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星

2018-11-06 10:45冯伟利
翠苑 2018年4期
关键词:良子吊扇小飞

冯伟利

白花花的大日头悬挂在南天门,毒辣辣地吐着火舌,把一腔莫名火无情地撒下大地。天地万物间,不见一丝风。

大田里早春种下的那些玉米,快有小腿肚高了,叶子都卷了边,蔫头耷脑杵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垄沟里的那些花儿草的,也都有气无力趴在地上,失去了早晨的鲜活气;大片大片的被收割过的麦茬地,在灼热光线的炙烤下,泛着白惨惨的光,蒸腾出层层热浪,好像随时要蹿出火苗来……

这个节点,一天里最热的时候,除了那些不知好歹,依旧扯了个破喉咙撕拉撕拉乱叫的知了外,似乎,一切能喘气的生物,都聪明地择了个阴凉处,老老实实消停去了。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田野上,燥热、沉闷、空寂……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不。还是坐在村头那棵老榆树下乘凉的几个妇女眼尖,她们在其中一人的指点下,透过影影绰绰的芦苇丛,都瞧见了村西不远处的那片废河滩上,还有一个人影在那弯腰曲背动作着呢。

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那块地,是属于巴家鬼娟子家的。那,那个劳动的身影,也当然是娟子无疑啦。

“唉,这个娟子,这是在玩命呐,倒哪来这么多精神的!一块地,就是整给收了,又能值几个钱……”

“人心不足蛇吞象。家里那么多地,还一天到晚挖窟倒洞找地种。看村里有几个女人像她那样,拼命赶自家男人出去打工,看把自个儿苦得灰头掉脸粗不拉渣的样子……不定,人家良子在外挣到钱找小女人快活呢……真是傻女人……”

“不要说,老张家能说到娟子这样的媳妇,也是祖上积了八辈子阴德咯,人长不错,还又能干,能吃苦,居家过日子,没得话说。嗨,相信你们也看见了,人家菜园子的篱笆缝里,都撒上菜籽。你不要说,出好样的菜呢。那天,我经过她家门口时,还硬塞了一大把给我,不要说,味还真不错,嫩汪汪的……”

“鬼!你们仔细瞧过没有,我看那,娟子的面相倒是不太好呢,不是说长得不好看,而是她的面相,克夫,知道不,克夫!俗话说,高颧骨的女人,克夫……也不知真假……反正,我看着娟子的颧骨,不低……”

废河滩上,忙得屁滚尿流的娟子,可不知道自己此时正成为村里几个大嫂槽谈的焦点,她挥舞着明晃晃的大镰刀,似一只埋头正在啃食着的蚯蚓,一头扎进大地的怀抱,只知朝前,朝前,朝前,进行着本能的机械运动,别的,全无一息心思。

废河滩上的这块地,准确来讲,属于一块拾边田,就是这个人称巴家鬼的娟子,起早贪黑,花了两年多时间,一头一头,硬生生从一大片芦苇缠绕的茅草荒里开挖出来的。地么,肥是肥,就是机子开不进来,啥都只能指着两手刨。可是,这点苦,对于过日子一把好手的娟子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想着黄灿灿的粮食能白白地收进家门,娟子浑身就有使不完的劲。

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腚,说尿就尿的。千万不能让这些快要到嘴的粮食给雨水糟践了,家里只自己一个劳力呢,不抓紧怎吱弄……娟子想着,手里的镰刀忙乎得更欢实了。

又到了一趟地头,娟子一个屁蹲,跌坐在那片刚刚收割下的麦子上,她实在撑不住啦,嘴里一边哼哼唧唧直叫唤:“哎哟妈哎,热死我啦……渴死我啦……”一边挣扎着,探出身子,囫囵拽过家里那把灰不溜秋的老茶壶,仰起脖子,往喉咙里一阵猛灌。咕叽,咕叽……制造出很大的声响,好像八辈子没捞到水喝似的,又好像渴死鬼托生过来似的。那模样,比一头渴极的老牛还仓皇,还急不可耐,似乎连带着那把大茶壶,都要一口吞下去。

一股清亮的水,顺着她热得猴腚似的胖圆脸恣意下流,被岁月熬煮得失了色的春秋褂前胸,很快洇湿了一大片。

现在,她感觉稍微好受了些,气息也平静了好多,就放下茶壶,扯下拴在左胳膊上的那条半旧的花毛巾,摘掉头上戴着的那顶新草帽,满脸满脖颈胡乱擦拭起来。

忽然,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想起什么似的,把毛巾又随便绕回到左胳膊上,翘起屁股,半跪着,扬起上半截身子,一手握成拳头状,翻勾到身后,用力捶打着酸疼肿胀的腰眼,一手搭着凉棚,透过半人高的被日头晒得蔫儿吧唧的芦苇丛往家的方向望,不知小飞下学到家了没?锅子里给他留的糟面饼,不知吃了没……

想起小飞这根家里的独苗苗,娟子心里的美气,就直汩汩地往外冒,怎嘛自己两口子蠢猪一对,小学都没毕业的主,生个儿子,倒是一点也不踩代,聪明着哩,上学五年了,年年都是三好生,这眼瞅着,暑后就升六年级了,下下劲,一年后,还不是指定考到县城最好的初中去啊,再过几年,还不是指定考到全国最好的大学去啊。那时,俺老两口就用不着这样坑头地摸辛苦咯……嗨,咱家娃就是招人疼哦,长得好,学习好,嘴又甜,不像他爸,笨头笨脑、笨嘴笨舌的,整骷髅盖一个……老张家真是烧到高香了,出了这么一个小后代……

娟子眯虚着眼,边寻思着,边咧开嘴,偷偷地乐个不停……

突然,她一个激灵站起来,哎呀,不对!芦苇丛那边的那片被机子收割过的麦茬地里,好像有个人在拼命招曳着两只手,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卷起的热浪中,似乎裹挟着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只是,自己听不清。

她有些奇怪,瞪大眼睛仔细望,仔细望。

近前了,近前了……

哦,是栓子,來人原来是自家男人良子的堂哥——栓子!

