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缣故素

2018-11-06 06:16朱红
读书 2018年11期

朱红

二0一五年台湾电影金马奖的角逐,以《刺客聂隐娘》荣获导演、剧情、摄影等六项大奖而终于落幕。红毯上,一袭轻纱的舒淇,却与最佳女主角擦肩而过。她淡淡的蓝色裙摆,回旋于周遭的喧嚣热闹之中,像薄暮里轻烟渐渐飘散,让人想起银幕上那个寂寞的身影。对于该片,舒淇在其微博中有过一句感慨:“其实是爱情故事加上一点点打架,一个很孤单的女子,如此而已……”

影片中的聂隐娘无声无息,只有面前飘拂扬卷的纱帘,让人感觉到空气的丝丝流动。她凝视着十三年前的爱人怀拥娇宠的胡姬,絮絮私语窈七对六郎的往日情意。夜色中一片宁静,导演的镜头牵引着观众的视线,追随田季安对少年时光的回忆,而让人容易轻忽眼前这并没有卿卿我我、男欢女爱的一幕。这,对于纱幔后沉默的聂隐娘来说,实在是很残忍。轻烟一般的薄幕,举手便可撩起,却像无法穿透的光阴,横亘在二者之间……

这当然不是唐代传奇里的本事,不过剧中的其他人物倒并非向壁虚构。故事发生地魏博,在唐人笔记中就有描述——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跋扈,狠傲无礼,朝中郭子仪曾经遣使到魏州,田承嗣指着自己的膝盖对使者说:“此膝不屈于人若干岁矣,今为公拜!”这一献出膝盖的细节,大概可以作为电影中田氏父子形象的历史解读——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电影中的聂隐娘眼前的田季安髭须乌黑,面目张扬,随扈群从,美人在侧,早已为人夫、为人父,成了独霸一方的藩主,哪里还有她少年同伴的影子?在无可逆转的时光之行中,伊人已远,唯有记忆留存——而抱守着那点影子的她,纵然记忆千回百转,也终将无处可去,不过是“孤鸾舞镜”而已。玉块昭示着对往昔的告别,聂隐娘静伺胡姬的寢处所欲了断的,是自己记忆中曾经奔涌却无可遣发的情意,仿佛从高高荡起的秋千一跃而入杏花深处,风止树静,从此杳无踪迹。

所谓“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阎去”,新旧之间的徘徊,往往可以见出传统文化中女性被取合被左右的命运。“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已将女性这种纠葛的处境与纵横交错的丝织物联系在一起。面对往日的情感,她们思绪百转千回,内心也往往如丝绸般柔软。

不过,也有例外。五代词人孙光宪曾于宦游中博采众闻,聚书手抄,他所著的笔记《北梦琐言》中,就描绘了这样一个故事——唐代以家风著称的柳仲郢,曾官至节度使,他出镇剑南时,将家中的一个婢女在成都卖出,有西川大校盖巨源听了中介的话取其归家,连同女红之具也都随身带去,“日夕赏其巧技”。不难想象,时当清风明月,女子擘线拈针,抛梭织锦,纤细的手指上下飞舞之问,团窠、双鹿等花样层出不穷,丝绸的光泽微微映在她神情专注的脸上,勾勒出娇俏的轮廓。对此场景,大概是一种美的享受吧。柳婢也因而颇得盖巨源的欢心,时常相伴左右。一日,盖公临窗观赏街景,见有卖绫罗者从窗下经过,便招呼进来,盖巨源在束缣中挑选、比较边幅的宽窄,揉卷搓捻,分辨织物的细密厚薄,掂量计算着价钱的高低……正忙着呢,旁边随侍的柳婢突然倒地不起,说不出话来,像是中风的样子。她示意将自己送回中介处,第二天却痊愈了。有人问是怎么回事,这位受宠的女子愤然回答:“某虽贱人,曾为柳家细婢,死则死矣,安能事卖绢牙郎乎?!”原来这是一出柳婢自导自演的诈病戏……

