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瑶报珠

2018-11-02 10:15林格
飞魔幻B 2018年4期
关键词:天子陈家公主

林格

作者有话说:这大概是个“总会有人不爱你”的故事。元瑾是我笔下唯一一个自始至终的贵胄公子,他有自己的抱负理想,不曾为一时的怜惜折腰。而文珠太固执,太欢喜,便从不计较得失。大概很多年后,元瑾还会想起那个红衣的姑娘,她死在等待一世的马蹄声中,是笑着离开的。希望你们喜欢~

楔子

那是火光冲天的夜。

兵荒马乱的攻城之战,一身华服的文珠公主借着火光攀上城墙。在破壁残垣中,她红衣潋滟,尚带稚气的脸上尽是粲然的笑意。

主将三击鼓,登城梯上前扑后拥的兵士戛然而止,面面相觑。

她却只隔着千军万马与那青年对视,大呼:“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引颈自戕的动作,仿佛排演了千万遍的熟稔,血溅三尺,她颓然跪倒。

长恒兵士大惊,弃城而溃,攻城者振臂而呼,攻势大增,未几,城破。

那一夜,大齐主将季元瑾下令,屋门外长挂白绫者不杀,哭文珠者,不杀。

那一夜,长恒之都满街素白,啼哭之声彻夜不止。

长恒皇族的耻辱,侏儒公主满文珠,如凄苦雨夜的最后一盏薄灯,喧哗着熄灭。

她嘻嘻笑着,面上涂着滑稽的油彩,笨手笨脚地把玩着手里的拨浪鼓,时不时发出几声痴憨的闷笑。

满座高朋,她被簇拥其间,是最得力的戏子——他便是这样见着她的。

“世子远道而来,一路风尘,朕特意为你设宴接风。”长恒天子假意笑着与他举杯,众人皆连声应和,他复又指向席中呆坐的傻女,“文珠,还不去向世子討个彩头?”

被点了名字的女孩两眼弯弯,胡乱向掌中吐了口水,将满头黑发抹得平整,继而手脚并用地向他这头凑过脸来,两掌并在脸前冲他伸出,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便是过来做质子的那个可怜哥哥?皇帝爹爹要你给我礼物,不给、不给就打你哦。”配合着满面花猫似的油彩,浑然是一副狐假虎威的可厌模样。

他面色不改,将束发的玉带随意一解,恭恭敬敬地细致叠好,放到她手中。

众人见他鬓发皆乱,齐齐哄然大笑,恣意者歪倒解衣,天子拍掌叫好。

那女孩却对哄笑声恍若未闻,小心擦拭了手指后,接过玉带,爱不释手地把玩半晌。末了,她轻声问:“可怜哥哥,我是文珠,你叫什么名字?”

“季元瑾。”他并不嫌弃迟疑,甚至教不识字的女孩勉强认了名字。女孩歪头瞧了他片刻,忽而痴痴地笑了。

她满面污浊滑稽,十指藏垢,笑容却纯粹。可他竟从那天真笨拙的笑里窥见了阴郁的影子,恍惚又在天子唤她到身侧的瞬间即逝。

天子问她:“这礼物给了文珠,做些什么好?”

她傻傻地,间或扶额苦恼,间或拍掌大笑,末了,满不在意地将玉带浸在天子酒杯之中,顽童般将它左甩右拽,随意弃置一边,嘟嘴道:“皇帝爹爹,不好玩不好玩,文珠闷了,要睡觉。”

说罢,她枕着湿漉漉的玉带,竟就这么鼾声连连地睡去。

季元瑾为大齐宣王门生,是声名赫赫的强军之将,其父与长恒苦战十年,数月前战死赤门关,他亦被遣长恒为质子。

本应冷寂的宫门院中此刻门庭若市,看惯了热闹的王孙们将他的一隅院落团团围住,如赏花逗猴般哄笑着指指点点,而他院门紧闭,不动如山。

直到有人将文珠拉扯了来,她一手揉着眼睛一手与人推搡,矮小的身子很快被淹没,却被猛地一推,跌在他门前。她僵了一瞬,很快哭叫起来,尖利地喊着要向天子告状,继而在身边的嗤笑中埋头生起了闷气。

四皇子自幼晓得她呆傻又容易满足,于是从袖中掏出一把粘手的饴糖扔到她面前,捺着性子哄她一声:“文珠,父皇尚在休息,哥哥姐姐们落了宝物在这房子里,你去推门瞧瞧如何?”