只见栓子眉头紧皱,嘴角下沉,爬满油亮汗水的黑红脸上,尽显悲哀的神色,白色的短袖衬衫已经渍透,像刚遭过雷暴雨淋过。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喘得跟牛似的,嘶哑的喉咙处不停蹿出焦急的哭腔:“娟子……呃,快!呃……出事了!娟子……”

啊?!娟子本已提溜到嗓子眼的心脏突遭大砖头砸到似的,猛地往下一沉,整个身体,仿佛被什么东西一下子掏空了,寒气袭来,飘飘悠悠,脚下一阵阵发虚发软。脸色,也一下子刷得苍白。脑子,也“嗡”的一声,屏蔽成一片空茫……她下意识地攥紧双只手,猛地甩了一下头,尽力回转神,很多极不好的念头和场景乘机齐挤进脑袋瓜,小飞,小飞,莫不是小飞出事了!还是……

娟子不敢多想,驽住发软的两腿,哆嗦着发紫的嘴唇,颤声问:“什么事?哥,快说!快顶个说!”

“良子……是你家良子啊!呃……他在浙江给车撞死了啊!呃……”栓子这次算是号哭出来了,断断续续嘶喊出这一句,一把扶住软了身子下滑的娟子。泪和鼻涕的混合物,顺着他黑红的脸庞,一滴滴,滴进眼前这个可怜人的衣服以及脚下灼人的泥土里。

结实得跟碌碡似的良子,真的就变成一摊灰,装在这么点尕尕的小匣子里了?娟子说什么也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她号啕着,翻滚着,爬游着……两手深深地抠挖着地面,指甲里胀满着黑泥,嘴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呼号声,良子啊,我的亲人啊,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哇……

听得围观着的人也不由得黯然神伤,心都碎了。是啊,三十来岁的壮汉子,年纪轻轻的丧了命,丢下孤儿寡母,以后的日子倒怎么过哟。又有人替她庆幸,幸亏家里孩子这次没跟着来,跟着来的话,刺激打击对于幼小的心灵来说,还不知多大呢,哪里能承受得住哦!

后来,她也不哭了,不,不是不哭,是哭不出来了,她披头散发,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安安静静地斜靠在一根柱子上,那只小匣子就那样一直死死地抱在胸前,生怕一松手,哪个就把它抢走了似的。她一直撇咧着的嘴,时不时地神经质地抽扦一下,眼睛中了邪似的,直勾勾地死盯着前方那一片虚空里……

忽地,冷不兜兜地,她又摇摇头,猛地蹲下去,把手里的匣子往胸口和两腿间一夹,腾出的两只手,旋即发疯似的猛扯自己的头发!扯呀扯呀,任谁也拉不住,于是,头发就一撮一撮地掉下来,围观的人群中就有人忍不住替她嘶哈斯哈倒吸着凉气,这得有多疼哇,可怜的女人!

这边刚有人好不容易抱住了她的脑袋,护住了她的头发,她又把两只手伸向自己的嘴巴,狠狠地左右开弓,边扇,边不停地奋力嘶嚎,如一条被扔在干滩上濒临死亡的鱼,大开着嘴巴,一张一合,一合一张,对自己的命运作无谓的抵抗和奋争……她的眼皮盖如两枚熟透了的红杏子,肿胀得老高老高的,几小绺湿透的乱发,不谙世事地紧贴在她糊满眼泪和鼻涕的脸上,让人看着都难受。

可怜她哑着的嗓子眼里几乎冒不出声音来,只能依稀从那些冲出的强烈气流里感受到她那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密集的心语:“都怪俺啊!都怪俺啊!良子,是俺害了你啊!不是俺整天嚼蛆倒鬼埋汰你没用,挣不了大钱,你也不会丢了原来做熟的泥瓦工,跑到这天杀的外地来开大货车拉货啊……你也不至于送了命呀,一家人本该开开心心好好松松在一起的呀……我的亲人啦……今后再也看不到你了啊……”围观的人莫不唏嘘,莫不慨叹,有些心软的,早跟着落下泪来。可是,无力回天,又有什么法子哦。唯有叹息,唯有叹息声此起彼伏在忧伤的空气中。

说真的,娟子家这回还真倒了血霉了!

这起车祸,自家男人搭上性命不说,还又是白死,不单白死,还得一次性赔付人家对方伤者三十好几万呢。公家论断,说什么良子是自己醉酒驾驶,得负全责,人家车好好地停在路边,他就这么直接给硬生生撞上去了!本来他那辆半路淘来的大货车就破旧不堪晃里晃荡的,哪里经得起这么致命的一击,早已四分五裂得不像样子了,除了卖废铁,还能有什么回头子可想呢?