故事的末尾,蜀都人感叹:清族之家的礼数,岂是暴富的盖巨源辈所能知晓,难怪会落得个被柳家细婢嘲讽的境地!看来,男主人手持缣素,与小贩的那一通讨价还价,落在婢女的眼中,令她如此愤愤,俨然是旧家主人的熏陶所致。曾经出入于门风谨严的柳家,应该是那个丫头值得骄傲的资本。历史上的柳仲郢,累居要职,而尤以藏书知礼著称,他与其父柳公绰、其叔柳公权并称一门三杰。柳家重礼崇文,据柳仲郢的儿子柳玭整理过的家训,其中有“立身以孝悌为基,以恭默为本,以畏怯为务,以勤俭为法,以交结为末事”等语。孙光宪在读过《柳氏训序》后,赞叹道:“其家法整肃,乃士流之最也。”

以婢女身份之卑微,与主人身份之悬殊,来反衬非清家贵族出身者的粗俗,此种鄙视,是孙光宪《北梦琐言》这一故事的画外音。历史上的盖巨源,恐怕并没有如此不堪。据收藏于四川省博物馆的盖巨源墓志铭,盖氏的曾祖为骁卫大将军,他本人“职虽列于军戎,道每亲于儒墨”,可以说是艺业双茂,书剑齐声。所谓“攻笔札而八体是精,就典坟而五行俱下,故名儒之辞藻刊在贞石者,多请公之能事”,可见这位军中大校并非一介莽夫,他的书法精到,因此当时不少碑刻都请他书写,墓志中提及的数通碑文,据说皆系盖之书迹。这样的描述,很难与《北梦琐言》中那个锱铢必较的俗侩形象联系在一起。

关于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流传有另外的版本。宋人马永卿的笔记《嫩真子》收录了这一则传闻,说的却是柳氏婢被卖至宿卫韩金吾家,买卖尚在进行中,她从窗隙瞥见:主翁在厅事上买绫时不但把绫拿到手中仔细查看,还和贩子议价,于是同样来了这出诈病戏……这故事中的男主人为宿卫韩金吾,应当是一京城警卫。虽然男主的身份改变,细节略有不同,但女子的心性举动却是一仍其旧。作者感叹说:“唐世士大夫崇尚家法,柳氏为冠,公绰唱之,仲郢和之,其余名士,亦各修整。”正因为柳家家法清高不为尘垢卑贱,所以即使是一婢女,也能因而感化如此,“虽今士大夫妻有此见识者少矣,哀哉!”此类感喟皆从婢女的举止言说世家的门风家法,转而引申批评当时士大夫妻的见识高下,慨叹的是世易时移今昔之变。

而元人陈世隆所撰的《北轩笔记》,也有这一“韩金吾”版本的故事。陈世隆家富藏书,祖辈在宋末即以书贾而能诗驰名儒林。他引用宋人笔记《嫩真子》版本的故事,然后加上自己的一句感叹:“柳婢妾亦知雅俗,陶谷妾浅斟低唱,与雪水烹茶趣味自别。谁谓习俗不能移人乎?”这里提到的陶谷是五代宋初人,他的姬妾原本侍奉党太尉,后归陶。一日大雪,陶让妾取雪水烹茶,自觉风雅,得意地问:“党家有此景否?”其妾回答:“彼粗人,安识此景?但能于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羹美酒耳!”她的回答以党太尉家的羊羹美酒,衬托了士人雪水烹茶之雅趣。陈世隆此处引用陶谷妾的典故,与柳婢事相呼应,强调所谓雅俗之问的不同,连家中的仆妾也受此影响。

笔记故事在口耳流传的过程中,种种细节多有增减变化,文字是否严谨更不同于史传实录。但无论哪个版本的柳婢诈病,明明要谈时世,论门风,相关的都是男子,却让女性出场,以婢女、妻妾来演绎申明大义,笔记中的掩映曲折值得细细思量。在这些着意于家礼门风的故事中,女性的角色,依据作者的本意是起衬托作用,目的在于给那些粗鄙莽夫于讥笑嘲讽之中补上一刀;但今日读来,无论男主是谁,更令人惊讶的却似乎是柳婢的举动:围绕着手中的缣素,她的言行与之前十指纤纤的柔弱,有着鲜明的对比。哪怕新主对自己欣赏宠爱有加,也未能影响其行为的决绝与果断——在电光石火一念之问,能立刻想出奇招佯装倒地中风以求摆脱主家,这反应何其迅速!婢女与家主之问,或许算不上什么男女之爱吧,不屑也好,不喜也罢,柳婢对命运自作主张的决定,着实令人印象深刻。这样的感受,大概是古代笔记的作者所未曾想到的吧。

