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爷子的“小盏茶”

中村

闽南人喜茶，确切地说是喜欢泡小盏茶。有客人到家里，主人热情招呼的第一句话便是“请坐，来喫茶！”茶香满屋，宾主相谈甚欢。待客之道，没泡茶喝似乎有点不礼貌。

喝小盏茶得有闲工夫。一个周末下午，我到一个姓韩的朋友家做客，被他领到他家的小阁楼，阁楼外面有个露天阳台，篱笆、蓑衣、菖蒲，还有一段老木头，很有些乡野意趣。主人在老木头上支起一个小烘炉，添几节木炭，架上一把日本生铁壶。烧水，热壶，烫杯，冲泡，动作熟练麻利。一阵带有蓼叶、篃竹的茶香飘过来，主人说那是最近很时兴的安化黑茶，刚泡的这一茬年份长，发酵久，茶色浓，味道醇。他眯着眼睛呷了一口，神情甚是陶醉，而后聊起他收藏的茶壶。大凡喜欢喝小盏茶的人，对茶壶特别钟爱，选壶、养壶尤为讲究。我这朋友早些年玩紫砂壶，他家的一个红木博古架，搁满各种质地、款式的紫砂壶：红泥的、绿泥的、紫泥的，南瓜壶、石瓢壶、西施壶、竹段壶等不下三四十种。他说，经典的紫砂壶近百种，名家的尤其珍贵，价高难得。但玩壶其实玩的是一种心情，把玩之间，杂念顿消，怡悦之情油然而生，进入忘我的境界。说着，他往博古架上取出一盏红泥观音壶，双手摩挲起来，一会儿工夫，壶体光洁晶亮，隐约可见犹如女子红润皮肤的毛孔。他说，壶把玩久了，也是有生命特质的，久不理会，皮面便粗糙暗淡下来；若用心呵护揉摩，便又滋润如初，透着灵气与韵味。

喝小盏茶其实蕴含一种生活状态。早些年间，我到鼓浪屿龙头路拜访我的老师曾国强，当天住在他家。曾老师的父母是一对很慈祥的老人，祖籍福建晋江。他的父亲曾晓光少年时代跟着父辈到厦门生活，后来考上集美商校。据说年轻时就十分喜欢摄影，通过查阅英文字典，学会了摆弄照相机，并在鼓浪屿龙头路开了一家照相馆，名叫“菲律宾照相馆”。后来“公私合营”，更名为“风行照相馆”。玩相机、照相成了一份既体面又悠闲的职业，便有些空闲的时间，泡泡小盏茶。

曾老爷子喝小盏茶的习惯，一直延续到老年。那天傍晚时分，曾老爷子在客厅的红木桌上，放置一个小小的红泥炉子，往里架上几段小木炭，用个小棉花球蘸点酒精，划着火柴点燃。不一会儿，木炭便燃起小火苗，炉子上面那把精巧小铜壶的水，“噗噗噗”烧开了。

曾老爷子的茶具十分精巧。茶盘上放着一个小柑桔似的红泥紫砂壶，四个浅浅的小杯子。我心里暗想，那四小杯茶倒在一起，还不够我一口啜掉呢。只听见曾老爷子轻声喊一句“喫茶啦！”曾老师的母亲便从里屋款款走出来，她盘着头发，发髻插着根镶着翠玉的银簪，笑容可掬的跟我点点头，说道：“少年家，多谢你带来的东美香脯糕，一起喫茶吧！”曾老师的母亲吴锦珍，早年毕业于华南女子学校，也算是老鼓浪屿人啦，讲话轻声细语，透出大家闺秀温文尔雅的气质。

听曾老师讲过，他父母喝小盏茶时喜欢吃些小茶点，尤其喜欢我们龙海的东美香脯糕，所以我若到鼓浪屿看望老师，总会带上点东美香脯糕。

华灯初上，鼓浪屿显得特别宁静，除了远处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便是街坊小孩子的嬉闹声。柔和的灯光下，我和二老坐在古色古香的圆木桌边，一边喫茶一边聊天。曾老爷子说，鼓浪屿的自来水漂白粉味儿重，所以泡茶的水，有时是请人从五老峰取来的泉水，有时是老两口收集干净的雨水，放在小水缸里，沉淀虑清后取用。

