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帖

李瑾

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

我爱这悲怆的大地，爱一只大鸟自傍晚

掠过黎明，爱树木静静地站在微水湖畔

不谙世事。当然

我也爱灯火和废墟，爱它们历历在目的

尽头、不可磨灭的起始，爱这种空洞的

踏实

——一些事物注定消失在相爱里

我爱这种状态：人人互不相识，又胜似

旧友，他们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便落入

尘埃，他们不生不死

替时间熨平人世的一些起起伏伏

我也会悄悄爱上伤心，爱上鲜有的快乐

爱上这个凡尘中属于人的泪眼，和它们

浩浩荡荡的收集者：

哪一种泪水还没有流过

每日每夜，我爱生生死死的希望和幻灭

致母书

炊烟安静，几棵树扶住了微风，院子里

光影脆弱，却能让落日回头

人间那么老

我怎么舍得伤心。站在房檐下，绿色的

星辰湿淋淋的，它比河流匆忙，更懂得

一个人的暮色能够留住多少归鸟

……米饭来了

蔬菜来了，白发也来了

但我宁愿躲进生活中尝一尝挨饿的滋味

母亲面前，我拒绝和她身上的时间和解

关关雎鸠

一只雎鸠站在悬崖边：危如累卵的

水里，怎样安置被东风吹瘦的爱情

植物们以自己的逻辑漂向上游

而两岸将一叶叶小舟送往渡口

——在渡口

树木习惯以爱情的理由来，以爱情

的理由走，谁也不会关心那个没有

翅膀的鸟，脸上长满古铜色的叫声

草虫

在草里栖身，在草里歌唱，或者在

春天变成一棵草，借风，体验一下

摇摇摆摆的雨

都是季节里不可多得的幻象

每到夜晚，听听此起彼落的鸣叫声

才能感觉心里太满，眼里太空，我

不喜欢秋天——

此时令，草黄了，再也止不住悲声

燕燕

一只燕子，在春天不习惯送别，这

与气候无关，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远行的，都是泥沙

在风里

柳笛不需那么多抑扬顿挫

燕子也不善于怀人。一颗心里如果

有两处闲愁，便是离散，便是病症

以上种种我都没有

我只沿着风筝观察一个季节的习性

南薰门

时间善于遗忘。过南薰门、朱雀门

轻轻站定

生活就能够回到原来的位置

在这里，你可以忘记不舒服的心跳

忘记野草和车辙，忘记一只灰斑鸠

在睡梦中的觅食，你甚至可以忘记

一柄剑和一个人的暧昧关系。这里

一条护城河微微鞠躬：

你走你的，我流我的。

这样更容易理解——

在一个朝代的都城，我脱衣、照镜

不需要使用身体以外的肢体和语言

龙津桥

自朱雀门至龙津桥，一些房子举着

碧绿的月亮

它们的招牌鲜明——

请春风品尝消失的往事。夜晚浩渺

獾儿、野狐、批切羊头、辣瓜旋儿

金丝党梅、盘兔、煎夹子……它们

在个体的季节不动

等着鲜花

让出通往天空的道路。我不想举杯

这样一个夜晚，适合一个异乡之人

慢慢从人类的裂缝中回到自己身体

相国寺

一头打伞的骡子在相国寺门口眺望

上清宫的经书：它的眼里，辽国和

西夏的边境多么虚伪。

今天，它不嫖妓，也不交易，它只

收集滿城的烟火，这些烟火怀抱着

蝴蝶一样的心事

安静地走在人群中——

在东京，一个人能够放弃身体里的

石头，也能够降落在身体里的窗户

当他放弃或者落下

才会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一头打伞的骡子的身后站满了行人

他们是这样的叛逃者：从身体以及

窗子里出来，一退再退，退到天空

分茶

不必制造一场雾霾来纪念一个国家

某某元年，公主出降，分茶里坐着

一群诗人

他们侧耳倾听一幅健谈的图画

画中，春风被景色踩中

小桥拨打着船只。诗人们手持酒杯