她早已不顾尘土,欢天喜地地将饴糖捧在手里,闻言呆呆地望他一眼,“什么宝物?”

四皇子眼神滴溜溜一转,笑道:“你进去便知道了。”

于是,季元瑾睁开眼时,便对上一双探究的圆眼。女孩趴在他床前,手里握着黏糊糊的糖,一动也不敢动似的维持着僵硬的姿势,许久才挤出一句:“你要还我什么宝物才好?”

他听她颠三倒四地解释了缘由,女孩长不过他腰际,此刻为难地纠结要保手中饴糖还是纠缠他的衣袖,满面涨红地与他对视,时不时哭闹着跺脚,浑然是个痴儿模样。

他定定地瞧她片刻,从床边锦盒中取出一块精致的帕子,将锦帕解开,里头裹着可人的两枚青色糯团。那不过是他临走时从边界贩子处随手购来的干粮,在她眼里倒新奇,她眼馋得紧,手中却粘连着糖渍,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他将她的手拽过,领她到水盆旁,将衣袖沾湿,细细将她的手掌擦拭干净,又蹙眉将那饴糖一一摘走。迟疑片刻,他低声道:“不过是几颗饴糖,沾了尘灰,便不要吃了。”他险些忍不住提醒她,在大齐,最贫穷的农家女,尚不会为两颗饴糖这样卑微。

那话在喉口纠连许久,到底化作一声叹息。

文珠咧嘴一笑,只道:“我喜欢糖,沾了土也是糖呀,可怜哥哥。”说完,她从他掌中挣开,将手中剩余的糖渍舔净,又抢过那几颗糯团,逃出门去。

来长恒前,他曾听过这位文珠公主的名号。据传她生母早殁,母家身份低微,长到十一二岁便不再蹿头,横竖不过是个三寸丁,靠装疯卖傻博天子欢心。天子待她如爱犬,她便得时常侍立一旁,与皇室卖笑。

那个蹦蹦跳跳远去的姑娘依旧灰头土脸,他心中的三分怜惜也随着她诡谲又呆傻的举止而不知自处。合上房门,他重新在满室凄冷中沉沉睡去,将所有喧哗置之耳外。

梦中,父亲在病榻前攥紧自己的手,叮嘱此生不征长恒,誓不还家。老人满眼是泪,声音渐微,却仍一字一句地道:“长恒一军长盛十年,瓦解陈军之日,便是大齐长驱直入之时。兵不厌诈,胜不悔奸,吾儿……定要不负季家之名。”

他在梦中泪眼里惊醒,满额冷汗,枯坐一夜。

三日后,宴席之上,天子正与一众贵胄行酒令,他颔首入座,天子右侧黑面将领忽而抚掌而笑,指他道:“阿满,那不是老东西的儿子吗?他上阵可杀了我不少兵!你留他做什么,干脆在我帐前烤了泄愤如何?”

他唤天子乳名,满面恣睢戏谑,正是长恒悍将陈维奴。

天子抬眼过来,似笑非笑地道:“维奴,你前些日子说要安生,杀了他,可又要兴兵了。你乐意便杀了吧,朕可管不住你——朕还要靠你享几年福呢。”

闻言,陈维奴便呵欠连连地摆手,不再管他。

玩闹半晌,陈维奴却忽然扭头去捏蹲在一旁的文珠肉乎乎的脸颊,道:“叫声阿叔听听?”得了乖巧的一声叔父,他又笑眯眯地低头问道,“文珠真乖,像极了阿叔帐外那只看门狗,狗配狗正合适,不若将你嫁给那边那个如何?”

