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冰清
“小姑娘,你几岁?”1996年,一位肩扛将星的战斗机飞行员紧盯着时年24岁的李宏玮問道。作为新加坡航天科技集团的系统集成工程师,后者已经签字确认,这架大家伙马上要起飞,进行新一轮试验了。
“我当时有点心虚,又不想被他看轻,就说是25岁。结果人家叹了口气说:‘我女儿跟你一样大,大学刚毕业。……所以这飞机是不是真的安全?这就是我的第一份工作,安全第一,人命关天。”李宏玮对《第一财经周刊》回忆道。
解决问题—从在新加坡调整战斗机系统,去香港投行做IPO项目和一二级市场投资,再到成为美国风投基金“Granite Global Ventures”(以下简称“GGV”)的首位中国区合伙人,甚至自己动手画北京办公室的设计图,李宏玮始终想用这4个字解释自己的方法 论。
GGV起步于美籍华人、细菌学博士吴家麟(Thomas Ng)与几位美国合伙人在2000年募集的1.6亿美元,当时这家公司计划用于中、美两地的投资配额是三七开。在还没有中国办事处的几年里,吴家麟作为公司里唯一会中文的合伙人,看项目、谈项目,频繁往返于太平洋两岸。
依靠在新加坡国家科技局时的投资经历,他为GGV引入了迄今为止知名度最高、回报也最丰厚的被投项目之一阿里巴巴集团,GGV一直持有阿里巴巴的股份直至2014年它在纽交所第二次上市后才抛售退出(编注:阿里巴巴曾将自己的B2B业务版块—当时的集团主业—在港交所上市,而后又进行了私有化)。
回忆起与马云、蔡崇信两位阿里巴巴创始人初次会面的经历时,吴家麟也不讳言其中的一些运气成分—他当时对这家公司的业务“不得要领”,只是觉得愿意从国际家族基金大幅降薪去创业公司干活的蔡崇信比较有趣。
如今,在中国运作18年后,GGV已经获得了一份长长的投资成绩单:从已成为中国互联网巨头公司的阿里巴巴写起,之后是去哪儿、WPS、UC浏览器、优酷土豆、小米、Airbnb、滴滴出行、Slack……连同更多尚未上市、或是尚未变得足够有名的创业公司,它们被统称为“GGV大家庭”的成员。如果从2000年在美国创立时开始计算,GGV用目前手上总计62亿美元的资源,已经投出了51家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独角兽公司”。
2014年,吴家麟宣布从GGV退休,将合伙人的位置让出来。此前,希望将投资重心在中美两地进一步平衡的GGV,还完成了对中国本土风投基金“思格资本”的收购,开始介入人民币投资,其中文名也由之前略显生僻的“寰慧资本”改成了目前的“纪源资本”。针对中国市场超高成长性项目的投资经验和运气,此后逐渐成了GGV这家风投基金管理层的显眼标签。
曾与吴家麟同期在新加坡任职的符绩勋,投资履历中包括了百度、AAC(全球最大手机声学元器件生产商)、去哪儿等;李宏玮手中有过包括YY、世纪互联、UC在内的9个上市公司;如今手中握有Wish、Slack等明星项目的童士豪还在启明创投任职时,就与李宏玮在小米的早期投资上有过竞合关系;2017年加入GGV的合伙人徐炳东,先前任职的SIG海纳亚洲则是今日头条的孵化者和最早投资者。
“我们最早是一家美国基金,加上几个合伙人里符绩勋和我是新加坡人、童士豪是中国台湾人,所以我们其实有一点所谓的‘移民心态。因为我们不是在中国内地土生土长的,从一开始在基础上就落后于别人,所以反而会更努力。”李宏玮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
2005年帮助GGV在上海设立第一个中国办事处时,李宏玮一度困扰于自己的外籍身份、以及国内当时还不健全的投资机构管理体系。她“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直接将资金兑现,用皮箱从美国拎回中国;在公司注册流程尚未走完时,先非正式聘用员工;当时市场上没有第三方的尽调机构,她就花钱雇私家侦探,或是自己在线下发问卷,调查项目的市场占有率。
