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
杭州西湖景区内绽放的桂花
十月的杭州,满城飘香。
小区里飘出第一缕桂香时我就想,该去满觉陇了。
那是杭州人秋天必到的经典之地。从虎跑路进入,沿满觉陇路一路走去,有石屋、水乐、烟霞三洞,有满觉陇、翁家山两村,更有沿途年年盛开的桂花。一到这时,满山葱绿中香风徐徐,走到哪里都能吟出宋之间的名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
杭州人自古以来就爱种花植树。
浙江风俗,农历二月十五是“花朝节”,正是百花开放之时,是“百花生日”,也称“花神生日”。这一风俗一直延续到明清,北山街西端岳王庙斜对面现有“竹素园”,清朝时这里是“湖山春社”,俗称“花神庙”,旧时供奉十二花神,每月一位。
前人有诗“四面青山皆入画,一年无日不看花”,可见杭州花事之盛。春桃、夏荷、秋桂、冬梅,杭州人是绝不肯错过的。杭州人爱花如此,也不知是不是西湖水染就的性情。
每到秋天,杭人便要去赶桂花的热潮。倒也不全因为桂花是杭州的市花,当西湖的桂花盛开时,黄、橙、红诸色抢眼,金、银、丹桂依次开去,芳香扑鼻,馥郁醇厚,那种天外的清香简直就能熏醉了一座杭城。于是杭人倾城而出,万人空巷。
大约是西湖妩媚多情,杭城多浪漫故事。最早关于桂花的故事是这样的:在灵隐寺附近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小山,高仅187米,与下天竺寺隔涧相对,名“月桂峰”。相传早在唐代,一个中秋之夜,月中桂子突然纷纷扬扬地坠落此山中。生成了繁茂桂林。唐朝诗人宋之问诗句“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白居易“天香桂子落纷纷”之句,说的都是这个传说。据说,旧时山上有桂亭,为秋日赏桂佳处。
如今最著名的赏桂之处是西湖新十景的“满陇桂雨”。画家刘海粟曾说:这“雨”字不落俗套,虽无香字而全句吐香。
满觉陇因古有吴越佛寺满觉院而得名。据说此地村人自唐代起就喜欢种桂花,明以前,这里就已是赏桂胜地。
这是有据可查的。明代高濂在《四时幽赏录》里这样描述满觉陇的桂花:“桂花最盛处,惟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满觉陇)者。其林若墉若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与此。秋日寸策蹇,入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入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入灵鹫金粟世界。”
清末民初,满觉陇赏桂略呈衰势,抗战时期,满觉陇桂树几乎砍伐殆尽,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才逐渐恢复。
杭州满觉陇路一家糖桂花作坊的工作人员在筛选鲜桂花
1983年,桂花以香飘十里的优势被选为杭州市花,此后,满觉陇一带赏桂更甚。只待桂花盛开时节,杭人家家户户扶老携幼涌入满觉陇,一桌一椅一杯茶地坐于树下。有一家团聚,嘈嘈杂杂,比桂花还热闹的;有摆起一桌麻将,抓起一手好牌,精神抖擞,吆五喝六,香气与手气共赢的;成双成对的小情侣是不必说的了,花与人同醉,赏心悦目;也有躲在角落,静静地看那桂花落入杯中,虚掷光阴,只将那清香揽于怀中的。
那个季节的满觉陇也不知是人赏花,抑或是花掩人,再也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坐在那万株桂树之下,直至夕阳西下,才渐渐地散去。
杭州人爱花的习俗沿至今日,场面是越做越大了。满觉陇赏桂被称为西湖秋天的盛事。一点不为过,几乎可算是杭人的新风俗了。
沿满觉陇路一路往上,有烟霞古洞。山不高,路不远,有人开车,有人骑车,喜欢步行的话,也就三四里路,转两个大弯就到了。当满觉陇人满为患时,烟霞洞的山重水复,也是好去处,只有老杭州才会来这里躲清净。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方,总有故事发生。
那是1923年的秋天,胡适在烟霞洞养病三个多月,小表妹曹佩声上山相伴。有佳人陪伴看山看月,这三个月,胡适感觉过的是“神仙生活”,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一段浪漫故事。
胡适第一次见到曹佩声是在自己的婚礼上,与作为伴娘的曹佩声也就是一面之交。再次见到这位小表妹是在6年后的杭州,這时的曹佩声已是杭州女子师范学校的一名学生。这6年里,曹佩声经历了很多事情,先是出嫁,然后离开家乡赴杭读书,却被婆婆嫌弃、丈夫纳妾,最后这个已经接受了新思想的小女子愤而离婚,成了自由身。
1923年的春天,胡适来杭,曹佩声就和同乡汪静之等人一起去看望胡适,多年不见的小表妹依然喊胡适“糜哥”(胡适原名胡嗣糜)。春天来,胡适只呆了四天,几个月后再来,却在烟霞洞一呆就是三个月。