天子的脸却倏尔一僵。

文珠笑眼愈弯弯,嗔怪似的,半带天真地捂住陈维奴冷硬的手掌,说:“阿叔真傻,文珠是皇帝爹爹最乖的女儿,可不是那些个犬子、犬儿的,皇帝爹爹定要将文珠嫁给世间顶顶好的男儿,少说也要像阿叔这般顶天立地、万人敬仰……可怜哥哥跟阿叔一般厉害不成?”

天子与悍将纷纷大笑,满室哗然中,季元瑾又一次瞧见了她眼中的阴沉颜色。

晃神一下,她却又侧过脸,朝人傻笑。

满文珠敲开他的窗棂时,他并不过于意外。那孩子摊手向他讨要一个借力,他看向难得清醒的女孩,伸手将她抱进稍显暖和的狭室。

女孩呵着手,一双习惯性弯起的笑眼这时望向他,话中满是讨喜的得意:“可憐哥哥,我为你解围,你不给些奖赏与我吗?”

他从袖中掏出此前向送饭黄门换来、用糖纸包裹好的一把桂花糖,一并倒入她的掌心。许久后,他才叹道:“文珠公主,活着既已这般费力,便不必向我靠近——元瑾所求,亦非你所能换,何必自入困局?”

文珠黑溜溜的眼珠盯着他,忽而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我喜欢糖,我娘亲死时,说要给我换一把糖的。我那时守着她冷冰冰的身子,等啊等,等啊等……一等,就是一场好长的梦,醒来时,大家都在笑。”

“大家都围在我身旁笑,我的父亲用油彩涂满我的脸,我的兄长姐妹以羞辱我取乐。我生得这般异类,他们惟愿我一生痴傻,逗得他们捧腹大笑。

“可是,你这个可怜哥哥,却会把好看的发带解给我,不嫌弃我沾满口水的手掌和污黑的脸,会帮我洗干净满是尘土的手掌,给我那样好吃的糯米团子。”

季元瑾一愣,他素来知长恒皇室荒唐而皇室儿女众多,这孩子不过是茫茫一芥,守生母之死并不稀奇,他只是讶异她面上素净的笑。

再无痛意、怀念、遗憾,只是一尘不染、全盘抹净地痴笑着。那女孩,她问:“可怜哥哥,你要什么呢?”

他本也不打算直面回答,女孩却径直打断他欲要劝她离去的话音,喃喃道:“只是还不够,可怜哥哥,我很贪心的。——你得叫我多喜欢你,我才愿意不这么偷生苟活,反倒为你一头扑进断头崖?”

满文珠小小的一只,缩在月色的阴影中,他只听到女孩轻声言语:“可你想要的有多可怕,是不是会要了我的性命?”

他喉口一涩,只道:“与公主无关。”

他却又在萧瑟的夜色中瞥见那双晶莹的眼睛,她乍而笑了,似是自怜,又像叹息:“可我一生所得的欢喜这样少,竟只需要一点就满足。”

他被遣来长恒,确实心有欲求,满文珠从来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丑儿,竟一眼看得通透。

陈氏奉命世代守卫长恒,这十年长恒便依靠陈维奴之军据一隅之地。陈维奴确为罕见强将,父亲惜败于其诡计而殒命,临死时嘱咐他兵不厌诈,他便假意被遣,打算暗入微末宫廷盗取长恒虎符,以彼之道还施其身,调虎离山,借机出兵。陈维奴若走,长恒守军绝无还手之力。

然而长恒天子虽庸碌,却始终难以接近,他本打算夜中试探,而帝宫日夜通宵达旦、守卫森严。他在宴席之上窥伺异心之人时,是卖傻充愣的文珠公主与他对视。

他并非不信满文珠有接近帝王之能,只是竟一时恻隐,不忍这在尘土中觅糖的女孩卷入危局。

那夜之后,满文珠便避开了与他的联系,她那矮小瘦弱、走起路来不时要刻意跛腿蹬脚惹人发笑的身影,从此他只能在嘈杂喧闹而不得不参与的皇室宴席中得见。那孩子痴笑着装疯卖傻,却从来不敢看他。

