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仅是一炷香
我一直对香保留着浓厚的敬意,我甚至觉得那袅袅青烟,不仅仅是祭祀祖先、神佛的烛火,是人情世故,是怀念和敬畏,更是对天地的推崇和自身的认知。逢年过节回老家,我们家是须遵循规矩先燃香,祭拜天地祖先,方开桌聚餐的。我特别喜欢那淡淡的,难以表述的香的味道。看着那一缕如梦如幻的灰白,轻摇慢晃,我有时竟然会有些许恍惚,似乎这就是一条通达虚无的道路,确切,亲切。通过这条道路,可以见到很多耳熟能详的人,可以见到不曾到过的地方,可以知晓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当我在湖北恩施大峡谷,刚走下惊险万分的绝壁长廊,和朋友们一边走一边聊时,突然抬头,就见到了大峡谷里著名的景点“一炷香”。“一炷香”有多高,我不知道。见到它的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发呆,没想到高度的问题。只见薄雾萦绕中,一柱擎天,若隐若现地连接着天地。
似乎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拔地而起,它怎么可以这样!
它不这样,又能怎样?
良久,我才对这根石柱有了一点了解:是单体三叠系灰岩柱,150米高,柱体底部直径6米,最小直径只有4米。然后,导游给我们介绍,讲此地的岩石抗压强度是800千克每立方厘米,所以石柱才得以屹立不倒。我弄不懂岩石抗压强度是一个什么概念,但算得出石柱的高度是其宽度的30倍,这个比例,如果远远望去,用“细若游线”来形容,也不算太过分。而多年前,在恩施大峡谷寻找一条失踪的河流时,机缘巧合发现“一炷香”的成都理工大学水文地质专家万新南教授也认为,喀斯特地貌形成的石柱一般能够保持30米的高度就不得了。石柱这么细,是由于长江水系、清江水系长期交错影响,不断侵蚀和冲刷之故,而也因有侵蚀和冲刷,所以实际上特别细长的石柱并不多见。而恩施大峡谷的“一炷香”,据说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最大最长的一根。
这“之最”是与否,我并不太注重,考究和下定论,是地理学家们的事。对于我来讲,那通天一柱,让我得以遥想,是更让我入神的事。站在石柱不远处望,它的顶部,生长着几棵树,青绿挺拔,好像是松树。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松树生长的沃土,这几棵能生于绝顶,是天意,也是善缘。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想,之所以是它们,难道不也是因为它们对生长环境要求不高,生命力强盛的回报?不挑剔,去适应,获得的机会和宽容更多一些,可能也是有的。它刀削一般平滑四壁的凹处,也零星生长着或长或短的小树。大峡谷里生长着数量众多的植物种类,仅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植物就有水杉、珙桐、银杏、莼菜等8种。石柱上凌空的凹处缺土少水,显然是不利于植物存活的去处,这又是哪一种坚强的品种给予我们的惊讶呢?我没有去探究。它们生长在它们的世界,那里有一个属于它们的位置。就像我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站在这石柱下,得以与这些山这些石这些植物和人相遇,是意外,更是必然。天地造化,冥冥中,很多事情已安排好。我们只是在不同的时间,一件件接近和完成罢了。
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个关于“一炷香”的传说。相传,这根石柱是天神送给当地百姓的一根难香。百姓们如遇灾难,将它点燃,天神看到袅袅青烟,就会下到凡间救苦救难。石柱又长又细,远远看去果真像是一炷香火呢。难得的是百姓将其称为“难香”。遇上困难了,虽然无能为力了,仍然秉持希望,有期待,苍天在上,还有苍天看着!无边无际的苍天,在这里拟人化,被赋予了人性的温情。人仰望苍天,有期冀,苍天对人间何曾不也有期待?天在哪里?天地连在一起。人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天空方得以蔚蓝。天上人间,互相依存。而当地人称此石柱“难香”,是不是源于中国传统思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之思而成的一种祈求祈福?我相信是这样。
站在石柱下,几句诗斩钉截铁地涌上我心头:“一根纤细的手指按住夜色/神啊,它青云直上/散尽人间苦痛!”我想不出自己还能用什么别的句子去形容它。
这样坚决的相遇,是福分——没有犹豫,直截了当。
在恩施,和绝壁、暗河、地缝等相遇,也是,以前不曾想到这个地方风光的磅礴气势会给自己如此震撼的感受,是突如其来的遇见,让我有了惊喜,有了回味。而更大的惊喜,是在这大峡谷中,有幸和一帮虽然萍水相逢却性情相投的朋友相遇,得以相伴而行,在山水中畅谈和欢笑。高低起伏的山川留下了我们评古论今的声音,青枝绿叶记录了彼此殷殷祝福。
也许,有些人,在我们往后的日子里,再也不会遇上。但是一场这相遇,已给我们平淡的回忆增添色彩,填补了我们生命里某些我们并不知晓的空缺。就像那根石柱,在群山中,它那么高,那么细,而突兀。它孤单吗?也许吧。但是它填补了群山之上的空间,它在我们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形象——沐雨、迎风,无言伫立。这根石柱,以孤单、冷峻的形象,给了我们黑暗中火把般的温暖和激励。这样的温暖和激励,肯定不仅仅是遇见那一瞬的,长久之后,它们一定会和其他的际遇一起,化成一缕青烟弥漫在我们心里。那柔和的纯粹,沉静的连绵,会不知不觉在我们心里结成的一座桥,接通我们的过去和未来。
寻二胡记
3月25日,雨后的下午,我们来到古城广西合浦县城,寻找符亮二胡店。