这样,家里口省肚挪积攒了好多年准备翻新房子的钱,一下子就得赔人赔没了,赔没了不说,还得要拉一屁两喇的账呢,不然哪够哦!你说,这往后的日子,叫孤儿寡母倒咋么过哦。

上面这些明摆着的难题,是在娟子来到浙江处理良子后事的第二天深夜,不自觉地闯入她麻木多时的脑袋的。她根本不敢往下多想,可又不得不想,整个脑袋瓜子嘤嘤嗡嗡,纷纷扰扰,胡乱地转啊转啊,转啊转啊,一直晃悠个不停……

死的心,就有了。

她拒绝吃饭,拒绝喝水……

三天了,几乎粒米未进。

陪她来浙江料理良子后事的栓子开始急得不行了。见怎么劝也没效果,最后,只得使蛮力按住她,用牛奶往她嘴里硬灌,边灌,边涕泪横流地解劝着苦命的弟媳:“娟子啊,小飞没了爸,不能再没了妈啊!娟子……娟子,你听听哥的一句劝吧,可怜可怜孩子……”

“飞儿啊,我那苦命的儿啊……”最终,对儿子的念想凿开了心底绝望的坚冰,娟子愣怔了半天,终于再一次淋漓尽致地号啕个痛快,开始进食了。

日脚不紧不慢朝前赶着。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日子是真的不好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娟子在心里不停地慨叹,这一年,不知自己和小飞娘儿俩是怎么过来的。幸亏,小飞这个孩子很坚强,很争气,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忍住了心里的悲痛,真把县中给考上了。

要说,小飞真的考上县中了,也算是给死鬼爸爸有个圆满的交代了,良子地下有知的话,也会倍感欣慰的。可是,这件本该是件大喜的事,现在,却让自己真真愁头了。

是啊,哪个晓得,新生初入学时要那么多的费用啊?8800块啦!娟子想都不敢想,要不是亲眼看到入学通知书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罗列出的各项费用,她还以为遇到骗子了的。

假是假不了的啦,人家学校大红章子咔在上面呢。

可是,这么多的钱,又上哪咯去弄呢?家里穷得叮当响,原来的借款还没还上,现在哪个还敢把錢往自己这个无底洞里扔?即便村长出了面,帮娘儿俩办了低保,可那点钱,勉强吃喝还算将就够,又怎能抵得大窟窿呢。要说那贫困生救助金吧,自己也不是没听说过,村里老憨爷家的孙子就申请过的呢,可那也是入学以后的事情啊,还得一层层的证明和关卡过,还不知道到时符合不符合条件,能不能申请得下来……

娟子想到这里,脑子里又不由得浮现出村人中那些开始躲瘟神似的眼神。是啊,穷坑,实在是难填的啊,张一次口,两次口,第三次口,换了自己,也会不悦意的啊。娟子还是能理解乡亲们的,都是土里刨食的主,即使家里有人在外打工,一年到头的,拿回来的几个钱又容易么?借给了自己,啥时候能还上,还真是未知数呢。

再亲,亲不过娘家吧?可是,娘家大、妈死得早,唯一的一个娘家哥又生生一怕老婆的主,大嫂又天生只进不出的……

唉,娘家是指着不上的,娟子心里明镜似的。

夫家这边呢?首先是过门没几年,公公婆婆就因病相继去世了,唯一的一个小姑子,又远嫁到青海去了,平时一直少有往来的,再说,他们那个穷山恶水的地方,日子能过得怎么样啊。所以说,夫家这边,也是指着不上的。

此时,她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栓子,接着,她又摇了摇头,决绝地熄灭掉心底刚升起的一点亮色。嗯,坚决不能再向栓子张口啦。想想看,自从良子过世后,栓子帮衬自己还少啊,首先借给自己大笔的赔款不说,家里几次请人耕地的农机费,上次小飞发阑尾炎开刀的住院费,屋顶漏了请泥瓦匠的修缮费……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不都是栓子他主动过来跑前跑后给帮忙解决了的呀。虽说他家开了个小木板厂,小日子过得也算红火,但是俗话说家大业大的,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况且,眼看嫂子英子的脸色,是越来越难看,大爷大妈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还有,你看栓子那天在地里帮自己家插秧,庄邻韩婶和二嫂子那挤眉戳眼的样子,好像自己和栓子之间有啥见不得人勾当似的……嗯,自己不能再厚这个脸了,更不能让栓子哥难做。常言道,救急救不了穷,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啊,人家也是一大家子人,也得过日子,况且,栓子哥的两女一儿三个孩子,光念书这一项,就得要多少钱朝着哦……

娟子这么想着,坚定了信念,往后,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离村子十几里开外的集镇旁边有个制鞋厂。在那做工的人待遇不低。多劳多得。紧赶急做的话,一个月能挣到大两千多块呢。只是,那里飘浮在空气中胶水的气味,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有人天生对那气味特别敏感吧,有人还算能勉强受得住。娟子就属于前者,作为巴家鬼的她,当然不会错过任一挣钱的机会,农闲的时候,她也曾努力在那鞋厂苦拼过,可是,由于到了车间呆个没几天,嗓子眼就直冒烟干渴干咳个不停,并且扁桃体肿胀得通红通红的,到医院拿药吃,医生问明了工作环境,告诫她不适合在那环境下工作,闹不好以后身体会出大问题的,诸如白血病肺癌之类的,这才吓得她不敢再瞒着在外打工的良子偷偷到那上班了。

可是,现在的她,还能顾忌得许多吗?眼前的日子急等着现钱打发呢,至于遥远的未来,嗯,还是顺其自然吧,该死不得活,一切,皆由命定吧……这么想着,娟子仿佛看到那大把钞票正向自己头顶砸来,心里感觉稍稍有了点底,安慰了许多。

