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平
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朋友,识得其人之前往往先识其文。那年在《文学评论》(一九八四)读到一篇《曹操形象的研究方法》,讲的是“文学曹操”和“历史曹操”的异同,依艺术规律和审美要求立论,判定小说角色“扭曲”历史人物未必就没有其合理性。立论雄辩而且文采飞扬,就大佩服。那年见到李庆西,握手道了久仰,才知道那是他的大学毕业论文,发表的前两年写就。他的本业是出版社编辑,编了很多重头书籍。业余写些“张三李四王麻子”之类王蒙很欣赏的“新笔记小说”,也搞评论,论证“寻根派也是先锋派”,是一个跨领域的写作者。香港人的说法是“四围都风生水起”,有几年还沉迷于研究明史,只是不见他再讨论“三国”。
岁月匆匆,原来庆西并未撂下对三国和三国叙事的阅读和研究。从十年前开始,庆西陆续以学术随笔(又叫“知性散文”)的方式,发表总题为《老读三国》的专栏文章。“老读三国”一语双关,一是反用了“少不读西厢,老不读三国”的俗典,二是点出年纪和岁月,平添了一派沧桑况味。文章越写越多,竟然写到近三十篇之多,书名也改为《三国如何演义》了。
“三国如何演义”这个大题目,带出的似乎还是小说家讲史与史家叙事的分野,其实庆西早已彻悟“文学本位”也是一种偏执,所谓虚构/非虚构的二元分立,远远不能说清楚三国叙事和阅读的“历史层积”,必得运用谱系学等多重方法,方能一探诸多历史情境和叙事策略交织而成的众声喧哗。都知道正史叙事难免许多剪裁、修饰和虚构,小说家讲史亦对应了实在的“想象的真实”。但这里的关键是不再囿于现代文体分类学的“小说”概念,如实地把《三国演义》看作“演义”。由此至少必须提出四个问题:什么是“演义”,演的什么“义”,为什么要“演义”,以及——如何“演义”?
演义者何?“演义”一词最初出自《后汉书·逸民传·周党》,其中云:“黨等文不能演义,武不能死君。”《易·系辞上》云:“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高亨注解云:‘《释文》引郑云:‘衍,演也。先秦人称算卦为衍,汉人称算卦为演,演与衍古字通也。”若以此解释为据,可看出,“演”与“衍”相通,均含有引申、推广、发挥的意思,所谓“演义”,就是要对其中蕴藏的深刻道理进行阐发。演义工程的崇高由此获得合理性,其间的踵事增华虚拟铺排,极尽其“衍”的能事。然而演的是什么义?却仍需从它所依附的史传传统中袭来。
《三国志通俗演义》,以“演义”标目,旨在于借“事”演“义”,通过相关史事的叙述,一再标举求仁政、尚忠贤、恶奸佞的伦理价值。明代庸愚子解释这“义”,直接将其溯源于“史”:“夫史,非独纪历代之事,盖欲昭往昔之盛衰,鉴君臣之善恶,载政事之得失,观人才之吉凶,知邦家之休戚,以至寒暑灾祥,褒贬予夺,无一而不笔之者,有义存焉。”继而指出《三国志通俗演义》“一开卷,千百载之事豁然于心胸”,“其他得失,彰彰可考。遗芳遗臭,在人贤与不贤,君子小人,义与利之间而已”。
为什么需要演义?这就说到了“通俗”(思政教育)的功能——明代修髯子说:“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问,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檃栝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必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愚佞必当去,是是非非,了然于心目之下,裨益风教广且大焉。”
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知易行难,这一番大道理落实到叙事实践,就产生了庆西所说的诸般“悖谬”。