等到童士豪于2013年年底加入GGV担任合伙人时,中美的创投概念都已进入稳定增长期,但两国创投市场的规模以及创业者的热情却开始出现倒挂。优质的中国本土公司不断涌现大额融资,曾被认为是全球创新中心的硅谷则逐渐显得沉闷、停滞不前。
好在身形巨大、看起来像是个美式橄榄球运动员的童士豪恰好擅长打破沉闷—他会在听到有趣问题或观点时,爆发出一串令人震撼的大笑;由于常年在中美两地奔波,他的生物钟几乎没有时差,随时随地可以进入工作状态;他还作为主持人,与同事在美国为GGV做了一档名为《996》的英文播客节目,这个名称的灵感来自中国创业公司常见的工作节奏。
在《996》这档播客节目上线一周前,硅谷知名投资人、红杉资本合伙人Michael Moritz在一篇文章中也提及了“996”的概念,作为对中国创业者勤奋态度的说明。Michael Moritz认为,个别美国创业公司如果继续保持懒散和傲慢的态度,硅谷就将很快失去创新的领导者地位。
围绕中国市场积累的投资经验,对于童士豪理解早期估值还只有1亿美元的“美国淘宝”Wish,以及“面向海外创业”的Musical.ly都起到了不小的帮助。他在2018年最新完成的一个投资项目,是巴西的共享出行平台Yellow,其业务模式囊括了中国人熟悉的共享单车、电动滑板和移动支付 等。
“因为中国既有一线城市,又有四五线城市,所以基本上全球每个国家经历过的经济发展过程,中国都经历过。比如交通拥堵,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东南亚、印度、拉丁美洲、非洲都会不断向中美两国学习,所以在这两个市场的经验可以帮助我们做更多全球化的投资。”童士豪这样复盘自己的投资策略。
通过在产业上下游不断加注,GGV近些年的投资布局也已经逐渐有了集群效应。例如在出行领域,GGV的投资组合就包括中国的滴滴、东南亚的Grab两大网约车平台;中国的哈啰出行、美国的Limebike、巴西的Yellow等共享单车品牌;小牛电动、小鹏汽车等新能源出行工具;以及Drive.ai、Momenta两个自动驾驶技术研发公司。
“针对每个细分行业,我们都会有被投企业间相互沟通的渠道。而跨行业的合作就需要一点想象力,比如社交和教育,这两个领域其实在商业模式上是可以互通的。to C的公司和to B的公司之间也可以交流,比如学习销售技能,或者怎么做新的商业模式。”李宏玮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
在被投公司发展的关键时刻,GGV的合伙人也不忌惮自己出手,推上一把。在GGV主办的2018年公司年会上,小鹏汽车CEO、同时也是天使投资人的何小鹏就笑称,自己的造车梦是被符绩勋的一通电话“忽悠”出来的。
此前何小鹏最为人熟知的身份是UC浏览器的创始人。公司最终被阿里巴巴收购,他在36岁实现财务自由,开始在大公司体系内进进出出。符绩勋劝说他再次创业多次,至于最终说动他全职加入小鹏汽车的那通关键电话,是在何小鹏儿子出生半小时之后打进产房的。
在GGV的几位合伙人里,符绩勋年龄最大,说话慢条斯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惠普做工程师,负责组装打印机。即使已经进入风险投资行业很多年,还参与过好几个创业公司间刀光剑影的并购,他性格中偏谨慎、稳健的部分依然没变。
现在,他乐意揽下公司在几个大案子上“失手”的责任,比如2008年的京东、2011年的滴滴出行,以及2014年的今日头条—后两家公司GGV以高价入股和项目并购的形式,“追”回了一部分投资机会。
“我比较看重资本的效率,错过京东就因为它是资本密集型的模式,融3000万美元计划不到一年就用光,所以我没想好。我们对今日头条的信息流模式做过很多研究,我问了周围很多人,只有公司的两个司机师傅用过,我们没能看到更广大的消费需求。我们有过很多成功的案例,但还是可能会犯两种错误:一种是投错项目,另一种就是错过好项目。”符绩勋表示。