烟霞洞是一个天然洞穴,以吴越王时期的十六罗汉石刻造像名世,与水乐洞、石屋洞并称为烟霞三洞,是西湖南线著名景点。烟霞洞旁有烟霞寺,又名清修寺。当时烟霞寺住持金复三,以一手素斋闻名于湖上。烟霞山林,博学僧人,美味佳肴,一时吸引了很多文人。胡适来杭养病,就看中了清修寺的清净,租住了大殿东边的两间小斋房。此时正逢学校放暑假,曹佩声便来到山上陪“糜哥”。9月,学校开学了,曹佩声回校请了一个月假,又回到山上陪胡适。
烟霞洞的桂花开了,阵阵清香,弥漫在山间。洞口的右边有一条小径,可以上山,寂静,石阶老旧,秋色浓郁。一边高高的山崖上是“陟屺亭”,陟,登高的意思,屺,没有草木的山,奇怪,这里可是林茂草盛。在这里,最适合做的事就是,看云,听风。白天,在花香里闲走,晚上,在花香里下棋。那些日子,胡适的日记里处处是小表妹的身影:
9月11日:桂花开了,秋风吹来,到处都是香气。窗外栏杆下有一株小桂树,花开得很繁盛。昨天今天早上,门外摆摊的老头子折了两大枝成球的桂花来,我们插在瓶中。芳香扑人。
9月13日:下午我同珮声出门看桂花,过翁家山,山中桂花盛开,香气迎人……我们在一个亭子上坐着喝茶,借了一副棋盘棋子,下了一局象棋。
9月14日:同骊声到山上陟屺亭内闲坐。我讲莫泊桑小说《遗产》给她听,上午下午都在此。
10月3日: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惨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开拓者,胡适一生行走在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之间。从烟霞洞下山后,他回到了太太身边,而曹骊声终身未再嫁。
烟霞洞旁就是翁家山村。和满觉陇一样。这里也是桂花盛产地。《钱塘县志》里说:“群山包络,石蹬参差。星庐数百,竹木掩映。地宜桂,秋时如入众香国焉。”这一带的桂花树,由于地理位置关系,开花时节要比一般桂花晚十来天。著名作家郁达夫的名篇《迟桂花》,就是描写这里的山野风光、淳朴民情。
小说主人公翁则生是个柔弱病态的男子,也曾留学日本。踌躇满志,但家道中落后又遭病患辍学婚姻受挫,在都市里的种种失败令他身心俱疲,于是回到老家翁家山静心养病。在灵秀和谐的山间,则生渐渐恢复健康,又当了小学教师。小说着力塑造的人物形象是则生的妹妹翁莲,这是一个懂事、善良、乐观、坚强的女人,年纪轻轻就守寡,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也撑起了哥哥的精神世界,就像翁家山里的迟桂花,“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
故事发生在秋天,与翁莲相映的正是满山桂花。跟随人物的脚步,处处能碰到盛开的晚桂,山间弥漫着的清香馥郁脱俗,淳朴清澈的天地灵气,而治愈则生的正是山间那朵“迟桂花”。
如今翁家山村口,桂花掩映下有一块大石,上刻着“迟桂花”三字,人们在这里的山色和花香中,会闻到“迟桂花”的芬芳。当年,郁达夫一定也是常常在这里流连。
则生后来当了小学教师,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当年翁家山村里就有一所特殊的小学校。小学校的遗址被村里人小心地保护着,现在做了民宿,一棵老桂开得正盛。街旁有一面墙,上面写着这所小学的故事。那是1930年代,在翁家山村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小学校。它实践了大教育家陶行知“乡村教育”的理想。
翁家山小学的校长白动生是陶行知的学生,教材大都是陶行知亲自编写的,课本名称就叫《老少通》,内容是启蒙式的,易懂,好记。第一课:青菜。第二课:青菜汤。第三课:豆腐。第四课:豆腐汤。第五课:青菜豆腐汤……
大师,从青菜豆腐开始写,农夫,从豆腐青菜开始学。不能小看这青菜豆腐汤,蒙昧的双眼从此开启,先行者的努力从这里起步。
大师编小书,并非偶尔点缀,而是几十年耕耘其间。因为他们知道,教育的最大功能是使人心生光明,开启民智才是中国的希望,是中国现代化的起跑点。
原来在杭州,也有人在做这样的事。
1934年,应陶行知的邀请,白校长带着四年级学生孙中海到上海,参加乡村教育交流会。2011年,已92岁高龄的孙中海老先生,依然记得,第一次走出山村,第一次坐上火车,第一次到了大上海。
陶行知曾几次来到翁家山,推行他的乡村教育法。在陶行知的乡村教育计划里,翁家山小学所有的学生都是小先生,回家要教大人识字,白校长要求每个同学都要记日记,把每天教父母家人识字的情况记录下来。
有一篇孩子的日记这样写道:“这两天,有些小先生已经把老少通第一本教完了,第二本陶先生还没有编出来……今天我们编了两课:第二课,翁家山。翁家山,好地方,春天茶叶好,秋天桂花香。人人都姓翁,人人都务农,没有一个懒惰汉。”
农村孩子的日记非常朴素,白动生将其中八个学生的日记整理出来,重新誊写,取名《西湖小先生》,寄给陶行知。陶行知看了非常高興,将书名改为《西湖八小孩日记》,推荐给上海儿童书店出版,并在书的扉页上亲笔题词:“这是一部有意义的孩子们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