝物则将倾囊而出用于军备。可是尤真,如今的圣上花销无度,街上流民数目空前之多,这些珍宝若交了上去,他日用尽又该凭何护国?”

他字字都是家国天下。明明只是穿着一袭素简的青衫,却在此刻让尤真恍然以为他着了铠甲。她相信他所言发自肺腑,她也因他所言而心潮澎湃。

她曾是那些流民中的一个,在乱世漂泊无依,与所有的流民一样被一座又一座的城池驱赶。那时,她不知道明天在哪里,只能随着人流不断去往下一座可能会收留他们的城。偶尔会有世家给他们分粥,条件是他们接下来流亡的一路都要传遍世家的恩德。

她对同行的奶奶说,她不想喊那些歌功颂德的口号,一路上喊着号子可真傻呀。

奶奶说,要么傻,要么死。

面对这道二选一的题,尤真却找到了第三个答案。在他们流离到一个小镇的时候,她和一些同伴被周府收养了。她从此就有了一个家,和一个神仙似的公子。在那次仓皇的初次见面中,尤真差点就要跪下来,伏地大喊“周家公子,当世善人。行善布施,功德无双”。

可还没等她行动,她就听到他说:“我养着你们,不求任何,但你们得清楚,他日若离了周家荫庇,你们凭何立身。若无事可做,就去读书好了,不论考取功名与否,总归心中要有一方处事的明镜。”

他当真是一个神仙一样的公子呢。

不,神仙是不落凡尘的,神仙只会高高在上地看著世人祈福却不为所动。而周旻读不同,他是她心中堂堂正正的公子。

可她不是。

尤真把宝藏的位置全然告诉了钦差,带着官兵去一箱又一箱地搬走了这立家护国之基。

等周旻读意识到尤真欺骗了他时,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一下子冲破了绳索的束缚,向那些由他养大的孩子求助,希望他们能够联合起来阻止宝藏被搬走。

他们见到还活着的周旻读,吓了一跳,继而道:“公子明明身怀宝藏,却从不分给我们丝毫。至于诈死,公子是想要一人独吞吧,原来再高洁的君子也是个自私的人啊。”

他们拒绝听从他的话,甚至为了敛财把周旻读的行踪向钦差禀报,换取百两银子后快活潇洒地走了。

他气急了,以前他的教导仿佛是无用之功,他们个个都背叛他,离开他的身边。他是仇恨尤真的,先前他把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说给她听,他以为她可以懂得自己。原来他们到底都是两路人。但是……

周旻读还活着。

——这意味着新上任的水师大人骗了他们所有人,甚至还欺骗了当今圣上。

对于尤真要为欺瞒圣上付出如何代价,周旻读很是期盼。

可她并没有受到任何惩处,对于这样的结果,周旻读恍然大悟。终于,他在尤真面前手指她的鼻梁,怒骂道:“原来……原来你和朝廷早是一伙儿。”

尤真并未否认,道:“公子说我洞察分明,其实我并没有猜出公子每日出府的行动,是我亲眼看见的啊。那段时间公子已经不理会我了,为了能够见见公子,许多次我都跟在你的身后出府。旁人冷落我,自然不会发现我的离开。所以湖底漂浮起的那箱宝物,不是因为湖水泡后的损坏,而是我打开的。”

周旻读未想竟有其中如此干系,虽然猫的死与她无关,但她仍然逃不过心机二字。包括他的诈死,其实朝廷早就知晓,只是尤真要套出他的话罢了。他道:“这样做于你有什么好处?”

她轻轻地答道:“是啊,我这个御赐的‘水师之职本就是那么可笑,等湖底宝藏捞尽的那一刻,就不会再有这样一个空架的官职。这我并不在意。因为我想看看,若公子身旁不再如往常有众人簇拥,如果公子一无所有,你的眼睛里会不会有我的存在?”

周旻读猩红的眼里是磅礴的怒气,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来:“寡廉鲜耻。”

她直直地注视着他,这些年来所有的情绪都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她大声地说:“我欢喜你,所以用尽手段去争去抢。难道喜欢一个人,要默不作声,在不被你看到的地方,妄自菲薄地做个伤心人吗?”

她的手被甩开,周旻读道:“这样算计来的注目,你真的快乐吗?”

尤真一怔,握住他的手说:“我把宝藏都报告了朝廷,他们答应放你我离去。忘记所有的一切,我们可以去过安然的日子。你想想,这样好不好?”

周旻读说:“不好。”

为了证明他确实不喜欢这样的生活,他颓靡起来,整天抽着一杆水烟,在密闭的房内吞云吐雾。尤真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中满是疼痛。在纵容他如此半月之后,她受不了了。笼在白烟中的他是那么不真实,她急于确定他是否真的存在于自己身边,以及会在自己的身边多久。

因而,她不避那冲入鼻腔的呛人烟味,整个身子贴在了他的身上。他瘦得厉害,像那只死去的猫,一张皮下都是嶙峋的骨。尤真更加害怕了,于是又贴得更紧密了些。

他没有推开她,反而用手捧住她的半张脸。她动情地唤着他,他却倏尔说:“尤真,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的呼吸?”

