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芳 查君红(浙江大学国际政治研究所,浙江杭州 310028;浙江省人大财经委,浙江杭州 310025)
今年初以来,美国政府一再指责中国“不公平”的贸易行为让美国经济利益损失严重,并持续加码对中国商品大规模征收关税,挑起了贸易战。中美贸易逆差是客观存在的,但将这种贸易不平衡归咎于中国则有失客观。更为重要的是,美国发起贸易战,根本的问题并不在贸易领域,而在于如何对待新兴大国的发展,维护美国霸权尤其是美元霸权。
美国的国际收支逆差从根本上说与美元霸权密不可分,即“特里芬悖论”所揭示的由于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的首要储备货币的地位,美国的贸易逆差是不可避免的。而美元霸权又是美国霸权的核心,用美国学者自己的话说,美国基本上是利用美元的国际地位解决了全球霸权的经济负担,正因如此,美国向来不惮以各种手段维护美元霸权。因此,美元霸权是理解美国贸易逆差的基石,也是理解当前美国对外政策和对外行为的基石,要看清楚贸易战,就必须充分了解美元霸权。
本文在界定美元霸权时借鉴华裔学者廖子光先生的研究[1],在时间维度上改变对战后美元作为世界关键货币的历史进行笼统考察的传统路径,把1971年美元与黄金脱钩界定为美元霸权的考察起点;同时,从国际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改变对美元本位比较中性化的通常理解,使用“美元霸权”这一权力指向非常明显的术语,以此不仅表明美元的特权地位,更要体现出它是一种霸权护持战略,从而找回缺失的政治因素。
在布雷顿森林体系下,美元与黄金挂钩,美国需要承担维持宏观经济均衡和国际金融秩序稳定的义务,其他国家也可以通过抛售美元购买黄金对美国的货币政策进行约束。而在20世纪70年代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由于缺乏有效财政金融纪律的规范、国际制度的约束和其他国际货币的制衡,美元犹如脱缰的野马,美国政府开始不加节制地动用货币特权,以稀释对外债务、转移军费开支、承担国内消费和对外投资的成本,美元“霸权”由此形成。当此之时,美元独大的国际货币地位已偏离美国的经济实力,并非自发的市场选择,其实质是美国政府通过高度政治化的权力运作和制度安排,维护美元在全球金融体系和贸易体系中的首要储备货币地位,并借助美元的这种优势地位和主导作用,所引导和塑造的有利于其全球领导和支配地位,并对其他国家进行经济掠夺和政治胁迫的权力结构。
美国经济学家特里芬在其《黄金与美元危机》一书中提出:各国为了发展国际贸易,必须用美元作为结算与储备货币,这样就会导致流出美国的货币在海外不断沉淀,对美国国际收支来说就会发生长期逆差;而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前提是必须保持其币值稳定,这又要求美国必须是一个国际贸易收支顺差国。上述两个要求相互矛盾,这就是著名的“特里芬悖论”[2]。“特里芬悖论”已为后来的事实所证明,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美国经济竞争力逐渐削弱,其国际收支开始趋向恶化,出现了全球性“美元过剩”情况,各国纷纷抛出美元兑换黄金,美国黄金大量外流,“特里芬悖论”凸显。为摆脱长期的黄金外流及财政困境,1971年尼克松政府决定将美元与黄金脱钩。开始,这被视为美国力量衰退的征兆。但随后美国政府意识到,虽然美元与黄金相脱钩,但由于还不存在其他可运作为国际货币的通货,资本主义世界仍将不得不接受美元;也因为美元与黄金脱钩,美国的贸易赤字可以不受束缚地扩大,从而美国联邦预算也可以不受束缚地扩大。换言之,美国的对外投资和国内消费可以高度膨胀,而不用顾忌债务负担。此后,美国政府开始有意识地将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作为美国在资本主义世界金融体系中“金融搭便车”的工具。此即美元霸权的缘起,也是美国由贸易顺差国完全转变为逆差国的开端。