目前,GGV中国区内部仍秉持着潜在投资项目要4位合伙人一致通过后方可下注的审慎规定。这使得GGV虽然在某些新兴领域嗅觉敏锐,却需要花费额外时间完成内部游说。
徐炳东目前负责的新零售和社交电商领域,就经常遇到这类问题,因为要向团队所有人解释清楚“缤果盒子”“你我您”这类商业模式探索尚处于早期的公司到底如何运作、未来要如何赚錢,挑战确实不 小。
“往往在一两次激烈的讨论之后,大家的想法都会发生改变。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在学习新生事物。”徐炳东介绍说,在加入GGV的20个月内,他已经投出了14个项目。
有一类项目可以例外—投资额度不超过100万美元的天使、种子轮项目,只要获得一位合伙人认可,就可以大胆下注。靠着这个机制,李宏玮在2013年投中了当时只有产品概念,连创始人团队都没搭建完成的AI教育产品“英语流利说”,后者在今年9月底成了李宏玮送上IPO市场的第9家公司。
GGV也因此在第六、第七两期美元基金中,都加入了可以投注更早期种子、天使轮次的“启航基金”。类似向早期轮次寻找突破点的做法,目前在红杉中国、高瓴资本等国内的顶级风投机构中已不鲜见。
2018年是GGV实现多个投资项目退出的“丰收年”。由于在过去18个月内就为基金出资方带来了超过10亿美元的现金回报,《第一财经周刊》也据此在今年8月将GGV置于“2017至2018年度中国创投机构排行榜”前列。(详见《第一财经周刊》第515期封面报道《落潮后,再寻价值红利》)
这也是为什么在公认是“资本寒冬”的这一年,GGV能够从国内外机构和优秀企业家手中顺利募得公司史上最大融资的原因。其中,规模超过15亿元的人民币基金于5月初宣布完成;在10月24日最终确认的18.8亿美元募资,则分散于4只基金内,可以覆盖创业公司从种子期到IPO前的所有融资需求。
作为运作资金和创业项目之间的专业机构,一个衡量风险投资机构含金量的方法,就是看什么样的人、愿意将多大数量的钱交给他 们。
GGV的美元基金投资者中,包括了加利福尼亚教师退休金系统,俄勒冈、洛杉矶、旧金山等多个城市的退休雇员协会,洛克菲勒基金会、德克萨斯及新加坡国立大学的投资基金等“稳健资金”。
一位参与了GGV今年募资的母基金从业者向《第一财经周刊》透露,GGV在此轮人民币募资中不仅很快就实现了募资目标,还在超募期对投资者做了一些筛选取舍,“我们计划投进去的钱不太多,最后还被他们砍掉了一半。”
现在,从这家公司设立于北京东三环边一栋高级写字楼内的办公室环境来看,它已经从中国办公室初创时要与其他机构合用办公室的“艰苦创业”阶段升级了。现在这里不仅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楼下的亮马河里是否有人游泳,还有机会观察到处于同一楼层的腾讯投资部办公室里,每天有哪些创业者进进出出。
GGV在中国的投资经理大多是些年轻人,他们都习惯了半夜和早已财务自由的合伙人在会议室里加班吃盒饭。每天进出公司时,有一块轮播着创业者照片的电子屏和直击心灵的英文提问,也在时刻敲打着他们—“我们今天见到下一个程维(滴滴创始人)/张一鸣(今日头条创始人)/Nathan Blecharczyk(Airbnb联合创始人)/Grant Horsfield(裸心集团创始人)……了吗?”
“投资机构规模越大,越有惰性,写的支票也会越来越大,久而久之对市场就不够敏锐了。我们是希望在有能力的时候尽量往前走。”李宏玮对《第一财经周刊》表示。
现在,新的工作已经摆在她眼前。由于想要强化东南亚市场、做到真正的全球化布局,GGV内部已经决定,要重启多年前被关停的新加坡办公室。李宏玮又成了被选中的先遣队员。好在回新加坡不是因为投资做失败了,而是要回去继续研发“战斗机”。
“不过我觉得我们几个合伙人其实都很适合做投资,仿佛生来就是要干这件事一样。”站在GGV创立18周年的成人礼活动上,李宏玮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