其一,《三国演义》叙事逻辑最明显的悖谬是优汰劣胜:在小说语境中,刘备绝对是“政治正确”,作为汉室嗣息,又极具“以人为本”的仁厚色彩,更有诸葛亮这样安邦定国的谋略大师,加之关张马赵黄等骁勇善战的一流战将,政治上军事上都占尽优势。然而最具政治优势的蜀汉最先出局,赢家是篡汉的曹魏,最后得天下的又是篡魏的司马氏。跟历代的“成王败寇”完全拧巴,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宿命论,或“是非成败转头空”的虚无感慨,都无法解决其中的悖谬。
其二,三国语境中的“忠义”,常常漂移不定,毫无准则可言。英雄主义实际上往往与机会主义互为表里——“英雄”既以天下为念,成其功业与建树,不能不倚助机会主义运作。落实到故事里,心机、谋略与手腕不仅是叙事策略,也被作为一种英雄品格而加以描述和褒扬。譬如,刘备得益州之前,投靠过袁绍,依附过吕布,归顺过曹操,又奔走于刘表、孙权之间,那些豪强没有一个是他真正的盟友,也没有一个彼此能够好聚好散。作为权宜之计,如此蝇营狗苟斡旋于各派势力,要说是生存之道抑或未可厚非,可是却被誉为英雄韬略。
其三,人物描写的悖谬,就是鲁迅所说的“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表面看来是描写用力过度带来的反效果,然而东汉以来对士人风神的关注恰恰带来人物行为举止的“表演性”,其问的表里情伪往往暧昧不清。余嘉锡的《笺疏》,说到华歆这个京剧里“破壁揪伏后”的小花脸,为何却在陈寿《三国志》里一直“高大上”,曰:“自后汉之末,以至六朝,士人往往饰容止、盛言谈,小廉曲谨,以邀声誉。逮至闻望既高,四方宗仰,虽卖国求荣,犹翕然以名德推之。华歆、王朗、陈群之徒,其作俑者也。”而后世不断升级到了“忠义神武灵佑圣帝”的关羽,在小说语境中也不掩他的刚愎自矜(关羽的谥为“壮缪”,谥法:“武而不遂、死于原野曰壮,名与实乖曰缪。”实在是的评,后世改“缪”为“穆”,也是拨乱反正的一招)。庆西认为三国人物在种种天人交战之际的多变应对,反而因此“演义”出一批性格复杂的“立体人物”。
庆西细析三国叙事中处理“悖谬”的诸般策略,自是精彩纷呈。由此可知,何为“演义”,演的什么“义”,其实都不那么重要。——如何演义?这些个“如何”带出的历史信息(即历代叙述者的“文化想象”),才是关键中的关键。
与此相关,庆西还对三国叙事中的“地理空间想象”多有心得:“《三国演义》以小说讲史,地名不仅表示事件发生地点,亦涉及职官制度、政区地理和军事活动路线等等,不能仅视同文学手法。”小说多以州名指称州治所在城邑,如“青州城”“冀州城”“徐州城”“扬州城”等,这类地名具有多重模糊性,不能确指某地某城。关羽千里走单骑时的“长安、灞桥”,曹操起兵援汉中时的“潼关、蓝田”,孔明六出祁山时的“剑阁”都只是历代诗文里具有象征意义的地名,若落实到古代地图上去认真摸索,一定糊涂。依志书,当日鲁肃若在水边设宴,应该是资水或湘水之滨。从资、湘挪至长江,小说家换了地理背景,是借以衬托关羽一身英雄壮气。“不用说,唯有浩浩荡荡的长江才能给人那种任尔驰想的气势。”《三国演义》以大量篇幅极写在西凉、辽东、南越这些边远蛮荒之地的征战,至少从空间上重温了“大一统”的辽阔想象。至于魏蜀吴的“宅京”工程,于乱世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并不只是一味追求淫逸享乐,而是为了呈示“大国威仪”,以及“上合于天”的合法性。
少读三国,老来还读三国。三国实在是中国文化常读常新的历史教科书。这短短一百年的历史为何在国人的认知中占有如许地位?答案也许真如庆西兄所言:原因或许并不在于历史本身,而是叙述建构的某种想象和情感,那是一个被毁灭的儒者的理想国,那些故事里充满忠义与悲情,智谋与权变,以及至今依然困扰国人的种种伦理语境。
(《三国如何演义》,李庆西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