蹬着电瓶车,摸摸索索走在下夜班回家的路上。这时,连娟子都不得不佩服自己胆子怎么变得这么大,要知道,自己从前可是最怕走夜路的呀,生怕那些鬼啊狐啊怪的一下子不知从哪一处茅草窠里杂树丛里跳将出来。唉,要是良子在的话,哪用着自己遭这份罪哦,他也舍不得自己遭这份罪的,记得他在世时候,每次临走前,都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关照自己不要那么出死力,只把口粮田种种就行,那些机子进不去的田就不要管了,那种耗神的有毒的地方就不要去了,有他良子在外挣大钱,家里吃穿用度么子的,用着她劳什么神……

唉!娟子想着想着,不由得又落下泪来,深深地叹着气,就忍不住朝路南的那片黑魆魆的稻田看,她的良子,此时正躺在那里呢。他的坟头,早已爬满了巴根草,和那片稻田一样,绿油油一片,只是多隆起一个大疙瘩罢了。白天经过这里的话,每次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惜,现在望不到,只剩下一片冷冰冰的黑。

树叶的飒飒声响里,想到良子就在身边的不远处,娟子竟一时忘了怕,她瞪大了两只大眼睛,似乎看到良子正撑着手坐起来,同样眨巴着两只大眼睛,亮亮地也朝自己这边望过来,望过来,甚而,她看到良子漏出白白的牙齿,朝自己扮了一个簇趣的鬼脸,随即,又甜甜地憨笑起来……

哦,良子,良子,良子……娟子口中低低地叫唤着,心底自感有一把大剪刀在使劲地铰,使劲地铰,铰得五脏六腑千疮百孔、生疼生疼。

唉!再想,又有么子用?她又叹息了一口气,揿大车把手上的电门,继续行她的路了,是啊,儿子小飞,还一个人在家里孤零零地巴巴等待着当妈的呢。

这边娟子整天起五更带黑夜手不食闲地忙碌着,儿子小飞也没闲着。他是个懂事的孩子,爸不在了,自己得学会分担妈的苦楚。趁着暑假,他就拿上父亲在世时用过的扒箕,去村东的小河沟里扒螺蛳,或者就是拿个洗脸盆,找一处小水洼斛小鱼,再不,就是到村西的大河滩里钓龙虾、钓黄鳝……

虽说每次成果不多,但是对于这些个野生东西,镇上机关单位的那些有钱人爱吃着呢,这样,时不时地,自己也就会卖个三五十元回来……

这样七凑八凑的,暑假快开学的时候,书学费也就大致只差个零头了。

看着儿子紧紧张张期期艾艾的神情,娟子急得团团转,不到一千块,书学费就能凑齐了呀。再卖点粮食?娟子想了想,摇了摇头,先自否定了这个方案,这一年来,连带着赔款和生活中大大小小的开支,每一季的粮食都所剩无几的,再卖,娘俩的吃食都是个问题了。再看看手里的手工活,明明不够俩月的上班时间,人家看在娘俩可怜的分上,已经预支了俩月的工钱呢,怎好再开口预制下月的工钱呢,实在张不开口了。

娟子绞尽脑汁,想着想着,突然灵光一闪,不是还有自己么,自己肥肥壯壮的,血,当然会少不了的,对啊,可以去卖血啊,听说血值钱着呢,对,明天一大早就去镇卫生院……

这么想着,娟子就有些快乐起来,这天就专门回家的早一些,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透呢。她准备今晚早点睡,明早好有精神去医院抽血。做饭的时候,娟子甚至很奇怪,自己的喉咙竟然好像感觉不到干燥生疼了,心底里竟然涌动着想唱歌的冲动,到后来,真的有歌声从她的嘴里轻轻地飘了出来,是那首她原来最爱唱的“小小竹排江中游……红星闪闪亮,照我去战斗。”

昏黄的灯光下,娟子正在灶房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乎着,栓子进门来了,“娟子……”他边说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递过去:“这些钱赶紧拿去给侄子把书学费交上吧,快开学了,孩子前途要紧,以后有个好工作了,你也就苦尽甘来了……”

“哥,可不敢再花你家钱了,你家的负担,也不轻呢……”娟子一边使劲推着那只伸过来的大手,一边急躁地嚷嚷着。

栓子见娟子铁恨定心不要,也就不再强求,他打算着待会临走前把钱偷偷放在锅台上。他朝屋子里扫视了一圈,随口问:“怎么飞儿还没回家啊?天都上黑影了哩……”

“啊~”经栓子这么一提,娟子还真吃了一惊,急忙伸头朝门口望望,黑蒙蒙一片,天色真不早了呢!这孩子,今晚怎么搞的,往常这个时候早该到家了啊,要知道,儿子也是一个怕黑的主哇……

越想,越后怕。越想,越感到不对劲。娟子开始惊慌起来,她急急地解掉围裙,三两下蹦到院子里,就着灶房窗户透出的隐隐灯光,朝东山墙一看,哇,靠在那里的扒箕不见了!这孩子,肯定是怕开学凑不齐学费,就硬着头皮想带黑多捞点活物的。她开始有点急眼了,一下蹿到堂屋,抄起放在条几上的手电筒,转头就往外跑。

栓子也跟着着急起来,尾在娟子后面跑出门去。

……

那座长满巴根草的坟包的下首,多了座新坟,按农村的丧葬习俗,这叫“怀抱子”。

一浑身糊满烂泥的妇人跪倒在两座坟中间哀哀地哭泣……

有躲在榆树荫下乘凉的人朝这边张望,望了一会儿,人群中就传出杂七杂八的声音,一人说:“娟子可怜着呢,短短一年多点时间,家里三口死了两口……”

