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亮 洪阳
20世纪70年代,我们几位知青在小康县坂山公社黑林大队土楼生产队种大寨田时,与老乡们参加一场惊心动魄的人豕大战,至今记忆犹新。
黑林大队是个山高壑深、森林茂密、野兽成群出没的山区。老乡还用松明竹把火照明,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生存环境,顿觉心灰意冷。
也许是缺粮的缘故,公社对粮食生产很重视,大小会广播总是宣传:以粮为纲,多生产一斤粮食等于多消灭一个帝修反。只有经历过瓜菜代,这代人才知道粮食金贵。眼看着就要收成的稻谷、花生、番薯让山猪糟蹋,不用说大伙心里有多心疼。树假人、点灯火、敲锣钹、吹号角、放鞭炮,办法用尽也没啥大作用。
那几年生产队工分值六七分钱,老乡缺衣欠食,有时买十斤盐巴腌咸菜凑不够钱。之所以穷我看部分原因是山猪成灾造成的。
山猪欺负农民太甚,复退军人金贤队长气得不得了。在大伙鼓动下,他带上一麻袋花生找到县里的李部长,借来两支七九步枪和200发子弹,把村邻几位有鸟枪的农夫叫到一起,农闲就去打山猪。
打山猪我与北贡一马当先。开初好几回皆落空,大伙互相怨怼扫兴。终于有一回在长满杂木山沟围住一头山猪,砰砰打了五六枪连根猪毛也没见打下来,山猪反而咬伤猎狗冲上山坡逃窜。金贤忙从一侧赶过去开枪,旧子弹瞎火,山猪冲过来张口就咬,金贤用手肘挡,人被山猪撞倒滚下山坡,眼看要掉下十米深坑,幸好被一条啤酒瓶粗的大鸡血藤挡着。人瘦腿长的北贡跑过来用砍刀砍杀七八刀才将百斤山猪弄死。金贤坐在石头上喘着水牛拉犁时的粗气,衣破皮也破,幸好陈队长天生打虎将的骨骼,膂力过人,挑动两百斤担子,要是一般人准得吃大亏。
这是头一回打到山猪,兴奋无比,大伙抬着山猪打道回府。
生产队一两个月才准许杀头猪,难得吃油荤。这下可好了,闽生把七八斤山猪肉煮成喷喷红烧肉,全队三男四女知青都叫来品尝,北贡从桶袋里拿出一瓶丹凤高粱,几分醉意来雅兴了,我吹笛子闽生弹吉他,欧阳红豆拉小提琴,演奏《绿岛小夜曲》《在那遥远的地方》。年轻人抒情歌声传送很远,老乡都过来围观。
“知青今晚不知唱什么歌,真好听!”
“好,再来一首!”
平时大家听唱最多是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样板戏唱段。为满足老乡强烈要求,五音不全的北贡献唱起来:
北风吹刮着九龙江
乌云遮住天边的月亮
姑娘送我上山下乡
情比九龙江水深长
紧紧拉住了我的双手
两眼泪汪汪
不知何日诉裏肠……
大伙欢闹至鸡啼方才散去。
半个月后金贤皮肉伤好了,我们连续围打十几场击毙三头山猪。一位草药仙来讨要山猪睾丸。“做啥用?”“将睾丸切片放在新瓦上焙,研细与红酒服三回可治小孩尿床。”山区伙食差,小孩体质跟着差,晚餐喝照见人影子的稀粥,六七岁小孩,四五碗饭量,半夜尿床常发生。
两年后我们这支打猎队大有名气,常有人来邀请金贤去打山猪护粮。通过打猎改善知青与老乡关系。闽生说:沿山打猎,见者有份。天下间唯有猎人最慷慨!
一日有外公社知青清华来访,没好东西招待难友。我说:“清华,北贡床下炸药箱有本禁书你找出来看”。“什么禁书?”“封面撕了不清楚,听北贡讲是修正主义头头赫鲁晓夫的老爸写的,叫《猎人日记》。我去转转,看你这回有没有吃福。听草药仙讲初八刀砧日,是渔猎好时日。”
在同一丘梯田惊飞一对野鸡,我急忙开枪,两只同时中弹掉下。不免心中大喜,清华你太有口福了。今晚来个野鸡煮糯米饭,一定赢过土豆烧牛肉。返回走在山路我哼起歌: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真欢喜,夸咱们歌声唱得好,夸咱们枪法属第一。
桐叶黄落,多事之秋怪事不少。一日早上秋濛笼罩四野,一群四十几头的山猪突然窜进村见人畜伤害人畜,看到吃的就抢,顿时鸡飞狗叫人哭喊。北贡开门见了连忙大叫:山猪进村咬人了,快抄家伙!他从床架上取出鸟枪先冲出去,我穿上尿素布上衣、胶鞋,提着鸟枪紧跟。
村里劳力抽调去搞人造平原大會战,剩下老少拿劈刀木棍乱打。有的疯山猪躲进祠堂、牛栅、猪舍、草垛,有的往村外四处跑。有位老农扯住我,紧张得结结巴巴说:“有大山猪躲进村外那座瓦窑,你……你……敢去打吗?”