他们抒情：

六月雪回到了十二月；自由不再是

一件衣服；卫生间里，一个赤裸的

镜子整理着散乱的忧伤

——不要惧怕忧伤

它因为在人间迟到而略微感到欢喜

开封府

李师师自正月初一站起，一年之中

各个节气都在生活里面挺直了身子

她不是歌妓，也不是说书人

她看着自己的江山

在开封府的街道上缓慢地呼吸

那些所谓的臣民都站在各自的窗前

他们眼前的朝代，和一张白纸一样

落满了相看两不厌的甲骨文字

——我们可以成为其中的一个句子

读一下，便可敲开某扇紧闭的门户

一只素手探出来

反复地更新着我们脸上的地理关系

宝津楼

皇帝是这样一个小角色：驾临水殿

驾琼林苑、驾宝津楼、驾郊坛行礼

他在百姓生活的表面搬运着陌生的

名词。浮生若梦

一颗辽阔的心可以搁置纷纭的世事

不与天斗，不与地斗，也不与人斗

不妨张望尘世

看墓碑如何表达悲痛、表达灾难和

肇事者的双边关系

在一个朝代，墓碑欢快，但你走近

它就会流着泪水消失

——这不是悲伤，这是

一条河流奉送给人间的鲜花和果实

立春

和光阴保持距离最好。你看：东风解冻

蜇虫始振，鱼陟负冰。冬天将万物

还给山川

……山川一步步迈向尘世

一步步退回自家的屋檐。我们怀念着雪

怀念着洁白轻盈的过往，岁月落在体内

就像是某种孤独，将我们悄悄地安慰着

春天早就来了

春天在镜子里面露出了草木般曲折的脸

雨水

春天来信，说见阴云如唔，我迟迟

不肯落笔，面对山岗，总会有几棵

大树斜着身子看人。

雨水置身物外，它握着年轻的麦子

和人间一起上山、下山，并替桃花

追回一些落叶

关于我的生活，写满了某年和某日

其中一些章节，被美好的夜晚搁浅

春风是这个世界唯一的错误

每次淋在我身上，神情都略微悲伤

我不说话

我用饱满的雨水，喂养自己的心事

春分

春分者，阴阳各半，元鸟至，雷发声

多么陌生的人间：一棵树稍稍挪动了

一下位置

微风便暴露了尘世

在动物园，道路像一个熟悉的人，它

缓缓走着，直到樱花将生活迂回一遍

我曾这样描述岁月，位于热带，翅膀

偏低，而若干年前的黄昏

把一个人的影子打扮得遥远而又恍惚

在我心中，不可能没有流水，不可能

没有山谷

只是时间暗藏杀机

我过早地抵达春天

过早地在林间出卖了自己饥饿的叶子

白露

鸿雁来，元鸟归，群鸟养羞。季节如此从容

我却气急败坏

……我用目光按住自己的身体

日渐清凉的风中，一片叶子沿早晨徐徐攀升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境况，身在人间，我双手

尘埃，仅仅依靠树木支撑着空旷无人的小路

面对郊外，秋天渐次隆起

阵阵鸟鸣将人送入曲折：它们在深刻地掩埋

我无力阻止漫长的草木

八月十五，太阳一点点回到自己的出生地

西风瘦小，扶不住人间，一轮明月照耀着

谁的童年

以及抛锚了的绝大部分

……空旷的杯子在我眼前动了几下。

一些新愁折成了

舊人，我知道，那些尾随而至的日子也有

故乡，它们似乎不相信人类

只相信漫长的草木和岔路，我却无力阻止

流水

流水是孤独的。在隆冬，阳光让出河床

装满了盛大的早晨。嗯，早晨，有一些

小鸟在观察着去年的雪

一些则悄悄地站满树枝，等待着不系的

渡船：渡船正在我的身体里逆流，成为

万千往事中隐隐作痛的一部分

我乘不了身体的舟，索性看起伏的芦苇

如何一夜白头又如何一夜葱郁

其实，今天

我已经和风声合流

一遍一遍运输着冬季。可否说出自己的

心事，我渴望的不是流水本身

——它抹不掉我的黑夜

而是深爱的日子：一个美丽的少女

在河边反复清洗自己的影子，她的动作

像极了某年某月我那不小心丢失的故国

朝天门

树影斑驳，重庆谈判旧址仅供一声

鸟鸣侧身

……轮渡外，时间纷纷让路

一黑一白两条江如同孩子的眼泪

它们不肯老去，一直挂在我们脸上