这让我想起《红楼梦》里“栊翠庵茶品梅花雪”章节，妙玉待客泡茶，给贾母上的茶是用“旧年蠲的雨水”，给黛玉、宝钗、宝玉用的是梅花上的雪水。我暗暗思忖，曾老爷子是否仿效《红楼梦》书里的说法，也收集雨水泡茶？

喝小盏茶的人除了精心挑选茶叶、茶具外，尤其讲究泡茶用的水。水润茶香，怪不得泡同样的茶，味道不同，其实是用心不同。

茶过五六冲，曾老爷子换了次茶叶。他用小银勺从锡制的茶罐子里掏出一小把安溪铁观音，落茶、冲茶、去沫、点茶，动作娴熟优雅。可以想象曾老爷子在冲印胶卷、剪裁相片时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

曾老爷子说，以前在照相馆工作，除了节假日，平时来照相的顾客不多。那时也没有电视可看，空闲的时间看看报纸，听听收音机，更多的是和老朋友、老街坊在店里泡泡小盏茶。他说，泡小盏茶跟冲洗相片有相似之处，调配显影水、定影水，得先将器皿洗净，几勺子的显影粉兑多少水，将相纸放进药水里多长时间，把握要准确，时间长了相片黑掉，短了颜色显淡，保存不久。就如泡茶，茶叶浸泡久了就会有苦味，短了又泡不出味道来。

曾老爷子问起我平时喝什么茶，我答说：喝茶没什么讲究，口渴了，随便冲泡些茶就喝。

我说起当年在东洲村下乡时，喝的是大罐子茶。闽南农历六月是农忙时节，一大早出去收割水稻，总会带着一个大热水瓶，一个大瓷罐，到了田埂边，撮一大把安溪的“铁观音”青茶搁罐子里，倒进大半瓶开水，管喝大半天。炎炎夏日，割完一茬稻子，浑身是汗，走到田埂边，端起“红公鸡”大碗，倒出茶水，一骨碌喝下去，那时觉得带有土味儿的茶既清香又解渴，一直喝到最后一點茶色都没有，就将叶片子也咬着咬着吞了下去。

每到冬季，生产队都组织村民从九龙江挑江泥上来，改善稻田土壤。为了赶在涨潮前完成挖泥上岸，挑土的人像蚂蚁搬家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的不敢落下，中间稍事休息，大家拿着大口杯，从大木桶里舀起茶，咕噜咕噜，喝得肚皮圆滚滚的，像只怀孕的青蛙。正如妙玉所说的那种“饮牛饮骡的喝法”。

曾老爷子听后呵呵笑了起来，说道：你那叫作喝水，解渴的，体现劳动本色。喝小盏茶的人，喝的是闲情，品的是心性。环境不同，喝法不同，韵味亦不同。真正用心喝小盏茶的人，在意的是喝茶时的情调。一杯清茶，可以喝出一颗静心，一种脱俗，一种意境。苦亦茶，香亦茶，与其说流连茶，不如说是流连淡泊的情怀与恬静的气度。

曾老师是我的音乐老师，在和他相处的近四十年中，总觉得老师的性情随和，做人做事尤为低调，不会斤斤计较，遇事不愠不火。即使很让人生气的一件事，他也是用鼓浪屿人平时的腔调，说一句 “像鬼嘞！”而后淡然处之。曾老师的性情，应该得益于曾老爷子的言传身教，抑或是浸润那种清气如兰的茶香，所得到的修为呢。

随着年纪增大，待人处世淡定、随缘了许多。我常想，是否也应该像曾老爷子那样泡泡小盏茶，养一养心性，让自己在悠然、恬淡的心境中，优雅地老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