在男性的視角与叙述背后,隐藏着怎样的目的与事实?文本的辨析细读,让今人在文字的缝隙里看见那些被遮蔽的光景。明暗之间,女性各种鲜活的形象姗姗而来。《太平广记》中收录了一篇《唐晅》,讲述唐玄宗开元年间,阴阳相隔的夫妻人鬼情未了、一夕重逢的故事。值得注意的是离世数年后,听闻夫君唐晅独自悲吟悼亡诗,妻子的鬼魂因感动不已而现身,两人执手相对,缱绻恍若平生,说稚女,说婢仆,有着长长的一段对话。

妻子有感于夫君的深情不忘,但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句:听说你已再婚,新人和我有什么不同?

一脸愧色的唐晅,无言以对。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看来,古诗中新旧之问的那番纠结比较始终缠绕在女性心头。这样的问题应该很难回答吧——如此情深难忘于故人,却也并没有耽搁人世间的春风两度呀,面对从未料想会再度相逢的前任,该如何解释自己的“深情”与“薄意”?好在作者借亡妻之口给了唐晅一个理由:“论业,君合再婚。”——业,是命中注定,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说辞吗?功德业果如此,命当二娶,谁道不应该?更何况,泉下故妻还说,感知新人很不错,为人平善,唐晅的续弦再合适不过了。

这种一夫二妇的情景如果还原到阳世,大概就是妻妾和美的画面了,这与唐晅的一往情深毫不违和。但倘若换成女性再嫁,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境况?这对阴阳相隔的夫妻在对话中也涉及此一问题。由己及彼,唐晅问妻子,黄泉之境,是否也有再行婚配之事呢?妻子说死生同流,也是有的,不过“贞邪各异”——意思是各人心志不同,有忠贞不贰的,有思邪再嫁的,她在泉下亦曾受到家庭逼婚,不过自己矢志不渝,拒绝了嫁给北都都护郑乾观的侄儿。个中缘由,不言而喻是对夫君唐咂的一往情深了。听闻此番表白,唐晅怃然感怀而赠诗。这一鹣鲽情深的故事,以从未当面吟诗写作的妻子也撕裂衣带、在缣素上题诗留念而结束。

“阴阳途白隔,聚散两难心。”丝帛上的诗写得十分感人,不过仔细想来,二人之间不一样的情深,可以看出的是社会与婚姻中女性的处境。女子已经听闻夫君与新人如鱼得水,仍自愿以孤身独处为荣,并自我安慰说夫君再娶乃命中如此。而丈夫哪怕与后来人春花秋月夜夜笙歌,只要对故人留有一分思念,在文字中抒发“除却巫山不是云”,则成就一出情深款款的佳话。唐律规定:“诸夫丧服除而欲守志,非女之祖父母、父母而强嫁之者,徒一年。”由此可知非祖父母和父母,不能强迫守志的女子再嫁,而《唐晅》中这种对男性的宽容,与对自身的严苛,到底是唐代女性生活的真实景况,还是故事作者所寄予女性的想象与希望?