经几方打听,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来到了合浦县老华侨商店大门口。听讲符亮二胡店就在老华侨商店大院里。商店大门口正有一群中老年男女在打牌。我们走过去向他们打探。他们放下手里的扑克牌,站起来一男一女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他们俩主动带领我们拐过华侨商店破旧的大门,来到了藏在商店大院厕所边的符亮二胡店。
店门敞开着。符亮师傅却不在店里。店里坐着一个怀抱二胡的中年男子,正疙疙瘩瘩地拉着二胡。我虽然不懂得拉二胡,也能听出他的水平处于初學阶段。店子里乱七八糟摆放着长条木凳、钢锉、胶水、马尾、木筒,两三把不知是破旧待修还是已做成半成品的二胡,以及各种形样,准备做二胡的细长木头、木块。
把我们领到店门口,那两个中年男女转身回去继续打牌了。
店里的中年男子看到我们站在门口,停下了手,抬起头说,进来随便看,进来随便看,符师傅马上回来。
符师傅真的很快就回来了。
符师傅是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收拾得还算比较整齐。符师傅见到我们,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他把我们让进店里,然后把我第一眼看到的长木凳拖到屋子中央,招呼我们坐下。
妹夫是个文艺爱好者,喜欢阅读、书法、治印、二胡。这次去合浦,是他听说合浦有一个叫符亮的师傅二胡做得好,他想买一把,让我陪他去找。正好我也想去看看二胡是怎么做出来的,两个人兴致勃勃便过来了。
我们和符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时,店里的中年男子继续旁若无人地拉着二胡。当他放下二胡,我才终于根据音符猜出他拉的是《雨打芭蕉》。他把二胡递给妹夫说,拉拉,玩玩。
妹夫似乎是盛情难却,接过二胡,真的便拉了。
说实话,妹夫的水平比中年男子的好不到哪去。但也没见他不好意思,断断续续竟然也能把一曲拉完。中年男子好像遇上了知音,他一板一眼地说,多拉就熟了,多拉就熟了。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边上,几乎不出声的符师傅伸手要来妹夫手里的二胡,说,我调调音。妹夫连忙把二胡递给他。只见他从兜里取得一个调音器,一边吹,一边调整二胡的高低声。调弄了两三分钟,他把调音器塞回上衣口袋后,挺直了腰板,用脚正了正二胡,然后左手食指和中指按在弦上,右手五指夹着马尾弓缓缓拉动……
——《平湖秋月》
一曲终了。
可能是怕破坏符师傅的心境,抑或是都还沉浸在符师傅如诉如泣的琴声之中。中年男子、妹夫和我,久久不做声。
符师傅放下二胡,淡淡地笑笑了。他说,好久没拉,手都有点生了。他又说,天气不好,空气太潮湿,店里没办法坐了。
我好奇地问符师傅,手艺是不是祖传家教,如此人琴合一?
符師傅继续微笑。这次,显然是我的问题惹笑了符师傅。但是他没有回答。身边的中年男子也笑了。他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在他们的笑中,我突然想起,我们小镇上也有几个和他们同龄,经历过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那一段年月的人,虽然没有符师傅拉得那么好,但是也能有板有眼地拉上一两曲。我说,是下乡时学 ?他们仍旧没有回答。
于是,我也自以为是地笑了。
我们一边各怀心事地笑着聊着时,我看到店里有一个夹着曲谱的木架子,边上还摆放着一台陈琴。看来,平时这个店是街坊邻里聚会找乐的场所。中年男子讲,过完年到现在大家都没玩过了。一直是回南天,天气不好,太潮湿了,湿得坐都坐不下来。
店里如此乱杂,店面所处的环境也不算干净。但是几个喜欢音乐的人能安心地坐在里面,吹拉弹唱,也算自得其乐。
我拿出相机对着店里的杂乱无章拍摄的时候,妹夫和他们俩已在聊二胡的制作、用料,聊曲谱,也聊店里的生意和生活闲杂事情。
他们对我一会站着,一会蹲着,一会侧身,一会扭着腰,拍货架、木板、二胡,没有什么兴趣。
这样很好。
他们聊他们的。我拍我的。
我一边拍一边听他们聊天。
符师傅原来是华侨商店的职工,主要负责文具、乐器柜条货物的销售。华侨商店倒闭,他也下岗了。符师傅是下岗之后,才租了原华侨商店一间破破烂烂的小仓库,开起间小文具店,之后才开始制作二胡。开始时是有时间就帮朋友和熟人做一两把,后来,慢慢有人找上门来,才多做几把。符师傅讲,现在他一年也就做十把八把。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天气好,有时间就做,但不会多做,一是时间不够,二是希望做一把成一把,大家都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不能随便。
妹夫讲他也想要一把,问要多久,多少工钱。
符师傅讲,工钱做好试过再说。随意吧。但现在天气不好,至少得一个月后才有两三把新胡出来。
和符师傅约好做有二胡出来再电话联系,我们便告辞了。
拐过那座破旧的大门,我又看到了带我们找符师傅的那对打牌男女。那男子抽空抬头时,看见我们走出来,笑笑,算是打招呼,之后,又低下头去,专心致志看手里的牌了。
走到街上时,西斜的夕阳正好照在大街上。
大街上正满地破碎的金黄。
栽葱高手郭全
老人姓郭,名全,廉州镇盐坡尾村人氏,一生只做过一个职业:务农。
终生务农的郭全一辈子都不脱离和泥土打交道。他和泥土的感情,好像是父子之间的感情,彼此间没有太多语言的交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却互相牵连,互相交集,有高兴也有伤悲,有破口大骂也有赞不绝口的时候。正是因为一辈子和泥土打交道,泥土给了郭全一副好身板。九十的人了,身子还那么硬朗,买菜、煮饭、看牛、养猪、种瓜、点豆,一点不比年轻人慢半拍。村里的老人,到了七八十岁,早天天坐村口大榕树下聊天纳凉,等仔女媳妇做好饭打发孙儿孙女来叫了,郭全却喜欢一天到晚,跑这跑那,干这干那。家里人怕别讲闲话,劝他:“阿公,你无事在家听听山歌,叹叹世界,睡睡觉,多好!”他眼皮都不翻一翻,手上的活不停一分半毫,也不搭话,好像儿孙们讲别人家的事。见他这副模样,儿孙们只好叹息:有福都无会享,这聋佬!