一人说:“可怜个屁,我早就说过,这女人颧骨高,克夫!记得良子那时刚和她好上时,我就提醒过他,这女人颧骨高,万万要不得!可人家死活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不单自己挨克死了,唯一的后代根子也给克死了!照俺说,她娘家的大、妈死那么早,还有,过门不多久公婆就都没得了,还不都是她克死的啊!这女人啊,命真硬……”

又一人说:“还真是的哦,你看村西那条小河多浅啊,怎么偏偏就她家儿子淹死在里头了,我都活这一大把年纪了,还从来没见过那条小河出过人命呢……这个女人啦,看着面善,能干得很,其实啊,还真是沾不得哦……煞星,绝对地煞星,哪个沾,哪个倒霉……”

日头无遮无挡,恶狠狠地燎烤着女人,似乎它对着这个女人,也和有些村人一样,有着一腔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怼情绪。

女人许是哭累了,趴在那座新坟上,一动也不动。

一只苍蝇围着女人乌七八糟的头顶转过来,转过去,转过来,转过去……

时间真是好东西,本以为过不去的坎,在它的冲刷下,大抵,总是可以过去的。

这句充满诗意的话,娟子不会说,却在自觉不自觉中,慢慢地受益着。这不,几个月前还寻死觅活的她,现在,已经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在栓子的小木板厂里,在厨房帮着厨师做一些较为轻快的活,栓子这是知道她的嗓子不能接触胶水的味道呢,而板厂,充斥车间的胶水味道比鞋厂还大好多倍的。他还对娟子说,咱干多干少,都无所谓的,关键,得让自己先充实起来。

表面上看,现在的娟子过得很正常的样子。其实不然,只要你仔细观察她一下,就会发现她时有走神的时候,那木木呆呆的样子,好像正在走路吃饭做事的,并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在替她做着这些。

毕竟是娘家哥嫂,看自家妹子弄得这么惨,他们到这边走动得也比原来勤快了一些。这不,这天午后,娟子正在厂子的厨房里削土豆,嫂子带着她最喜欢的小侄儿来了,“快,叫姑,给姑亲一个……”一见着娟子,嫂子就拼命地把孩子往她怀里塞。娟子丢了手里的东西,一把搂过那5岁的孩子呱唧呱唧亲个不停,眼泪,不不知不觉就流满了腮帮子。

“娟子,可不准再伤神了,咱得强打起精神来,天灾人祸的,哪个也说不上来能摊到哪个,摊到了,咱就得认,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才多大点年纪,35岁还不到吧?嫂子慢慢再给你物色个好人家,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的,咱既然这么喜欢孩子,趁着年轻,到时,三五个还能生不出来啊……”嫂子边削着土豆,边察言观色、慢条斯理地开导着娟子。

“嫂子,可不敢再提这些的,作孽啊……作孽!”娟子遭到开水烫了似的,跺着脚,两只手狠狠地拍打在两边的裤缝上,急急地打断嫂子的话。

虽然这样,静下来的时候,娟子心里还是很感激嫂子的,关键时刻,还是亲人好啊,前一阵,要不是嫂子看得紧,及时把喝了农药的自己送到醫院里,估计现在,自己也早就化成灰了。

除了嫂子一家,娟子心里还很感激一个人,那就是栓子。栓子在厂里专门腾出一间房来给娟子住,还让厂里一个离家远的小姑娘陪她一起住,说这样有人打混就不孤单的。栓子还对娟子说,她家四时八节的农活就交给他好了,自己先养好身体再说。

对于堂哥栓子,娟子发自内心地尊敬他,爱戴他,他一点也不像有些人有点钱就烧包了,他对庄子里哪个都是和善的,只要哪家遇着事找到他,他从来都不说二话的,出钱出力跑前跑后帮忙,就和忙自家事一样,一点也不开奸。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大好人,因了自己,在庄子上的威望好像比原来少了很多,不知道那些长舌的婆妈子怎么老是喜欢聚在一起,对自己和栓子指指戳戳的,好像自己和堂哥之间,非得闹出点什么来,她们才满意才高兴了似的。唉,或许自己正如那些村人刮到自己耳朵里的议论声所言,自己天生就是一煞星?唉,或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世上,省得好人一个个跟着受牵连……

恍恍惚惚中,良子、小飞灿烂的面庞不时交替着飞旋进自己乱糟糟的脑海,娟子在心底里狂呼,“哦,良子,飞儿,你们爷俩快快把俺也带走吧!”泪,不知不觉中又迷糊了双眼,娟子再一次在心底鄙夷起自己的胆小懦弱来,怎么没勇气再死一次?唉!好死不如赖活……

再说栓子的老婆英子,本来就是一辣货,现在被村上那些个热心人整天扒着耳朵根嘀嘀咕咕的,一口怨气,怎能捺得下?

她开始有事没事,找娟子和自家男人的茬,遇着娟子打自己身边过,她不是打狗就是撵鸡,嘴里还不三不四刮瑟着:“哎哟!你这个骚烂货,你这个大煞星,还不快滚,死这干吗呢,找刀跟你剁剁煮吃了……”遇到栓子迟些回家,她就疑神疑鬼地,甩脸子给栓子看:“哎哟喂,又是搁哪个骚狐狸绊住腿了吧?咋还找得到家门啊……”有时,她甚至把院门闩紧,不让栓子进家。

栓子被她搞得烦不胜烦,可是为了讨个家安,只得耐着性子,一次一次,心平气和地跟她讲,娟子无依无靠,可怜着呢,咱得帮帮她渡过难关。论起来,她也根本不是外人呀,她是俺们千真万确的堂弟媳妇呀,再说,良子在世的时候,俺们那时小板厂开始动工的时候,他跑前跑后,出了多少力啊,还借了那么多启动资金给俺们呐,你怎么说忘就给忘了呢!