面对欢愉与孤寂的选择,幽冥中的丝帛未免带有神秘的色彩,而笔记中留下的历史画面同样引人遐思。

《大唐新语》记载,魏元忠的长子魏昇由于涉及宫廷的权力斗争,为乱兵所杀,而魏元忠也因此被人构陷。在此危难之际,亲家郑远却急于求得女儿的离书,“今日得离书,明日改醮”。这一看似夫丧妻醮的家庭事务,引起了殿中侍御史的愤愤不平,为此,他起草了对郑远的弹劾之状,说郑远纳钱五百万,将女易官。在他看来,郑远哪里是在嫁女儿,上演的不过是一场升官记——经历高宗、武后和中宗三朝的元老、两任宰相的魏元忠,其地位之高可以想见,与这位国相联姻带来的结果是:原本资质平平的郑远得了河内县令一职,而其子郑良也任洛州参军,“父子崇赫”。但在魏舁被杀、魏元忠身陷囹圄之时,亲家郑远不仅未加援手,反而诱骗“私离”——依照唐律,“夫妻不相安谐而和离”,是允许的;但在夫婿已亡之时,诱骗得到夫家的离书,即意味着女儿不需为其夫守节。而且郑远变脸极快,仅仅一天之后就将女儿再嫁出去,侍御史对此义愤填膺:如果二人不合,原本就不应该缔结婚姻;既已成夫妻,理当生死与共,而“下山之夫未远,御轮之婿已周,无闻寄死托孤,见危授命……”所谓“下山之夫”,即化用古诗中“下山逢故夫”,指的是故夫,即魏舁;御轮为婚礼中的礼仪之一,御轮之婿,即指后来的新婿。辞旧迎新于一夕之间,更别提托孤授命之事了,实在是“滓秽流品,点辱衣冠”!

所谓“名教所先,理资惩革”,殿中侍御史对郑远的指责,着重的是伦理纲常与名教官品。而在这场易夫换姓、翻云覆雨的家庭变故中,我们看不到关于郑远女儿的任何叙述,更无从想象作为主角的她心绪何如。是否,她也曾临风悲泣,追念过往?面对父亲令其迅速改嫁的行为,她是只能俯首顺从,还是心甘情愿地离开?到底她是愿意做一位孤独的未亡人,还是背负可能的谴责去重新开始生活?这一切,我们毫无所知。缺失者的沉默,提醒我们的正是婚姻中女性被任意摆布的命运。那些男女间的柔情蜜意,夫妻问的相濡以沫,在政治官场的角逐中,在名与利的掩盖下,都消弭不见了。

而在敦煌文书里,民间流传的文字,倒让我们读到了唐五代时期柴米夫妻间一些可能存在的婚姻景况,比如这一份落款某乡某甲的《放妻书》:

盖闻伉俪情深,夫妇义重,幽怀合卺之欢,念同牢之乐。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双飞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生同床枕于寝间,死同棺椁于坟下。三载结缘,则夫妇相和。三年有怨,则来作仇隙。今已不和,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作为后代增嫉,缘业不遂,见此分离。聚会二亲,以求一别,所有物色书之。相隔之后,更选重官双职之夫,弄影庭前,美逞琴瑟合韵之态。械(解)恐(怨)舍结,更莫相谈,千万永辞,布施欢喜。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伏愿娘子千秋万岁。

“放妻书”,是夫妻不睦,双方解除婚约,从丈夫角度允许妻子离开时双方所签下的文书。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夫妻二人曾经相见两厌的无奈生活。不过,让人叹服的是:在这夫妻相离的文书中,丈夫并没有恶语相向,反而希望妻子“更选重官双职之夫”,琴瑟和谐,原本猫鼠同窠般的二人就此一别两宽,永不相见。为表示诚心,故夫准备了“三年衣粮,便献柔仪”,以物质的安顿,献上对前妻新生活的祝福。

从文书的性质来说,跨越唐五代至北宋的敦煌放妻书中可能不乏套语;但即使是活套性质的语词,也具备着文献的历史意义:这些民问流传的文字,应该是为当时社会所普遍接受的,文书所显露出的丈夫对前妻的宽容,甚至包含一丝丝情意,我们宁愿相信这其中颇有几分现实的投影。不妨想象一下,时光流逝,待到那些被带走的衣物重又披上的日子,弄影庭前的前妻应当已是他人新妇了吧?走动摩挲中,丝帛发出细碎的声响,偶尔也会有些许故人的气息飘散。

也许,男女之间,爱情也好,婚姻也罢,从来没有“明月清风白相随”。新缣故素之中,萦绕着名誉、地位和价值种种的冲突计较,加上情感的左右掂量,往事并不如烟……

唐代的聂隐娘如此,现在也一样。

万有汉字

《说文解字》部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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