有什么办法呢?老人的耳朵有点背,很多事,很多话,他好像看见,听见,又好像没看见,没听见。反正他不想出声时,就不出声,别人也就无从知道他到底是看见听见还是没看见没听见。
但是,郭全并非沉闷自封的人,村里有什么新鲜事,比如,谁家娶媳妇,谁家小女出嫁,谁家的侄子做了官之类,他全知道,虽然不爱说,但看总是要看看的,就算他不去,村里人婚丧嫁娶,还是要拉他去的。村里人办事,照规矩,德高望重的村人都被请到家里去“坐镇”。老人们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那里抽烟喝水吃点心。其实他在家里也并非什么都不说,是不爱跟一些老人那样,人老了,“口水多过茶”罢了。他在家里说话的对象大多数时候是比他大两天的姐姐(郭全老婆,村里人习惯按排行叫昵称,比如郭全排行第五,村里人叫他五哥,“姐姐”是因她排行老大)和比他小八十几岁的曾孙子。他跟姐姐讲外面的事,讲村里的事,跟曾孙讲什么好玩。几十年,他这脾气,家里人早习惯,习以为常也就不以为怪了。
虽然老人不爱说话,但他的行为举止常常代替了他的语言。
郭全生了十个孩子。孩子里有长出息的,也有默默无闻的,但都孝顺。逢年过节,兄弟姐妹们就从四面八方回到盐坡尾,在大庭院里摆上几桌,吃喝聊天,其乐融融。郭全照例不太出声。他和姐姐坐在龙眼树下,看着一帮儿女热热闹闹,什么话也不讲,笑吟吟的。
郭全的孩子在外地,有时回来过年,也希望把他们带出去走走,开开眼界。郭全的七女婿在广州军区当领导,有一次非要请郭全去住一段时间。他讲,“军区大院里别人家的老人经常去住,五哥也去。”言下之意,好像老人不去,别人会讲不孝顺的闲话。姐姐跟郭全讲,你去住一段时间。郭全听姐姐的就去了。习惯乡村里衣冠随意的郭全在广州过实际上并不舒服。并不是讲女儿女婿有什么不妥,而是他们住的院子是一个部隊大院,里面住的都是有级别不低的军官和他们的家属,有警卫守着。每个人进出大门,警卫“叭”一声的敬礼。警卫一敬礼,郭全就浑身不自由,不知道怎么应付。但是郭全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咧着嘴,笑笑也过了。这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广州街上全一个人都装得衣冠楚楚,而郭全习惯上身一件灰衬衫, 不扣扣子,下半身喜欢用布条绑扎的宽脚裤,脚上是当拖鞋穿的军鞋。几十年,郭全都是这样,村里一些老人也习惯这样穿,现在到了广州,却显得如奇装异服。每次他街上走过,都能吸引不少关注的目光。女婿很得意,讲:五哥比明星还厉害,没几天,全院几百人都认识五哥,好几个家属找我问五哥的衣服是谁做的!倒是郭全不喜欢老被别人盯着,住了不到半个月,不干了,让女婿的司机送去车站,帮买了张票,径直就回了,害得司机被领导骂了一通。五哥回到村里,有人问他,怎么不多住一些时日,他讲,广州有甚好,人挨人,人挤人,他们退休了还是回来住的。果然,他讲对了。女儿女婿前年退休了,马上回来住了建了一幢小楼,半年在广州,半年在老家。老家空气好,水好,睡眠好!
郭全为人处世,低调,讲良心,爱助人,颇有江湖风范。
当年《少林寺》风靡大江南北,村里的年轻小子们也被惹得激情澎湃,整天舞刀弄棍,好像一个个都成了爱打抱不平的少林和尚,然后村头和村尾的不知怎么的就打上了。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两伙人,几十条汉子,在村里的晒谷场上拔刀相向,好戏眼看就要开锣了。正在晒谷场上乘凉的郭全穿着一件阔短裤和他的老兄弟冯阿爷走到了人群中间,喝道:“不要命了,打甚架?”一声喝,像开赛哨声一样催化了村头四眼仔的行动。四眼一个箭步冲上来,想推开郭全,就往对方一个人身上打过去了。只见郭全侧身一闪,左手乘势捏住了四眼的肩膀。这时村尾的三狗以为形势有利,冲上来了,拳头眼看着就要擂上四眼的背部了,老人的右手迅速往他肩膀一捏,然后双手同时往下一沉,四眼和三狗顿时“喔、喔”的便半跪半蹲了下来。这时,站在边上的冯阿爷一边抽旱烟,一边哈哈地笑,然后毫不客气地教训这帮精力过剩的小子:“以为看过几个和尚打架就识功夫啦?五哥(老人)走江湖时,你们都不知在哪!三更半夜,还搞三搞四,都滚回去睡觉!”