英子才不要听这些呢,她只知道娟子是苏妲己,她只知道娟子是克夫鬼,她只知道娟子是大煞星,哪个沾着她,哪个就会倒大霉。

如此这般,时间长了,栓子夫妻两人间的龃龉矛盾,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了。“搭丝瓜架子”的事就在所难免了,栓子从未动手打过自家女人,像这种时候,只有招架的份儿,脸上,自然就落下英子长指甲留下的一道道杰作。

见栓子脸上常常不是这里破了一块皮,就是那里烂了一块肉,娟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大,一天,她实在憋不住了,就跑去跟栓子说:“哥,俺想到外头打工,听说,南方那些厂子里,工资高着呢,刚好俺也想出去见识见识,散闷散闷。”

“不行,你这身体,这时走,哥不放心,你得先在家调养一阵再说,哥得对良子有个交代,心才安,再说,外面那花花世界,钱哪是好挣的?你从没出过门,哪知道水深水浅的……”

见栓子态度坚决,不容置疑,娟子只得作罢,其实,她心里哪里想走啊,也只有这里,才能让她感到一丝丝安慰,一丝丝温暖呵。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年多过去了,栓子家的家包是越闹越糟。英子、三个儿女、公婆此时站在统一战壕里,枪口一致瞄准了栓子和娟子。特别是对于栓子,家人认为他太不知好歹了,一点也不顾及家人的感受,一直对娟子那么知疼知热的,俩人肯定早就做成一处了。甚至婆婆在和邻里嚓呱时,还绘声绘色地描述给人家听,说什么自家儿子去浙江帮着料理良子后事时,是如何如何搂住绝食的娟子灌牛奶的,是如何如何的产生感情的。

既然家人都放出这种话来,外面哪个能不信?于是,家人,外人,所有人的唾沫星子,就一阵猛似一阵地向这对狗男女砸过来了。

可这对狗男女感觉冤着呢,自己俩明明清清白白的,可又说给谁信?

女的又急着要离开,男的偏不信这个邪,咱影正不怕鞋歪,哪个爱嚼蛆尽管嚼去好了,咱又不是为别人活,反正咱们没做对不起人的事,迟早,他们会明白的……

家人是永远不会明白啦,他们也不想明白的,他们早已失去了耐心,英子在儿女和公婆的支持下,直接对栓子提起了离婚,他们是怕家里还算不少的家产落到别人的手里哇。虽然生在农村,可精明的英子清楚呢,过错方离婚时是少得或者是不得家产的。先下手为强,栓子的大、妈也对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早失望透顶了,感觉这个儿子已经靠不住了,以后只能指着钱和孙子来养老了。

如此,这般地,一个强大的围歼战就开始了,孤家寡人的一个栓子,哪里能扛得过,最终,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再加之他自己本人对家人也实在是懊恼透了,所以,最终,在充满无奈和悲哀的情绪中,负气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

结果如何?他几乎是净身出户啊,除了月月要给孩子和老人生活费外,整个厂子都归了英子,人家欠厂里的三十五万八千块到账时,自己只可分到十万八,其余的,栓子还落得什么呢?偌大的四合院,只有三间小偏屋是属于自己的。栓子的心凉透了,可他也不想计较太多的,毕竟,他们都是他的亲人,还有三个未成人的孩子要带大。

众望所归,栓子和娟子真就走到了一起,这也似乎印证了村人的传言和猜想。不过此时,村人却变得格外宽宏大量,不再对此事做更多的评价了。事实上是,他们是已经懒得对这件事作更多的评价啦,毕竟,这个话题已经太不新鲜了,她们的舌头可是一向只为搬弄新鲜玩意而长的。

乡下,是待不住了,栓子带娟子来到几十里外的小县城讨生活。

栓子自恃自己还有个开车的技术,就准备到出租车公司租个车子来拉拉客,娟子惊悸地对栓子说:“栓子哥,怎么你还要开车啊?要知道,良子他……俺真是怕够了!”

“没事,没事,良子他是醉酒开车才出事的,俺栓子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啊,俺做事稳着呢,开车时,俺眼力头放足点就行了……你什么也不要怕,就待在家里给俺好好做口熟饭吃……”娟子见说不动他,只好作罢,任由他去了。

一年后,娟子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儿子。这个40平方米不到的出租屋里充满了奶粉尿片的味道,娟子的脸上,也开始有了笑模样,她会长时间地抱了那孩子不停地抚摸着,对着他喃喃自语,她在他的小眉眼里找小飞的影子,她甚至觉得这个孩子,就是小飞回到小时候了,她是多么爱这个孩子啊,总是疼不够、亲不够的。

栓子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娟子现在这状态,他非常满意,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在外跑车时也感觉格外地有精神头了。

哪样要是挣钱的话,马上做的人就多,多了,还能挣到什么钱啊。这半年多来,栓子感觉跑出租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咯。小县城,本来就不大,又不是旅游城市,来来往往的人,并不算多。跑出租的车子,却越来越多起来,僧多粥少的,常常是几个小时也转不到一个客。可家里等着花钱的地方多着呢,首先是孩子的奶粉钱(娟子没奶水),然后是水费电费煤气费房租费等等,哪样不要钱朝着?老家大、妈和孩子们的生活费就更甭提了。

这样紧紧巴巴又挨了两个多月,最终,娟子先坐不住了,她和栓子商议:“栓子,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咱还是回老家住吧,就住俺那屋子,俺家不是还有一个大沃得(收割机)么,刚好快要收稻了,你到家就可以开着它挣现钱的……”栓子想想暂时也没别的法,也就同意了。