在美元与黄金脱钩之后,美元汇率进入自由浮动时代,“特里芬悖论”中美国须保持贸易逆差以输出作为国际货币的美元的要求依然有效,而“特里芬悖论”中有关美元币值稳定的要求则大为松懈,美元供给量增加摆脱了黄金储备量的约束,获得了充足的上升空间,美国拥有了真正自行“印刷”国际支付手段的特权。国际贸易成为类似美国发行美元纸币,世界其他国家生产美元纸币购买的产品的游戏。自此,美国贸易逆差和财政赤字都在快速增长,在1971年首次出现贸易逆差之后,除1973年、1975年出现过小额顺差外,其余年份均为逆差。渐渐地,各国包括美国自己对不断攀升的逆差总趋势的震撼感消失了,贸易逆差作为一种结构性因素嵌入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发展过程中,自1995年起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全球霸权国美国同时成为一个最大的全球债务国,整个经济活动依靠不断积累的负债完成。
因此,美国贸易逆差是美元霸权下的一种结构性现象,是单一主权国家货币充当国际货币必须要面对的困境。美国精英们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们根本无意调整美元霸权,则只有将问题甩锅给其贸易伙伴。美国尼克松时期的财长约翰・康纳利说过这样的名言:“美元是我们的货币,却是你们的难题。”[3]借贸易问题打击潜在对手并维护美元霸权,刚好一举两得!这是美国惯常的外部归因策略和霸权护持手段,不管是对当年的日本,还是对现在的中国,概莫能外。那么,为何美国在面对贸易逆差时治标不治本地“整”其他国家,却要不遗余力地维护美元霸权?只因独大的美元可以为美国带来巨大的霸权收益,造就了美国“流入式”的富裕。
布雷顿森林体系崩溃后,国际货币体系最重大的变化就是从贵金属本位向信用本位的转变,美国不再需要在提供流动性和维持币值稳定的两难中抉择,美国货币政策的自由度大大提高。甚至有人形容摆脱了与黄金挂钩的约束之后的美元,进入了一种可以不加节制、不负责任的人神共嫉的“自由之境”[4]。
由此造成美元霸权下的国际分工格局和国际贸易模式是完全失衡的,其运作包括三个层次:(1)由于美元是世界储备货币,美国通过经常项目逆差向世界输出美元纸币,而世界其他国家则向美国输送实体性资源以获得作为世界货币的美元,以此满足美国国内消费;(2)美国贸易伙伴对美贸易顺差所积累的美元储备,又以购买美国国债的形式回流到美国,使美国得以为其经常项目逆差融资,从而避免经常项目逆差的不可持续,同时保持了美元汇率的稳定和美国利率的较低水平;(3)美国在通过贸易逆差积累外债的同时,也对外输出资本,其积累的外债以美元和国债这种无息和低息负债为主,而输出的资本以直接投资这种高收益资产为主,只要美元债券的利息支付额度小于美国在海外的直接投资和间接投资的利润和利息所得总和,那么,美国就可以继续以政府债券吸纳外国贸易盈余的做法。
正因如此,廖子光先生就一针见血地指出,“在20世纪最后的20年,美国没有任何突出的生产力繁荣,但是有一种进口繁荣:这种繁荣不是由美国经济的惊人增长所推动,而是由生产这些财富的低收入国家借给美国的债务所推动”[5]。美国密苏里大学经济学家迈克尔·赫德森教授也认为,“美国的富裕完全是一种‘流入式’的富裕。外国资金、熟练工人和进口商品大量流入美国,而美国只需付出以美元纸币计价的债务。美国获得外国资源是如此之容易,以至于其本国境内的生产已越来越少”[6]。历史上,债务缠身的国家不仅会失去其世界权力,还会因经济上依赖于人而失去其制定国内政策和处置公共资源的自主权;如今最大的债务国是全球霸权国,债权国因受制于美元霸权反而越来越多地失去其政策自主权。历史上,军事上野心勃勃的国家都变成高负债、高税收的经济体,最终难以为继;如今超级大国美国并不是维持现状的国家,它一直以攻为守,已进行多次局部战争,却没有在财政上陷入困境。美国之所以能够如此,其根本就在于美元霸权,美国利用美元的国际地位解决了全球霸权的经济负担。
国际体系中一直存在中心国家与外围国家之间因国际货币供给和需求产生的策略相互依存、相互影响的关系。以往的中心——外围结构更多体现的是贸易领域的不平等交换关系,但美元霸权下的中心——外围结构是一种金融国家对贸易国家的国际分工格局。在全球金融和贸易体系这关系各国国计民生的领域,美元霸权是结构性的,美国生产不被实物支持、不受纪律约束、只靠美国军事实力、地缘政治力量和话语权力支撑的美元纸币,而世界其他国家以廉价的劳动力和高昂的环境与资源代价生产美元纸币可以购买的产品。美国的贸易伙伴通过贸易顺差满足了美国国内的过度消费,同时以其手中结余的美元购买美国债券,为美国的国际收支赤字融资,也为美国政府的国内预算赤字融了资。简单地说,以中美为例,中国是廉价商品输出和贸易盈余低价返回美国的“双重输出”,而美国则是商品和资本的“双重输入”。这导致:一方面美国经济寄生化,以“债台高筑”维持对内福利和对外扩张,承担了美国全球霸权的经济成本;另一方面,世界其他国家经济增长或多或少地依赖于对美国的贸易尤其是出口,进而依附于美元霸权下的国际分工和贸易格局,不得不牺牲国内自主的内生式发展。