从此,村里的人都知道郭全会功夫了。很多人想拜他为师,但他一概不理。那时候我也曾求过他,算他开恩,教我一招扫堂腿。但后来,我发现自己上当了,上初中第一个学期上体育课老师就教了,只是换了一个文绉绉的名称。
老人有功夫是不错,但他的功夫到底高到什么程度,我想大概除了冯阿爷他们那一代人见识过,我们是无缘见识了。老人年纪大了,他不可能再心血来潮表演一番。何况“出风头”从来不是他的风格。我倒是见识过的他抛骰子的高明手法。抛骰子是他常玩的一种娱乐,兴致好的时候也抛给我们猜,他几乎是想谁赢就让谁赢,想抛几个点就几个点。我们不禁好奇,怀疑他骰子作了假,注了水银。他便很得意嗬嗬地笑,说:“我一辈子没做过假!”
其实功夫也好,抛骰子也罢,都不能算是郭全的绝活。他最引以为豪的是栽葱。郭全栽的葱,说实话,无论在高度上还是在光泽上,一点都不显山露水,但很多人买,廉州北海街都有他固定的主顾,他便一年四季都栽,我们便一年四季都有葱吃。郭全栽的葱,看起来虽不怎么样,但吃起来香、辣、脆、爽,特别是那股香味,不浓,但绵长,像甜又像咸,辣中还带有点甘。想起郭全栽的葱,再看看现在吃的葱,现在的葱真不好意思叫做葱,味道跟大白菜差不多!
虽然现在吃的葱跟郭全栽的味道相差太远,但是经常吃到葱我就想起郭全。对了,郭全是我外公,前几年已过世。
理发师阿九
理发师是不可或缺的职业。因为男人头发不可能个个都像艺术家那样长发披肩,女人也不可千篇一律都古代妇女一般梳个髻了事。
头顶上的事情,无论如何,还是整洁、清爽些好。
理发师——整理头发的师傅。我认为这样解释可能更恰如其分,既概括了这份职业的特点,也表明了这份职业的职责。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理发师这个职业的工作范畴(内容)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一些甚至已经变化得看不出与头发有多大关系了。我讲的理发师,是指摆弄头发的师傅,干的是以理发、护发为主的工作。
人从出生开始,就和理发师打交道了。儿子在出生的第一个月,我就请了理发师给他剃了第一次光头。我母亲讲我的第一次光头,也是出生没多久剃的。
我记得自己的第一个理发师,是乾江街近年“十大名人”之一的阿九。
阿九是一个哑巴。他以残疾之身“出人头地”,自然有高人一筹之处。阿九之所以与众不同,完全在因为他手中那把剃刀。在乾江街,谁都不知道阿九的剃刀来自何方,但是谁都见识过那把薄如蝉翼的剃刀的锋利。只要在阿九工作的时候,你到理发室去,就会见到他手中那把那剃刀,如一抹闪亮的白光上下翻飞。
世人形容刀子锋利,往往赞其“削发如泥”。《水浒传》中,走逃无路的青面兽杨志要卖的那把刀,因往刀刃上吹过几根狗毛,狗毛能无声无息拦腰而断,而被围观者盛赞——好刀!阿九手中的刀,肯定是好刀。曾有好事者对阿九剃刀的锋利程度提出过种种质疑。本来,有质疑,没什么,主要是好事者不但欺负阿九口不能言,大放厥词,而且还拉拉扯扯,要抢阿九的剃刀用来试试,举止极不尊重。剃刀是阿九依赖吃饭的家伙和相濡以沫的伙伴,自然不容旁人污辱。一贯木讷、本分的阿九被激怒之后,猛然推开好事者,气愤地从墙上拉下一块磨过多年剃刀的厚厚帆布,刀锋掠过,帆布无声息瞬间一分为二。阿九把帆布扔到好事者脸上,然后右手捏刀举至胸前,左手食指急速晃动,以挑衅的姿势示意好事者前来观看。好事者顿时口呆目瞪,步步后退,尴尬而去。
这是我小时候见到过的,最算得上好汉行为的举动了!
阿九曾经不是哑巴。听说二十岁前的阿九在某炮兵部队服役,还立过功。能当兵立功,当然不会是哑巴。而且据街上的老人讲,阿九小时候不是哑巴,天天跟着父亲走村串巷,帮父亲吆喝“剦鸡补锅——”。传说阿九的喉咙是被炮弹震坏了的。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被炮弹震坏的应该是耳朵才对,为什么会是喉咙?阿九没讲,大家也就无从知晓了,甚至阿九有没有当过兵也是一个谜。如果说他当过兵,为什么过年时没见他家贴“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春联呢?如果说没有当过兵,为什么又会有这样的传说?
阿九和他父亲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流落到我们镇,然后住下来的。自从阿九的父亲过世后,更是谁也弄不清楚阿九的来龙去脉了。但从阿九走路时腰板挺直的姿勢猜测,他有可能当过兵。小镇上的人对阿九的兴趣不在于他是否当过兵,而是阿九的剃刀。大家想不通阿九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学到了那一手用剃刀剪头发的绝活。阿九摆弄头发,从来不用剪刀,不管大人还是小孩,不论什么脑袋,到了他手里,一律剃刀侍候。阿九的样子长得粗鲁笨拙,让人意想不到他的手指会灵活成那样。阿九剃头发时,左手轻护脑袋,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剃刀刀腹,大拇指外侧托着剃刀后半部,随着大拇指高举低托,剃刀上下左右围着脑袋如一团游走的光。一支烟的工夫,阿九突然就停下动作了,然后扯过一条雪白的毛布,细心擦拭他的剃刀,待剃刀入包,绑扎放好,他才拍拍刚才还在刀光笼罩之中的脑袋,提醒人家:完工了!