焦黄的稻子勾着头,沉甸甸地站在大田里想着心事。出租车里的娟子出神地望着窗外,面对着扑面而来的满眼金黄,也在想着心事,她的心,同样沉甸甸的,良子,飞儿,你们爷儿俩在那边,过得好吗……

望着老家这片梦中一次次回来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稻田,娟子百感交集,鼻根一酸,一股泪花,唰地浸满眼眶。栓子歪过头,用关切的眼神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又把搁在方向盘上的右手,伸过来,使劲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明白他的用意,抬手擦了擦眼泪,昂起头,把坚定的眼神放向田野的遥远处。

十一

“苏妲己回来啦,还带个不到一岁的崽回来……”

不一会,娟子回来的消息就经由邻居韩婶那两片薄嘴皮在庄子里传了个遍。

栓子家那一窝听了这消息气得不行,栓子大对英子说,咱千万不要理他们,没皮没脸的,还好意思跑回来炫人眼,怎不死外头滴!已经有大半年没给咱们生活费了。

英子说,还理他们干吗恨不得用刀子把他们剁碎了喂狗,俺一辈子都不想见着他们的。

哥嫂听说娟子回来,倍感意外,忙不迭地带了一些日常用品和小孩零食来看她。娟子感动得泪水涟涟的,哥嫂看到那肥嘟嘟的孩子,也高兴地替娟子抹起泪来,别后重逢,一家人唏嘘不已。

都说人是屋柱子,这柱子离开两年,屋子就显破败了,不是这里漏风,就是那里漏雨,这还都不算,关键是那屋脊有往下趴的迹象了,屋顶那根最大的横梁已经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如再不抓紧换的话,屋顶随时会有坍塌的可能的。大哥抬头望望那屋顶,又低头望望怀里的孩子,最后望向娟子,说:“要不,俺家还有万儿八千的,先拿来用啊?咱得先把这屋子好好拾掇拾掇,安全第一啊。”

娟子迟疑着,望向栓子。栓子偏着头,想了一下,说:“大哥,不能用你们的钱,你们自家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哩,再说,你也不生意不买卖的,挣那俩钱容易啊,还是咱自己来想办法吧,嗯,离婚协议上不是说咱还有三间偏房么,住,咱们是肯定不过去住了,但是,可以让英子折成现钱给咱们啦,还有,那十万八估计也早到账了,明天俺过去看俺大俺妈时顺带向英子要去,一下子有十来万的钱,还愁哪样事办不成?”

听他这么一说,哥嫂放下心来,又唠嗑了一会,就回去了。

第二天傍晚,栓子得了一个空闲,提了两箱蒙牛,硬着头皮,蹭到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门前,刚好看到自己大、妈就坐在院子里那棵大枣树下乘凉。两年多不见,二老头发全白了,比自己走之前见老了许多,栓子见状,眼里不由得涌上一层潮气,两腿不自觉地有千斤重,慢慢向二老跟前挪。

二老冷不丁地见院子进来一个人,吓了一大跳,再定神一看,原来是那个犟种冤家炮铳的来到家门口了!二老立马就黑了脸,腾地站起来,掉转腚,一言不发地双双走进了堂屋,“嘭”的一声,把堂屋门甩得山响,差点没把紧随其后的栓子的鼻头撞破。

“俺大,俺妈,你们二老就消消气吧……”栓子使劲地拍着关得紧紧的屋门,可是半天,屋里一点动静没得。

栓子杵在门口,呆立了一会,想想实在没办法,只好放下手里的奶,先回去再说吧。

谁知,他刚一转身,就看到英子一脚踏进院门。还没等栓子开口,愤怒的英子已经冲到他跟前,指着他的鼻尖破口大骂:“你个挨千刀的,还有逼脸进这个家,俺这旮不欢迎你!你快给俺滚,有多远滚多远……”骂着骂着,就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子,纵起圆滚滚的冬瓜身,旋风一样刮到那两箱奶前,弯腰,抄起,又咚咚咚地朝院门口刮去,刮到院门口,伴随着“吃你奶老逼”这句话,那两箱奶就龇牙咧嘴唉声叹气地歪倒在院门外的空场上了。

栓子难过地说:“英子,一日夫妻百日恩,不要这样么……”

十二

英子感觉再和栓子理论下去,简直恶心透顶,就猛地一下跳到他跟前,一下子狠狠攥住他后背的衣服,把他使劲往院门口搡。栓子说:“不用你推,俺自己会走,英子,不是俺说你,俺俩走到今天这地步,难道你就没错么?本来俺和娟子之间真没有什么的,都是你们逼着,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田地的……”

英子一听他竟然这样说,肺都气炸了,陡添了更大的力,三下五除二,就把栓子搡到了院门口,到了院门口,她飞起一脚,就踹在栓子的后腰眼上,栓子一个踉跄,跌出门去。由于用力过猛,英子一只高跟鞋的鞋跟都踹掉了,即使这样,她还感觉不解恨,又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跌在地上的栓子,继续破口大骂。

栓子见她这样撒泼,不好再多做停留,就爬起来,掸掸裤腿上的泥灰,还是先回去再说吧,不过,他终是不甘,也有些气恼,临走前,就冲着院子喊:“英子,你听着,分给俺的十万八你也该给俺了吧,还有那三间边屋,也请一并作作价付给俺……”

“哼!往俺要钱,告訴你,一根马毛没得!快给姑奶奶滚,不然俺打电话给俺儿俺闺女现在就回来揍你……”