不仅如此,包括中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持有数额巨大的美元储备,若他们突然将其资金从美国金融市场转走,由于美元价值的大跌,其自身也将遭受巨大的损失,所以都想不出办法解套,甚至在有些时候还不得不成为美元地位的被动守护者,即形成了美国前财长萨默斯所谓的全球“金融恐怖平衡”格局。
在这种格局中,美国表面上似乎是国际收支失衡的受害国,好像贸易逆差剥夺了其大量的就业机会,但实际上长期搭着包括中国在内的贸易伙伴向其商品输出和贸易盈余输出的“双重便车”,甚至可以说贸易逆差也是美元霸权红利之一,因为美国是通过发行美元“免费”获得外国商品。所以,多年来美国一直倡导新自由主义,推进自由贸易,并乐享其成。那么,现在为什么突然就从自由贸易转向“公平”贸易,心理感觉不平衡了呢?原因就在于中国的快速发展,带来中美战略态势的变化,让美国产生了“霸权焦虑”。甚至当拥有明显高于潜在对手的实力时,它仍然会继续寻求机会增加权力,因为很难估算必须具备多少高于对手的相对权力才是安全的。美国想要的是绝对优势。
当前和未来中美关系的主要挑战是身份认同和身份认知的差异与冲突。根据奥卡姆剃刀原理,人们通常会倾向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寻求对现有信息的最简约解释。因此,人们对国家身份的认知倾向于采用简单的两分法,比如:中国是全球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和日益崛起的新兴大国,美国则是全球最大的资本主义国家、最大的发达国家和掌握全球主导权的守成大国。在这种两分法之下,人们容易将“自我”与“他者”对立起来,将差异身份“污名化”和敌对化,很难看到身份互动的其他可能性。尤其是新兴大国与守成大国的关系“魔咒”,更是成了美国挥之不去的“霸权焦虑”。
对于中国来说,坚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探索中国作为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发展道路、奋力实现民族复兴的中国梦,是从中国独特国情出发、基于中国自身发展需要的自主选择。尽管中国一再表明在未来很长时间里将会聚焦自身发展,无意也不会挑战任何国家,也无意取代他人[7],但美国在“霸权焦虑”作用下,倾向于赋予其对抗性的涵义:社会主义中国的存在始终是对美国制度上的威胁,中国发展模式的成就是对“美国优势论”的否定,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更是对美国全球霸权的挑战,从而判定中国已形成对资本主义制度、西方发展模式和美国霸权的全面挑战。
在这样一种将中国视作“战略竞争对手”的认知下,美国人的心态变得焦虑、敏感,将中国的每一种举动都当做自证预言的机会:“一带一路”倡议是在对冲美国在亚太的地缘战略,亚投行的建立是要挑战美国在国际金融制度中的主导权,人民币的国际化是要改变美元在国际货币体系中独大的格局。特别是中国在进入新的历史发展时期后,因社会主要矛盾的转变和新的发展需要,提出“中国制造2025”,走产业升级之路。但这对美国来说,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方面,2008年金融危机促进了美国经济向实体产业的回归和再工业化趋势,中国的“制造业升级”与美国的“制造业回归”可能形成对撞;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中国目前在国际分工中更具比较优势的是中低端制造业,不会影响到美国科技领先的优势,而一旦制造业提档升级成功,将威胁到美元霸权下中美“中心—外围”的利益格局,所以美国加征关税的对象精准指向《中国制造2025》中拟发展的高科技产业,意图阻止中国产业的发展和提升。
总之,美国发动贸易战绝不仅仅只是贸易逆差问题,而是在更广泛意义上对中国进行包括高科技产业打压、发展模式压制、社会制度抹黑在内的全面的战略遏制,其核心依然是霸权国家如何对待新兴国家的发展这个古老的问题。中美关系能否避免落入“修昔底德陷阱”,当前正是考验。中国倡导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也许能够为之提供一种新的思考方向和新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