阿九侍弄过的脑袋,毛发平整,像高尔夫球场花大价钱请人细心剪过的场地。乍一看,顺眼,再一看,舒服!由于阿九侍弄头发只用剃刀,所以他整理过的脑袋,别人想再整理就费劲了,因而费劲还不讨好,怎么剪,看起来都像该结果的树只是扬花。
由于阿九手艺好,而别人又模仿不了,所以乾江镇上的人给过他剪头发之后,一般都会固定下来,成为他的老主顾。因此,阿九的生意一直很稳定,也可以说生意不错。我的父亲就是阿九的老主顾,是他把我抱到阿九的理发椅上的,我的弟弟后来也坐到了阿九的理发椅上。
在乡下或者小镇上,理发的地方一般是闲散人员聚集闲聊的场所。阿九的理发室也不例外,整日聚集了众多小镇上的闲散人员。他们当中,有粮站电站下班了的,有年老了无处可去的,有理完发舍不得走留下来聊天的,有路过门口进来看热闹瞎说几句的……他们在阿九这里谈天论地,评说世态,动情处低首垂泪,激昂时欢呼雀跃。也有小孩穿梭其中,打骂声、追逐声、哭声、捣乱声,不绝于耳。那时理发室的功能,和现在的社区活动中心差不多。
随着人们口口相传,阿九的名声,在乾江及附近数十个乡村,当得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知道阿九是不是都记得光顾他理发店的那些顾客,阿九不说,他说不了。但是,他对每一个走进他理发店的人, 都是“喔喔——喔喔——”的,看起来很熟悉。小时候,每次去理发,我都会和阿九“喔喔——喔喔——”比划一番,告诉他我想剪成什么样子。他见我用他的“语言”,总是显得特别高兴,也“喔喔——喔喔——”的,先用左手以半搀半抱的方式用力拍我的肩膀,然后右手夹着剃刀飞快地晃动。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反正我听不懂他的哑语。
1986年秋,我离开小镇到外面读书。离开小镇后,就再也没有让阿九剪过头发了。每次回去,从阿九的理发室门口经过,看到他的手仍然灵活如旧,就觉得很安慰。但是,阿九还是一年一年地老了。他的腰,不再像军人那样挺拔,额头也不像当年那么光亮了。有一次,我带一帮朋友到老家玩,我想把阿九介绍给朋友们认识,让他们见识见识阿九的手艺。谁知到了理发室,发现阿九的理发室,不但已装修一新,原来空荡荡的门框上,还挂上了一个差不多有一半门洞那么大的“美美美容院”的牌子。“美容院”里坐着一个我不认识的衣着艳丽、描眉画唇但仍然土不垃叽的少妇。她见到有人进来,暗淡瞌睡的眼睛,条件反射一样,闪亮起来。
我问,阿九呢?
她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样,有声无气而又怨气十足地回答:死了!
阿九死于2004年盛夏的某天。
那天,阿九帮他的老朋友、老主顾狗弟剃完光头,包扎好剃刀后,两个人就坐在理发室的门槛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说着说着,狗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狗弟醒来的时候,见阿九也倚着门槛睡着了。他站了起来,拍拍阿九的肩膀,想告诉阿九他要回去喝两杯了。见阿九没声息,他又拍了几下。阿九仍然在睡着。狗弟像往日一样,轻轻地踢了阿九大腿一下,说,我走了。话声未落,阿九乘势沿着门槛上滑了下去。
七十有六的阿九,无疾而终。
在我的记忆中,他对这个世界,一直保持沉默。
从后窗望过去时,想起那个人
踩着吱吱作响的木楼梯,走上二楼。打开窗,就差不多可以看到乾江镇全貌了。
残旧的屋顶,发白的瓦片,一些苍绿的树叶傍着围墙往上蹿。
远处是方格一样的稻田,更远处是树。我知道那是些夹杂长有细叶桉、大叶桉的马尾松林。那些树林里面,是星罗棋布的汉墓,它们从西汉开始,就在那里了。
前窗下面是水星街,弯弯曲曲的青砖石板道,蜿蜒而行。
后窗下面是我家后院的平房。平房隔壁,就是那个人的家了。他们家在我离开老家的时候还是平房,现在已变成了两层的楼房,而且已有了些风雨的沧桑老态。
我离开老家的时候,那个人已年过五十出头,现在算来,至少也七十五过了。
那个人,满街人都叫她阿姨。阿姨姓甚名谁,大家不甚了了,也没有谁去探究。反正“阿姨”就是她,她就是阿姨。
阿姨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人。1976年,唐山大地震发生后,小镇上的人,全都被镇居委会动员,住进了室外空地上搭建的简易帐篷。那年月,全国上下好像天天闹地震,大家不管愿意不愿意,全被动员到屋子外面,一住就是几个月。那个时候,正是台风、雷雨说来就来的七八月,大家苦不堪言,自不待说。在那个恶劣的环境下,在那几根木头搭起来的简易木棚里,阿姨生下了她最后一个儿子。生产时,儿子是生出来了,但胎盘却没能“落地”,是我妈他们借了一辆板车,连夜拉她去县城医院去,才保住了老命。经历了生死攸关的阿姨并没有人们想象中脆弱,很快她又欢蹦乱跳,结实如旧。该挑一百五十斤的担子,她绝不偷工减料。
阿姨生产遇险的遭遇,是前几天和我妈闲聊时,她告诉我的。她还告诉我,阿姨前些天死了。阿姨得了老年痴呆症,整天在地上爬来爬去。有一天早晨,卖猪肉的人,发现骨瘦如柴的阿姨蜷着死在猪肉摊下。
阿姨不是我们家亲戚,但远亲不如近邻。他们家和我们家只几米之隔,走过小小的后花园,绕过不到十米的围墙,就是阿姨家了。自小到大,阿姨是和我们家比大部分亲戚都亲近的人。我和弟弟,几乎每天都会到他们家去听大人闲聊,看他们家养的淡水鱼,用他们家水井打水冲凉,饿了吃他们家的稀饭。而我们家有时加点菜,或者外婆家捎来几根新鲜瓜果,父母也总也不忘记让我或者弟弟“拿点给阿姨”。
那个时候,阿姨家的生活水平比我们家的高。我父母都是穷教师,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够买米吃就不错了。阿姨家不同,她老公和儿子在渔业大队打鱼,十天半个月回来时,能带回半麻袋咸鱼。咸鱼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那一段物质生活极其贫乏的年代,是值钱的东西。除了大部分卖了换钱,自己多少也会留出一些给一家老小解解嘴巴“早已淡出个鸟”的馋。留出来的那一部分里,肯定有两三条是送给我们家的。为这两三条咸鱼,阿姨不少和她娘家人发生口角。因为镇子小,每次阿姨老公和儿子出海归来,大家都知道,特别是亲戚朋友,嘴上不好讲什么,心里其实还是惦记他们家那几条咸鱼的。虽然每次他们家都有鱼带回来,但并不是娘家人每次都能分得到咸鱼,毕竟数量有限。因此,她弟弟常向街坊邻里抱怨说,老弟有屁用,不值半截咸鱼!