栓子不敢恋战,心里告诉自己,先回去再说吧,也许过几天,他们慢慢就会气顺些的,气顺了,一切自然就好沟通了,他还这样思虑着,毕竟,小毛头也是俺大俺妈的亲孙子哩,老人家也许不会太绝情吧?这么想着,栓子就稳稳神,心平气和地往回走了,他尽量不想给娟子看出烦恼来。

大太阳在头顶上空刺亮亮地烧烤着,没得一丝风,整个庄子就像一只正在被熬煮着的蒸笼一样,热气腾腾的。秋老虎,秋老虎,果然很厉害的。栓子见娟子在灶房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乎,浑身湿得跟水里捞上来一样,很是心疼。

他决定吃过早饭就去镇上买个易溶片回来,把灶房那个坏了的吊扇修起来,这样娟子做饭时也好凉快些。嗯,凭经验估计,这开不转的吊扇指定是易熔片烧坏了的,自己也曾经看过村里的电工帮自己那边家里的吊扇换过的。很简单的程序,自己看着就能做了呢。

镇子离家有二十来里的路程,栓子骑个破自行车,到近晌午时,才脸红脖子粗地赶了回来,此时,他就站在院北的那棵泡桐树下,用娟子新打上来的一桶凉井水擦身子,三下两下地,他就擦好了,娟子又递过来一碗凉开水,他一手接过,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了。

栓子用绑在胳膊上的毛巾擦擦嘴,就要去修吊扇。娟子说:“毛他爸,咱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快拿个席子到门口树荫下睡睡凉快凉快吧,可不要热中暑了,吊扇么,咱下午慢慢修……”

可栓子心疼娟子呢,立马就想让灶房的吊扇转起来。他说:“换个易溶片太简单啦,几分钟的事。”这样说着,他就到院西边的杂物间扛来梯子,放到灶房的吊扇底下,关掉了安置在西半截墙上的吊扇的开关,又到杂物间搜到一把钳子和一小盘电工胶带……一切准备就绪,他就准备爬上梯子干活了。

十三

“毛他爸,电闸还没拉下呢!”娟子突然想起了什么,拉着栓子的胳膊,着急火燎地喊。

“没事,小菜一碟,哪用着费事去拉电闸?只要关掉吊扇的开关就行的。”栓子若无其事地笑着说,顺带解开胳膊上的毛巾,替娟子抹去满脑门密密麻麻的汗珠。

俩人正说着话,忽听见院门口有人喊:“这是张栓子家么?”

俩人闻声,赶快迎出去,见一着法院工作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院门口,此时,那人见有人出来,就对着栓子大声喇气地问:“张栓子是你么?”

栓子有些诧异,好端端地,自己怎么能和法院的人搭上钩?他惴惴不安地答:“我就是啊,请问您是?”

“传票,法院的传票,你父母刚才到镇上法庭把你告啦,说你年把二年都赖着不给他们赡养费,记住啊,下午3点,准时开庭,到时不到,后果自负!”那人说完,就把手里的东西朝栓子的手上一塞,掉头就走了。

栓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大大唉,妈妈唉,你们也太绝了吧,整个一厂子都给你们了,还不够你们吃啊?你们明明知道儿子暂时是困难死了的,为什么偏偏这时还要插上一杠杠……要知道,这个也是你们亲孙子啊,你们就一点点不疼那些个么……

娟子看栓子难过的样子,就走过来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角,柔声说:“毛他爸,事情都这样了,咱就不要怕,咱下午去就去,咱就不信公家能主持不了公道,老人和孩子该养咱们还得养,可是判给咱们的财产,咱们也让法院给执行执行……到时,就从执行给咱们的钱款里刨下缺他们的抚养费,还回给他们。”

“嗯,听你的。”栓子心事重重地说,掉过身,向厨房走去。娟子呢,见儿子蹲在螃蟹车里,已经溜到院心火爆爆的大太阳底下去了,就急慌慌地追过去了。

栓子进得厨房,稀里糊涂地,他竟然又把手伸向吊扇的开关,又把旋钮旋了一圈,唔,他忘记刚才已经把吊扇开关旋在“0”的位置啦,现在,吊扇开关竟被他旋到了最大挡“5”的位置!

结局,可想而知,当栓子爬上梯子,动手去撕那旧的易溶片的电工胶布时,一股强大的电流就猛地窜进他全身!

啊——栓子一声惨叫,一下子从梯子上跌下來,要说梯子也不高,跌下来也不至于会怎么地,可是,万万不巧的是,离梯子不远处的西墙根,斜靠着一把翻场用的铁叉,而更加万万不巧的是,栓子从梯子上跌下来,就是朝那个方向跌过去的,于是,只听“轰通”一声,连人带叉,就一起翻倒在了西墙根!

听到声响,娟子忙不迭地抱着儿跑进来,见此情景,她惊得一下子丢了孩子,跑到栓子跟前查看是怎么回事,此时,只见栓子仰面朝天,躺在那把叉子上翻着白眼,眼见着只有入的气,没有出的气。

娟子倒吸一口凉气,跪下来,用颤抖的两手轻轻往上抬了抬他上半截身子,只见,铁叉三根二十来厘米长的尖齿,已经统统斜插进栓子的后背,要知道,差不多没入了一半了啊!

啊——栓子啊,良子啊,飞儿啊……俺的亲人啦!俺早就派死了啊,俺真是个大煞星啊……一声声凄厉绝望的惨嚎声,从这个破败的院落里传出来很远,很远……听得满村人的心都颤颤地,抖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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