尤真一怔,慌乱地坐起来。

她说:“你感觉错了,人怎么可能没有呼吸呢?”

他说:“世上光怪陆离之事许多,为什么不可能?”

她落荒而逃。

周旻读陷入长久的静默。

春日的暖风,将未落钩的窗扇吹得一开一合,空荡荡的室内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来者自称南浔,手里捧着一本名为《泯生册》的书。这是周旻读第二次见到他,因而不惧他的出现,道:“她果真如你所言,是个无息之人。”

南浔道:“她最擅长的就是伪装,你应该知道的,她在你面前表演得有多逼真。”

是啊,明明是个不会呼吸的人,她却演得胜过名伶——他有意试探,将烟往她的脸上吹,她咳得如同肺痨,险些将他骗过。若不是贴身相触,他的手指搭在她的鼻下,他怎能洞穿她精湛的演技?

南浔继而又说:“她为你跳湖的一刻,你应该很感动吧,虽然你知道湖浅,但她却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甘愿替你去死。所以,你也跳了下去。但你的这一点感动从出发点就是虚假的,因为她是个没有呼吸的人,根本不会溺水。”

是啊,那一刻,他明明知道她跳湖也不会有事,甚至……如果她出了事,对他来说是有利的,这正验证了湖深不见底之说。可他下意识地就跟着跳了下去,他也不知道为何。也许就是因为感动吧,但是这份感动却来自虚假的预设,最后能落到真诚吗?

南浔说:“你打算怎么办呢?这样一个虚伪的女人,你该离她越远越好啊。”

周旻读道:“对,我要离开她,走得越远越好。”

南浔给了他一笔钱。他从榻上起来,瘦削的手臂穿入空荡荡的袖子,他紧了紧衣衫,然后匆匆离去,仿佛是在躲避,又仿佛是迫不及待地要去追求崭新的日子。

在他的身后,见他一袭青衣的最后一角被街道的转角嗜去,尤真忍不住颓坐下来。她的声音有些喑哑,也不知是在跟谁说:“此处一别,就真的是永远。”

南浔凭空出现,他看着这个一副颓态的女人,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东湖湖底,她是无息之人,自然不会溺水,可是周旻读不同。他极力要拉她上去,挣扎间早已将力气用尽,看着他苦苦屏息的模样,她知道这样下去他绝无生还的可能。

她看见南浔凭空出现,向她示意,于是把周旻读打晕。通过简单的交流,她就答应了他的条件——她要他活下去,而南浔要那笔宝藏归当今圣上所有。

她也想过,他为何要提这样一个对自己无用的条件呢?后来她自己想通了,他可以和自己做交易,自然也可以和别人做交易,兴许有人就为圣上要了那笔宝藏呢?

南浔给了她一口气,原本她是没有气息的,因而无法在水下渡气给周旻读。如今有了这交换来的一口气,她将怀中的男人抱得紧,在那水底通过吻来传递。

可是南浔说:“原本你是无息之人,因而不会吸入世间污浊的气,你的生命也能够长久地存续。但是只要有一口气进入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无法代谢,将受到腐蚀,过不了多久,便是你的死期。”

她点头。

她如约将宝藏告诉了钦差,那将会是圣上所有,不管他用于国事,亦或奢靡,都将与他们无关。其实,那箱浮出的宝藏并非她所为,她确实跟着他出府,见他沉箱入湖,可她并没有去动手脚。她所有的行动开始在与南浔的交易之后,她这样背叛了周旻读的信任,她知道他会恨她,但是恨她是对的,她并不想要他知道真相。

看,他离开的步伐是多么矫健。在他的心中,早已將自己视为怪物,要赶紧离开她吧……

没过几日,尤真就不行了,她是算着日子让他离开的。如果让他走晚了,撞见她这副鬼样子实在难堪;可如果让他走得早了,自己数着日子等死又太过凄惨。三日正好,三日已是极限。

就在她阖目的刹那,在不远处掩藏着身体的周旻读站了出来,疾步走到尤真的身边,一下又一下抚着她的发。那发丝是有些难缠的,他的手指勾到了打结的地方,竟再也无法抽离出来,只能埋下头去静默地流泪。

许久后,他缓过神来,对着虚空说道:“谢谢你告诉我,没有让我再冤枉她第二回。”

那日他的离开,是有意为之。他顺着尤真的意走,不想让自己的颤抖被发现,于是脚步前所未有地快。但他并没有走多远,他就一直在她的身边。

周旻读抱起尤真的身体,打开门走了出去,迎向融融的春日。就在这样温暖的日子里,他对怀里心爱的姑娘说:“今日为继,我们便是永远。”

尾声

南浔不知道他告诉周旻读真相是否正确,但他这颗沉寂千年的心已然跳动起来。他分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只能极力克制地继续做他这个冷冰冰的天地法则审判者。

他手中的《泯生册》已翻过了七页。而第七页上,正是“尤真:无息之人”这六个黑字。

春日的风,经久未散,一波又一波,恍然像是不息的生命之源。他翻到了第八页,六个黑字赫然入目。

——“字央:无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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