阿姨是乾江有名的“恶婆”,曾在好事者列的“恶婆”三甲之内,但对我们家特别友好。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家和阿姨家从来没有过任何不愉快的摩擦。这在乾礼街上非常难得。乾礼的妇女,被附近村镇的人的称为“乾礼婆”,凭的就是一张嘴够泼辣。一句不合,张嘴就是一串赞人的、骂人的或者是嘲笑人的话,做生意如此,平时讲话聊天,也习惯成自然。我父母都是本分的老师,与人为善、教书育人,上课的水平有一点,吵嘴的本事实在不怎么样。也正因此,父母对阿姨相敬如宾。可能这是他们得以和谐相处的原因。
但是左邻右舍不发生一点摩擦,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我父母不出声,但也不能保证别人也一样。对于以嘴巴泼辣出名的乾礼婆来讲,一天不大声讲一阵话,比大热天不洗澡还难受。我家左边的女邻居,就是这样一个人。她是从邻县嫁过来,嫁过来的头两年还算本分。说本分,其实是因为吵不过别人,刚嫁过来没满月,首秀就吵砸了。她讲的是比较接近广东口音的粤语,她讲的乾江人都听得懂,合浦县是粤语地区,但乾江话是粤语中的“小语种”,她听着也是“鸭听雷”。而吵架,很多时候是吵给其他人听的,谁吵得让别人听懂,吵得比别人狠,吵得让别人觉得有理,谁就赢了。这有点像打擂台。
初来乍到,她首先在语言上就输了,不安分也不行。但她毕竟是有吵架潜质的,不到两年,她不但能灵活使用乾江话,而且完全可以声色俱厉地吵,迅速显示出了其“吵手”本性。但是,很遗憾,她架吵得过于横蛮和得理不饶人,一点也不懂“收放艺术”。乾江街上和她吵过的人,数以百计,由于她的横蛮,吵架实在没有一点乐趣,以致后来没有人愿意和她吵了。娶一个连吵架都找不到对手的老婆,这让她的老公很丢脸,在街上见了谁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她可能很寂寞,也特别无聊,她终于把矛头指向和她没有任何冲突的我们家。有一天,她端了一张小凳子坐在我们家门口,没有理由,突如其来,张口就骂。她首先“阐述理由”,指责我们家的屋檐太高,下雨时流水溅湿了她家的小门楼,浸坏了他们家的木头门槛;然后从我们祖父的上一辈开始骂,骂他们不讲理,一百年前就处心积虑破坏他们家的风水,欺负他们家一百年了。我父母下课回来,想解释几句。父母那轻声细语却如火上浇油,她撸起衣袖便扑将前来,十个手指如九阴白骨爪,在母亲的面上比划个不停。可怜当老师的母亲,哪是她的对手,急得泪水涟涟。就在这“危急”之际,阿姨那壮实的身躯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从墙角拐弯处闪出,如失控的推土机一样冲向女邻居。眨眼工夫,抱腰、绊脚、刮巴掌、摔人,一连串动作,迅雷不及掩耳。阿姨人高马壮,又是突然袭击,女邻居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和力气。阿姨一边按着她抽耳光,一边咬牙切齿吼:“你骂,你骂,我让你再骂……”如果不是父母和其他邻居拉开,她不知道要把人家打成什么样子。被拉开后的阿姨仍不罢休,她一步三回头,掷地有声,扔下一句:“有本事你来找我,三更半夜都等你!”
