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继中
生命只是个过程,不可累计,不管你是活几年还是几十年,总和都一样:是个零。然而,飞驰而过的生命有时又会在大地的某处擦出火花,照亮你的记忆。
多年前一个夜晚,我同友人撑一把伞,在闽江边某段路上徘徊,为的是寻一家小酒店。后来终于弄明白,那店已拆迁。江涛将夜色磨得更浓,我们就近找了另一家小店落座,温一壶老酒,算是温了一回旧梦。
那,还是饥肠辘辘的岁月。我们这些穷大学生偶有几个钱,便会三五成群结伴来小酒家轰饮。常点的菜,是当地常见的酸辣汤和猪头皮。店里腾腾的热气裹着嬉闹声,使一切变得朦胧,好似安徒生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又划亮了一支神奇的火柴。此际出得门来,星光似细雨洒在身上,心中又氤氳着新的幻想。我于是品味到青春。
无独有偶,我的一位挚友也在他的一本书的后记里写道:“漫长的冬夜,为了抗住寒冷,读书熬夜,也是为了抹掉三月不知肉味的耻辱,我们从市场上买回鸡皮熬汤,喝得浑身冒汗,也喝出了眼泪……”这是他读研究生时特有的“辛酸的大欢乐”。
生命,总喜欢在艰难处打个结,加上重点号。我们欣赏大树的奇疤错节,不就是欣赏所表现的生命的顽强?老战士凭吊古战场,老知青回“知青点”,老华侨回破窑洞,莫不如是!莫不如是!
生命只是个过程,好比饮茶,只有细细地品,方能尽其意味。并不是人人都有一部传奇,其实我们拥有的只是平凡。盐,溶于水;生命,溶于生活。哪怕是最平凡不过的生活,也能品出生命的甘醇。
我有个叔叔,是个老实巴交长年在贫穷里打滚的农民。就在那改革春风乍起之际,他独自荷锄上山,就住在山上。每次进城来家,他总是有滋有味地说起他那片新开垦的荔枝园,再三邀请我们去看看。终于,有一年清明,我们上山去看他的“家”——自己用断砖瓦搭起的方丈小屋。里头只有一张竹床,一个烧柴的土灶和一些饭锅茶铛。可屋外的确是春光烂漫:牵牛花漫过屋顶,屋前屋后,花竹迷离。只是老叔已经过世,我们这是来为他扫墓的。看着这满山花果,眼前又浮现老叔那张美滋滋的笑脸。有谁比他更懂得品尝生活?
我于是恍然有悟:“诗意地居住在大地上”,那诗意,不在小桥流水,不在画阁回廊,不在春雨楼头,不在红味枝上;它就在你的舌尖——对生活的回味。唐时的郑棨曾意味深长地说道:“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背上。”此话不假。君不见天才诗人李贺,常骑着毛驴,让书童背着锦囊四处去觅诗?其实他哪里是在觅诗,他是在品味他那短短的二十七年的生命!“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品味了人间的大悲欣。最能传此神者,莫过徐文长的《驴背行吟图》。那毛驴儿的蹄,打着轻快的节拍,骑驴人正沉浸在他所经所历的酸甜苦辣之中。诗意,从唇边向四周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