“怎么不敢打?今日老虎来了我也敢打,就算是帝修反来了老子也照样打!”
这是座烧制瓦片的瓦窑,往窑井探看果然躲着一头山猪,急忙开枪,硝烟还未散尽,山猪跳窜上来,乍一看吓昏了。这是只罕见的老猪牯,两枚獠牙象大称勾,睾丸像大哑铃凸显晃动,背脊鬃毛似钢针直立,身上皮毛黏着松香泥巴虱子,活生生的就像从地狱逃出来的牛头马面,吼声如响雷、怒气冲天、眼射凶气直朝我拱过来。曾经听草药仙说过,山猪牯猛过虎,打熊打虎千万莫去打山猪牯。可见今日太岁头上动土凶多吉少,急用鸟枪对猪眼猪耳猛扎,山猪牯咬住枪管相持几下,枪管弯折被毁。山猪牯撇下枪冲撞过来,我后退十几步跌倒在地,急忙抓抱身旁一大捆茅草当盾牌来个倒地十八滚。在这危急时刻金贤、北贡等人赶来,猎狗黄狮咬住山猪牯的睾丸不松口,山猪牯猛转头攻击黄狮,黄狮躲闪不及被獠牙扎进肚里,猪头一甩黄狮被抛出一丈之外,惨叫着爬不起来。金贤、北贡先后开枪,山猪牯见势不妙悻悻逃走。
此时我瘫痪倒地、浑身肌肉痉挛,多处皮肉开裂,身上尿素布也给撕烂了,北贡背我,金贤抱黄狮惨败回营。
此场人豕大战喜忧各半,打死十二头山猪,大的230斤,小的50斤;3人皮裂骨折,两妇女掉池塘淹个落汤鸡,一老阿婆早上拾粪受惊被吓懵懂了,老是唠叨“犯着鬼犯着鬼”。生产队忙碌起来,赤脚医生、草药仙、工作组、杀猪的左邻右舍、外村知青也赶来分享山猪肉羹。
山猪为何会结伙进村攻击人畜?种种猜测至今无法定论。这场人豕大战平息后,山村又恢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淡日子。十几天后草药仙带来一个惊人的山村新闻:
原来那头山猪牯逃走到与土楼村一山之隔的大樟村去。真是应验“枪子打中山猪肚,山猪再跑三埔路”的谚语。那天大樟村一群妇女到后山园挖番薯,一条小黑狗发现荆棘底有一头奄奄一息的山猪,想到有肉吃让人胆量大了十倍,两个妇女用锄头去砸猪脑袋,山猪牯枪伤正在流脓发癀,旧伤未愈又遇到两妇人袭击,兽性大发爬起来追人,村妇惊慌乱跑。村姑茶花天生脚短落在后面被山猪牯撞倒在番薯园里,被“开膛剖肚”了。其他妇女忙跑回去敲锣招呼民兵后生,十几个男人拿着鸟枪、劈刀、锄头赶来驱打山猪救人。山猪牯挨两枪后被众人围赶进村里一条小巷。刚好这天有木匠在安装巷头门,木匠躲闪门内待山猪牯走到门前,高举斧头对准山猪脊背大力劈下,斧头卡夹在骨肉内,山猪牯昂头一摆獠牙刮擦着木匠的右腿,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魂飞胆战双脚弹棉似的,手心捏把冷汗。山猪牯倒地挣扎,流下一滩污血,四五人都搬不动它,过磅一称550斤,围观的人个个咋舌,猪皮竟有二公分厚。
口气尚存的茶花被送到市立医院,医治四个月花去两千多元,命保住了,只是再也挑不动尿桶挣不了工分,还得了个后遗症——谈猪色变,听着山猪话题时就浑身哆嗦小便失禁。茶花本来再过十二天就要出嫁,没料到摊上这场猪祸,美好姻缘随之改变,真让人唏嘘不已。
怜花惜玉的闽生恨山猪牯入骨,扬言要剁下獠牙做蚊帐钩;我则庆幸那天与山猪牯打架捡回条命。
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北贡差不多成了打山猪专业户,坂山公社的山猪被土楼村打猎队打得七零八落。为此我俩做为表现好知青受到公社党委表彰。直到1978年我和北贡回城招工才收手。
随着时光流逝,现在要见到山猪都很难了,被许多国家列为濒危物种加以保护,可在当时因为糟蹋庄稼、威胁人畜,人们都把它们当成公害来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