在日后逐步清晰又逐步泪眼模糊的记忆里,满文珠做下了两件大事,而在那一切发生之前,他曾窥见她难得的清醒与软弱。

那是他被遣他乡的第二年夏天,他冷清已久的窗棂被敲响,盛夏夜里熹微的晚风拂过她汗湿的眉眼,她咧开一个近似温柔的笑,忽然有了扭捏的模样。他尚未来得及伸手接她,她便将双手在颊旁一撑,一派天真地问他道:“可怜哥哥,而今我看起来,是更喜欢你一些,还是更冷漠一些?”

季元瑾转开视线,本已半路伸出的怜惜中途折返,化作低声一叹:“许久未见,原该是更冷漠一些的。夜中天寒,公主且回吧。”

满文珠面上的良善却寸寸剥落,一把拽住少年这时收在袖中的手,哀声道:“若我不来寻你,你便真的没有利用我的心思吗——?”她不敢给他一退再退的机会,只是逼问,“既然如此,我自荐为棋,你肯不肯同我交换?”

他沉吟片刻,终究有片刻的动摇,话中落了三分余地,问道:“交换什么?”

他本以为痴恋人间一点关怀的可怜人,会央求他的爱与欢喜,可眼中含泪的文珠公主稚嫩的模样里,却蕴藏了太多那时的他看不分明的哀切。

她定定地凝望他许久,话音一步步低落:“我要满城百姓王公为我而哭,我要载入长恒史册,为后人所颂。”她分明应当落泪,可她抬眼看他诧异的神色,却倏尔笑了,“我这一生,曾为死去的母亲哭,为父亲的轻蔑、兄姐的欺侮哭,但无人为我落过一颗眼泪。”

“可怜哥哥,而今我知道你要什么,你愿不愿意成全我?”

长恒二十一年冬,长恒、熹真战于北赤河,长恒大胜,陈维奴之子陈尚礼为首功,维奴大喜,欲传将位于嫡子。月后,天子遇刺,公主文珠惊觉变局,以身挡之。天子大恸,聚满城名医治之。文珠积重难返之际,尚礼隔帘向天子汇军情,其声切,其心诚,文珠忽而痛哭。

同日,天子赐婚,长恒九公主文珠嫁于征南大将陈尚礼,文珠病中见好。彼时季元瑾闻讯,笔尖陡然一斜,险险将墨迹止住而回过神来时,才低声将面前的黑衣刺客斥退。

信笺已毁,正似人如珠玉,玉碎瓦全。

那短暂的怜惜与恍惚,本是为将者不应有之慈悲。

病榻之上的文珠与满面怒容的陈维奴对视,习惯性地瑟缩,身旁的天子并不言语,满室沉寂之内便响起陈维奴的低吼:“阿满,你将一个傻子许配给我的尚礼,究竟是被什么狗屁东西动摇了?——还是说,在你心里,我陈家为你长恒皇室三代驻守北疆,不过是自作聪明、一文不值?”

名传后世的悍将此刻青筋暴露,步步退后,“她救你一命,是她的本分,连一只狗,也是知道护主的……好、好,你既然下了决心,我不阻拦,但她只能做我陈家嫡子的妾侍,她这样痴傻、又不过是个侏儒……”

素来昏庸的天子冷了面容,缓缓抚摸着女孩滑稽的面容,在许久的沉吟过后,他笑道:“文珠要讨人欢喜时,自然是个侏儒,既然立了大功,朕心欢喜,那便做个正常人如何?朕的公主,缘何不配做个正室夫人?”

陈维奴与文珠俱是一愣,天子却自顾自地道:“你们陈家,也是时候放下个姓满的女子了,是也不是?”

功高盖主,三代而衰,他是个庸君,却并非全然无情——他要保陈家,便要压陈家;要报文珠舍生忘死,便许她个荣华富贵也无妨。

思至此,他才站起身来,走到黑面将领身旁,一如幼时搭上他的肩膀,“维奴,飞鸟尽,良弓藏,朕并非明主,故而止杀。此乃恩惠,并非羞辱,可知?”