就是这样一个健壮的人,在“仔大仔世界样”,长大了的儿女各自分开过了后,竟然“临老不能过世”。她和比她大十岁、已从渔业大队退休的老公陆叔两个人单独生活。那时时间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集体企业性质的渔业大队和其他集体性质的企业一样名存实亡了。陆叔那点退休费时有时无,有也是象征性的。阿姨和陆叔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我没印象了,听说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已和陆叔一起到渔业大队工作,在一次拖网作业中,被意外擦肩而过的两艘鱼船夹死;二儿子在生产队干活,后来开“摩的”维持一家五口的生活;三儿子在小学比我高一年级,是带着我玩的兄长,他父亲退休后,他也上了私人的漁船干活,他们那艘渔船后来被一艘挂巴拿马旗的两万吨级货船撞沉,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四儿子是阿姨在地震中生下来的,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人瘦得不成样,后来跑到外面去了好多年,阿姨死后,他回了乾江,人更瘦了,至今三十多了,仍然未婚。逢年过节,阿姨的儿女也给他们一点零花钱,我外公外婆给我们家些自己种的瓜果菜蔬时,一般都有他们一份,但是这点东西哪够生活啊!由于没有固定收入,他们不得不自己找营生。夕阳西下,小镇边上砍过的菜地里,差不多天天出现两个弯曲的摇晃的身影,他们在拣拾别人扔弃了的老菜叶,在收割后的稻田里拣拾遗落的稻穗。
母亲还告诉我,阿姨还经常到垃圾堆扒“柴草”背回家,晒干了,当柴烧……
人死如灯灭。阿姨心里那盏灯,油尽而息。
但愿她疲惫的身体,在天国得到安息。
拍拍就有意思了
我喜欢看摄影作品。看着,看着,就觉得有些好奇,想象不出那些作品,他们是怎么拍出来的。一个老人、两条老牛、半湾溪水、一堵残墙,甚至一些烂灯泡、一堆断绳子,他们都能拍得让你心有感触、拍案叫绝。物件普通,视角也不算特殊,有些照片看起来还不够清晰,但是你盯着这些画面,眼睛就不想离开。不但离不开,而且还想钻到照片里面去,看看照片中没拍出来的那部分到底有些什么。于是,有时觉得好的摄影师和医生一样,都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黄土路拍的不少照片,虽然没有让我拍案叫绝(即使有,也不好意思讲,大家认识二十几年了,互相夸奖的话,讲起来会觉得嘴酸),但心有所感的不少。他拍的那些老人、小孩、游鱼、落花、动物、河水和山川,乍一看,几乎是原生态呈现,再一看,味道就出来了。或是枯燥中泛出新意,或是斑驳中突出细节,或是寒冷中升起温暖,或是欢喜中覆盖着绝望。
我听到过不少朋友,尤其是写作的朋友,夸黄土路是摄影高手。作家开的会或者是笔会什么的,他一般相机不离手,大家也乐于在他的镜头中站着——看起来是高手。但是我总觉得用摄影高手去形容一个作家,有些怪怪的。虽然现在玩跨界的人挺多,但我还是不太愿意别人用摄影高手去表扬我的作家朋友。不过,想想,也行吧。因黄土路的摄影作品和他的文学作品在我看来很接近——陈旧与破碎中寻找和期待。这种创作心态有些像阿甘或者打不死的小强——世界非要予我一头霜,我偏给世界一张笑脸。
黄土路在河池师专时开始有机会拿相机起,至今二十几年过去了,能拍出一些好照片,是理所应当的。不过,这样讲似乎也不太准确。比如,有的人喜欢写作,也写了一辈子,写了一大堆“作品”,也没能把句子写通顺。很多事情,不是花了时间、想做好就可以做好的。从这个角度来讲,黄土路对摄影是花了时间,而且做好了。这事,他估计有点小得意,至少在我面前表露过这种得意。鉴于黄土路对摄影的热衷和得意,作为朋友,我觉得有必要帮他延续一下这种难得的自得感受。于是,在2016年5月,我们在北海给他搞了一个“跨界:黄土路摄影诗歌展”,一次性展出他的摄影作品180幅。原来,我以为是意思意思就行了,谁知道消息传出去后,竟然收到几十封全国各地朋友的贺信、贺电及评论文字。开展那天,展厅里准备的数十张凳子居然不够坐。大家就黄土路的摄影、诗歌、小说进行讨论,顺便也对世事进行评述,热闹了整整一晚。望着黄土路用永远夹壮的普通话微笑着和那么多朋友交流,作为组织张罗活动的我和特地从防城港市赶来捧场的诗人韦佐坐在展厅一角,百无聊赖,时不时互相对望一下,低咕“又把小说写成摄影了,鬼才知道下一步他还要做些什么。可能是电影,或者是画画,也可能是耕田种菜……”
黄土路的小说和诗歌,确实也有摄影的味道在里面。他用文字营造场景的能力很强。换句话讲,他用文艺的形式编故事的能力很强。这能力,一定是得益于他的摄影。这样一想,便觉得,好像冥冥中是有神在辅助他,让他弄相机那么多年,让他把拍时看到的和没看到的东西拍下来,成为日后创作的积累。
黄土路的摄影与我,有不少关联。我经常成为他镜头里的“东西”。我承认,他为我拍过不少于十张我认可的照片,是可以放到刊物中做人物介绍的那种。但我有必要告诉大家的是,那是从他拍了我无数照片中选出来的——从二十出头开始,我就出现在他的镜头中,现在我和他都四十大几了。我在北海老街看他拍过,在山上看他拍过,在他老家巴马看他拍过,在大风中看他拍过,在海浪中看他拍过,在人来人往的街市里看他拍过。他甚至在酒店的房间里拍过不少睡得东歪西倒的我和韦佐、倮倮的照片。这个人有多喜欢拍啊!