那是个凄冷的雨夜。

她徒劳地拽紧锦被,方才服下的“灵药”让她骨髓剧痛,浑身恍惚要撕裂,满头大汗间杂着泪雨淋漓。她在迷蒙中想,若是可怜哥哥在便好了。话本中,总该有个少年英雄救她于水火。他应当要拥住她,应当要摸一摸她已经梳齐整的黑发,应当要低声哄一哄她——就像母亲死时她所做的那样,让她不至于这般凄凉。

可黑夜这般铺天盖地,她找不着那少年英雄的来路。

文珠逐渐开始长高,她稚嫩幼弱的脸逐渐有了成熟的轮廓。

天子曾在醉中恍惚念起她的母亲,文珠那怆怆无措的眼神里除却怀念,却只剩下茫然。男人撑着下巴,当夜为她那十年未见的家舅进官,做了十年的城门守卫,堪堪成了个小头目。

觥筹交错的繁华盛宴上,陈维奴父子的脸色却逐渐阴沉。

陈守礼向她举杯,她便笨拙地将自己繁复琐碎的衣袖拢紧,学着一旁端仪公主的姿态,左手执团扇,右手持玉杯,拘谨间与他同贺。端仪郡主却只娇声一笑:“听闻尚礼哥哥不日便要迎娶文珠,哪得这般见外?文珠,还不过去同尚礼哥哥见礼?”

文珠眸中晦涩一瞬,随即垂眉起身。那稍长成的身子依然矮小,凑到陈尚礼身旁,她费力仰头,可这剑眉星目的飒爽青年从不曾向她露出些许松懈。

她欲要转身,他却拽住她纤细的手臂,若有所指地道:“我幼时曾见过公主,那时公主摔倒在玉池中不住地扑腾挣扎,被一众皇子哄笑。人群散去后,公主从池中爬出,我便从树上跳下来问您,既然会凫水,为何装出一副痴傻模样——那时公主是怎么回答的?”

他尽力压低声音,一贯粗哑浑厚的狂语,此刻却叫她面上温文乖巧的面具步步崩碎。

她微笑着,反手攥紧他布满茧子的大手,说:“那时我对将军说,莽夫勇生,懦夫苟活,我有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她话中一顿,手中用力,面容愈发真切,话中声声带笑,“幸甚,今日,将军便是我的一条新的通天大道。”

十歲那年,她生母故去,在宫廷之中孤苦无依。就是在那一次的欺辱过后,她费尽心机学会扮演一个笑料,得了一颗侏儒药,也得了“天子爱犬”的一道护佑。

她是为母亲死时紧紧攥着她的手许她的糖而活的,母亲涣散的视线里依然喃喃念叨着的饴糖,泪眼中号泣的叹息,她便是为着这——才不信命似的活着。她的阿娘没有骗她,她终于在满室冰寒的皇宫之中,等来了一把饴糖。

而这欢喜的缘由、这不知所起的情深,她无需让他明白。若他明白,一定会无措又惶惑吧?

天子的目光转到他们身上,文珠温柔地依在陈尚礼身侧,话中殷切真挚:“文珠恋慕将军甚深,将军赠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

重重喧哗之后,季元瑾遥望那一场闹剧,看到盛年的莽将浓眉紧蹙,以竭尽全力之忍耐,方才颤抖着手将文珠拥在尚有阻隔的怀中。

他看不清少女而今的模样,只依稀知道文珠公主面上依然笑着。

史书中一手将长恒僵局逼到末路的这样一个女子,步步紧逼,温和之下刀锋淬毒。可她竟也在人海中投来视线,满腹故事与委屈,末了只有一个雀跃而兀自按捺的惊喜模样。

许多年后,他曾想,文珠那时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或许是想告诉他,自己长高了,似乎有了正常女子的模样;或许是想提醒他,她正一步步遂他心愿,要他不要忘了当日千金一诺。

他不会知道,那是属于文珠的羞怯和恋慕。

是报之以琼瑶的倾心,遮掩不了的心悦。

季元瑾见文珠的最后一面,是她信中的旧约。

彼时他蘸墨提笔,一字一划:“此前假意输阵,意在推陈守礼取其父而代之,守军当借此之际,屯粮养兵,休养生息,与民同心;长恒内中已溃,陈维奴与满家离心日久,终生嫌隙,待本将以长恒虎符调陈维奴离京,我军便可自后合围,一举溃其恒京。维奴一军无主,自可留待收服。”

文珠曾告诉他,长恒实乃满、陈两家合力支撑,陈家日壮,却受先祖誓言所迫世代守卫,早已心有不满。而帝心甚晦,亦绝不允陈家独大,必要杀其威风。陈家再度大胜,帝已感威胁,文珠所求正得他心意,必能一举功成。陈维奴膝下仅有一子,将其视为心尖珍宝,许亲文珠,无异于奇耻大辱,两虎相争,固有一伤。

事情一步一步,正向终局而去。

当日得知陈维奴以死谏上,要求一手操办大典,并力主以陈家为主堂,请天子出宫观礼后,他心知时机已到。

日日酣睡荒淫宫墙内的天子,终于还是妥协,而这,正是他的两全之机。窃虎符,遁熹真,唯有值此“大喜”大乱之时,方能成行。

夜已深沉,文珠如约而来,她蜷缩在窗沿下背对他席地而坐。他推窗时,见到她纤细的脖颈如玉,一头黑发以步摇挽起。那个曾在窗边撑颊甜笑的女孩,不觉间终于有了平常女子应有的模样,可她沉默良久,挤出的却不是什么深谋陈怨,仅仅只是一句:“可怜哥哥,我这样帮你,你能不能再应我一件事?”

他曾答应她让满城子民为她而哭,也曾应承护她一命,许千金放归山野,而今她却另有它求。季元瑾沉默半晌,那无来由的慈悲却让他已涌上喉口的冷静沉默终化作一口不忍推拒的叹息,他问:“是什么?”

她反手递给他一册画像:“我想问你,你瞧瞧,这个女子,美是不美?”

那画卷铺展,画上少女鹅黄衣衫,眉黛如墨,双眼含春,纤细手指娇俏绕住鬓间黑发,唇边轻笑潋滟。

可他曾在父亲手中见过月赤昔日绝艳维娅公主的画像,而今面前的女子与之相比,不过平平暗淡。他沉吟片刻,却还是仿佛哄骗一般,低声道:“美,眉眼间……恍惚是见过的。”

文珠隐在夜中的脸庞上乍而生笑,声音温软:“那我央你,日后将它带在身边。”

那一夜,她瑟缩着起身,只在临别时,又问他能否在城破之日发束红羽,怕人山喧哗,她寻不着这与她千金一约的少年将军。如此略显喋喋不休的“得寸进尺”,只是微末心愿,他一一点头。

那本是他们最后的道别,文珠此生从未有这般机会,得以平等地靠近他。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背过身,走得安静决绝的文珠,胡乱地擦拭着一生最后一次真心的涕泪交横,从来不敢高攀、不敢强求。她手里还攥着那少年慈悲的施舍,一捧对如今的她而言早已不算珍贵的饴糖,被她握得紧紧的。这天生贵胄的将军是这样温柔良善,他对她心有愧疚,不知自处,甚至给她千万良机,可她自知卑劣,又怎敢靠近?

琼瑶报珠,珠甚笃。世间情爱,到底如此。

文珠公主出嫁之日,十里红妆,万家同贺,铜镜中她轻抿红纸,眼眉弯弯。

喜娘为她面覆红纱,递来团扇,她垂眉顺眼,任由摆弄。那挥霍千金细细织就的嫁衣金丝红绸,摩挲肌肤;镶嵌着长恒明珠的凤冠重如山峦般,她脖颈酸疼,不由得笑出声来。在黄门与宫女或疑惑或躲闪的眼神里,她恍惚念及,这大抵是自己一生最堪称一国公主的时刻。