原来,我们(几个熟悉的朋友)都以为黄土路摄影仅是喜欢,后来觉得不太像。他写小说、写诗歌、摄影以及一直想做的拍电影,绝对不仅仅是爱好,而是他探讨和回应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摄影家爱德华?布巴说:“一个摄影家知道在花朵后面有全世界的苦难,经由这朵花,他可以触碰到别的东西。”黄土路通过镜头应是希望能触碰到别的更多的东西。结合他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他肯定是触碰到不少东西了。
他们在桂林写诗喝酒
黄芳在一篇短文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2014年12月23日,羽微微、黄芳、庞白、吉小吉4人从各方跑到南宁,参加一个会议。当晚大家绕着酒店散步聊天。大概10点多,黄土路打来电话,让我们到某某地去,他要请我们洗脚吃宵夜。记得那晚5人就着一张摆满了串烧和酒的桌子,热火朝天地聊到凌晨。外面是小雨夹着寒风。这样的场景,光想一想就应该觉得很温暖。回来后,我们建了一个5人群。据说,黄土路曾问过庞白:为什么我在这个群里?庞白说:因为你请我们洗过脚。
人的结识和交往,有时就是阴差阳错、莫名其妙的过程。可能人的结识和交往真的是天意,但是天的意思谁能明了?认识刘春和黄芳也是这样。因为写诗,我认识了他们俩,然后大家就有了交往。至于什么时候认识的,忘记了。应是二十几岁的时候。
在我们都二十几岁的时候,互联网还不发达,但已开始可以“吱吱”的拨号上网了。先在“榕树下”,后到“乐趣园”。创办“乐趣园——扬子鳄论坛”的刘春,那个时候是风云人物——他老在论坛上弄些话题、贴些诗,引大家吵架。各种风格、各种流派、各种见解的诗歌以及其他文学体裁的作品,不分昼夜涌上论坛。论坛上吵架骂街的帖子自然也汹涌而出,扑面而来,虽熙熙攘攘、你方唱罢我登台,热闹得像庞大无比的菜市场。但是,当时间过去,那个时候在论壇贴的诗,有不少后来成了“经典”;诸如关于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立场、口语诗和下半身写作等事件的吵架,不但当时骂架的激情让人佩服和神往,而且现在已经成为现代诗发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乐趣园——扬子鳄论坛”当时是老老嫩嫩东西南北诗人们论战的主战场之一。
那个时候的刘春,写诗,写随笔,写“吵架雄文”,数量多得像泼水节泼水一样,几乎每天都出现在论坛上。后来这些文字成就了其作品集《幸福像花儿开放》《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刘春卷》《一个人的诗歌史》《朦胧诗以后》《让时间说话》《或明或暗的关系》等。这些,与其说看起来像是设计好的一样,不如说是上天赋予他的礼物。谁知道呢?可能,兼而有之吧。不管怎么样,刘春对诗歌的态度,不得不让人佩服,二十几年来,过日子,写诗,搞出版,都围绕着诗歌。他主持的扬子鳄书坊,现在成为中国诗歌出版的“重镇”;他参与组织的桂林诗会,在民间诗坛颇有影响;他的稿费,至少有一部分请文朋诗友们吃饭了。
如果说刘春一直能在诗歌现场的前方站着,做了不少与诗歌有关的事情,那么黄芳对于诗歌的贡献就显得更“意义重大”了。因为她是诗人刘夏秋冬的亲妈。初中生刘夏秋冬去年获得2016年第二届《红豆》文学奖年度新人奖。而刘夏秋冬是刘春的亲闺女。我见过刘夏秋冬,长得漂亮、舒展,综合了刘春和黄芳的优点,然后比其父母都好看,而且,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不矫揉造作。我曾和他们一家在北海海边的大排档吃海鲜,小姑娘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不掩饰,真好!
诗人黄芳参加过诗刊社第26届青春诗会,出版有诗集《风一直在吹》《仿佛疼痛》《听她说》等。这些自不用说,认识她的人都大概知道。生活中的黄芳,其实更让人好奇。我曾听说过她的不少小故事,每次听说,都有些乐。我在网上看到这样一个:有一天,黄芳在路上遇到了“一堆钱”来历不明的钱,捡还是不捡,对她是特别大的考验。她先是捡了起来,觉得不妥,又迅速放回原处,然后发现一直没有失主来寻,觉得让这钱躺在大马路上也不对,于是又捡了起来。回到办公室,她把那堆钱全部拿起来数了数,奇怪,刚好是神奇的188元。于是,围绕怎么处置这笔钱,整天忐忑不安的她,问刘春,问妈妈,问嫂子,问公公婆婆,均不得“解脱之道”,最后问到广州的好友,得到的回复是:“只要不是别人救命的钱不小心给丢掉,就都可以安心地拿来买糖吃。” 于是备受折磨的黄芳才得以松了一口气,愉快地用那188元钱在网上拍买了一件衣服。注意,这其中的关键词是“糖”和“衣服”。
另一个版本讲的是2015年的事。2015年晚春,刘春、黄芳和黄土路一行,搭火车去北京参加“广西诗歌双年展作品研讨会”。快下车时,黄芳手中的面包零食等没吃完,刘春和黄土路他们这些经常出行的老江湖,严肃认真地告诉黄芳:买上火车的东西一定要吃完,否则会不吉利。黄芳信以为真,急得不行,正想如何火速吞咽这些东西,听到他们大笑,她才明白是他们“估心不良”。那次活动我也参加了。到了北京,黄土路马上给我讲了黄芳在火车上的“光荣事迹”,他感慨:“黄芳真是非常非常纯的一个人。”
黃芳因为我的诗集《天边,世间的事》,写过一篇随感式的长文《黑暗中沉默的蒿草》发表在《南方文坛》上,其中有一句话,我深以为然:一个诗人的最佳状态,不是汹涌的瞬间,而是滤掉情感表层最黏稠最凌乱的部分,在个人记忆与周遭际遇、内在精神与世俗生活的错综枝蔓中让灵魂得以最恰当的呼吸。
一个诗人的纯,有天生的原因,可能更是后天的修炼。
前些时候,我带小孩去桂林,虽然玩到晚上九点多才与刘春和黄芳他们见面,但几个人还是干掉了一瓶白酒和七八瓶啤酒。店员困得受不了,要打烊了,大家才拱手话别。
桂林是一城历史悠久的名城,是一座山水秀丽的名城,我当然喜欢。但是,天下美丽的地方多了。如果那座城市没有自己熟悉的朋友,没有自己欣赏的人,其吸引力又能持续多久呢?想到有刘春和黄芳这些朋友生活在桂林,在桂林天天写诗喝酒,我就觉得,桂林真是一座好城市。
责任编辑 杨 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