药效尚未完全发挥出来,她仍比四周人群矮上些许,却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昂起过头。

她被数人搀扶着,行礼周全、恰到好处,天子并不遮掩眼中赞许的神情,一如陈维奴在她敬茶时攥紧的双手。他似乎强忍着想要将茶水一并掀翻的鲁莽,甚至低声祝贺一对各怀鬼胎的新人福泽绵延,子孙满堂。

一叩首,拜天地,门外万里无云,宜远行;

二叩首,拜高堂,高堂不知宫外事,她亦从来不对他心有愧疚;

三叩首,夫妻对拜,她拱手,毕恭毕敬,满面虔诚。

她却恍惚像是听到了马蹄声。

面前的人生着什么样的眉眼?他是不是发束红羽,玉带锦衣?

陈尚礼接过她手中团扇时,依稀在她耳边低语:“文珠公主,总会有后悔之日。”

她脚下一个趔趄,险险摔落他怀中。在众人的庆贺声中,她亦同样亲密地扯住他的衣袖,说:“将军来日,却更应当后悔,文珠十岁落水那一次,没有将我掐死在池边。”

当夜皇帝回宫,宫闱顿乱,陈府尚不知何故,陈尚礼却如得大赦,与其父急忙入殿求见。

文珠斥退婢女,在空落落的喜房中摘下面上的紅纱,为自己斟酒。桌上是繁复讨喜的糕点,她一口口塞进肚中,并不委屈自己。

没有人会怀疑这个天降大喜的落魄公主,她便在这样的闲适中幻想了夜色中有人纵马而去,风驰电掣,有着话本中写的天人之姿。有朝一日,他会振臂一呼,踏平这片让她心神俱碎的山河。

她回想起敲响他窗棂的那一夜,那时她想说的,本是要他的一纸婚约。没有人待她这样好过,她就想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可是百转千回,仅剩的、不知何时在他面前酝酿而生的自尊却催出一声:“我要长恒为我而哭。”

若注定无法与他共书一页红纸,她便奢求,万千青史,她能与他一同长留。

她眼中有星辰,那是为他的垂怜而生。

季元瑾携虎符潜回熹真,秘密调动长恒北疆军队,那正是陈维奴的麾下劲旅。此军错受军令,深陷苦战,陈家闻讯,不得不快马加鞭,率军赶往赤水。

当是时,季元瑾下令合围,熹真谢家增援,陈维奴苦战不敌,陈尚礼战死。大军步步退守,长恒大乱,满氏皇族有意求和。陈维奴痛失爱子,誓死力战,闻讯大怒,与帝割袍绝义。同日,溃退赤门关外、赤水河以南二百里,四面楚歌,陈维奴自刎而亡。

熹真军大振,挥军直入,季元瑾听从谢家成壁谏言,险军后合,两军包抄,一面拖延和谈,一面深入敌军。秋后,长恒察觉,双方交战,熹真大胜。

没了陈维奴的长恒,只剩金玉在外的躯壳,败絮纷纷,不堪一击。但此前远嫁梁国的端仪公主苦求梁王,终得一支援军,梁军兵强马壮,一时间难分胜负。

京都城楼之下炮火纷飞,头破血流的将士拼死搭建天梯攀上城楼,又被箭矢成片击落。三方交战,均难得胜负。

守城的小头目却在这时看到一个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面孔,他想起自己二十年前阴差阳错被选入宫中的胞妹,愣愣地凝望这女子许久。她恬然一笑,说:“阿舅,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见我?”

那是她心中唯一在世、却陌生的亲人。小头目挤不出泪水,却还记得悄悄问她:“你阿娘、你阿娘如何?她这么久没有回来,我……也不怪她,皇上此前升了我的职,是不是你阿娘帮的忙?你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深宫苦冷,噩耗难传,阿娘的亲人仍在等她回家。

她一字一句,说得可信极了:“她过得很好,时常与我念阿舅,我们一定寻个时机……回家。”

她几乎不受阻隔,就登上城楼,众军不解这行迹奇诡的公主此行为何。自陈家败落,文珠公主便被弃之敝履。而今她红衣潋滟,遥望三军残杀,面上神情不明。陈家旧军念及她仍有女主人之名,纷纷上前,她却只沉默着,执着地找着什么。

——见着了。

她看见那片红羽在将军发间生辉,将军亦在挥出长枪的瞬间抬眼看向她。季元瑾陡然一滞,却朦胧间听到她声嘶力竭的呼号:“天要亡我长恒,本宫以血祭之!”

下一刻,她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旁将士的腰间佩剑,引颈自戕。鲜血溅出,呆愣片刻的陈家旧将面如土色,手中兵器怆然落地。文珠之死,仿佛宣告了长恒皇室必然的终局,亦将陈家残兵的最后忠诚消磨殆尽。长恒败局已定,大溃。

最后残存的意识里,她一如生到这世间时一样,听见嘈杂的脚步声、漫无目的的喧哗,体会着无人来抱一抱她的苦痛,但她只是静静地、一如既往地躺着。

这次,她是真的听见了马蹄声。

近了、近了。

番外:红线约

我的父亲是熹真名将,季家元瑾。熹真六十七年,他击溃长恒残军,大胜而归,满朝歌咏。次年,他迎娶谢家嫡女,成家立业,功成名就,不过如此。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安静的,他鲜少表露情绪,温和内敛,唯一一次对我动怒,是我七岁那年偷进书房,不小心撞倒砚台,墨渍染上了他珍贵的一纸画像。

我从未见他打开,只是一直拢在案旁。墨渍愈来愈多,我慌乱地将它展开,画上笑容娇艳的少女却已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墨面鬼。

我被罚三十杖,疼得两个月下不来床,父亲更是整整四年没有同我说话。

二十岁这一年,我认识了心爱的姑娘,她本是长恒旧裔,我担忧父亲迂腐不愿应承,小心试探,可父亲只是定定地望着我递上的婚约,轻声问我:“为何以红羽为信?”

我告诉父亲,长恒一族成婚礼节奇特,只需先以画像相换,互称为约,继而书红羽婚约,以小字刺上同心盟誓,末了成书,背附定亲红羽,得双方父母允肯。成亲之日,郎束红羽,妻着红衣,饮过合卺酒,便能以此为约,纵下黄泉,也不会错认良缘。

我尚在喋喋不休,父亲眼中却怆然有泪。

他仿佛一夜老了数十岁,又仿佛什么都没变,就像娘亲口中他那久留世人心中的一面,縱然在破长恒京都那一日,他都只面不改色地越过城墙。那城墙上死了一位长恒盛名的公主,听闻她以身殉国,其节可壮,父亲下令厚葬,更破格将她久留故土。

熹真九十一年的秋天,父亲故去,同他一并埋入黄土之中的,除却宝剑、军令,便是那幅早已被墨晕染得不成样子的画像——父亲分明从来没有打开过,却还是在临终前喃喃着要将它久留身边。

按照父亲的叮嘱,他不入家陵,而是葬在遥远的赤水河边。我搀扶着早已步履蹒跚的母亲,离那墓陵越来越远时,母亲为我讲了一个史书中从未听过的故事。

娘亲说,那一年,她作为谢家嫡女,曾同兄长共赴战场,她亲眼所见,父亲纵马赴城楼,千军万马之中,他发间的红羽依然如死去的公主身上红衣一般潋滟。马蹄声阵阵,却在距城楼不过数步时渐慢,继而停住。

熹真的兵马为这位强将欢呼着,他僵硬的面容上亦浮现笑意,像每一位大胜的将军,闲庭信步地听山呼庆贺。

一步一步,他越过城墙,越过公主颓然死去的城楼。

“可我看到他在哭,那位本该不可一世、名垂青史的将军,他在哭。”

他在为谁而哭?为胜者的喜悦?

记忆拂去层层尘埃,我想起七岁那年,画像中模糊的一眼。

端正的小楷一字一句,“承卿一诺,琼瑶报珠”。

而这赤水河边,长恒关外,或是他许她此生最后的遥遥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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